現(xiàn)在鼓勵士紳們繳納錢糧，等于是借了張安世的這一把刀子，架在大家的脖子上，讓大家做出妥協(xié)。

    不妥協(xié)，張安世就要來分地了。

    可若是妥協(xié)，稅賦大增，或許……大家還有一線生機(jī)。

    這顯然是某種權(quán)宜之策，可哪里想到，張安世卻成了夏原吉手中的一張王牌。

    朱棣想了想道：“這士紳們，只怕未必肯聽從吧？”

    亦失哈道：“據(jù)奴婢所知，倒是頗有效果。各府縣的父母官，得了戶部的條子，也借此機(jī)會，與當(dāng)?shù)氐氖考潅兦⑸?，多?shù)士紳也是點(diǎn)頭的，也曉得到了這個份上，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不過……雖說都點(diǎn)頭，不過……”

    “不過落到他們自家頭上的時候，就成了另外一副樣子？”朱棣冷哼道。

    亦失哈笑了笑道：“差不多……所以也有人鬧了鬧，不過還算是順利。”

    朱棣點(diǎn)點(diǎn)頭道：“夏卿這個家伙，倒也有一點(diǎn)本事?！?/br>
    亦失哈道：“奴婢倒是想起來了，前些日子……夏公一直都在挑弄蕪湖郡王殿下?！?/br>
    朱棣眉一挑：“嗯？有嗎？”

    亦失哈道：“他處處都與蕪湖郡王殿下唱反調(diào)，每一次……大抵都是如此。越是如此，陛下和蕪湖郡王便越不客氣，于是……便又對讀書人打擊。于是乎，十八省各府縣的士紳們聽聞，都是心驚rou跳，今日是整肅太平府的讀書人，他日，可能就輪到了他們?！?/br>
    “可士紳們既害怕，同時，卻又對夏公更為信服，都說……夏公是在為他們說話，是絞盡腦汁，要存續(xù)讀書人的種子，為此，實(shí)在嘔心瀝血?！?/br>
    亦失哈道：“正因如此，這天下的讀書人和士紳，既恐懼，又感念夏公恩澤，所以戶部這邊，夏公下了條子之后，大家倒也肯接受了?！?/br>
    朱棣冷哼一聲道：“入他娘的……歪門邪道。堂堂戶部尚書，每日都是歪心思?！?/br>
    亦失哈想了想道：“夏公也是沒法子，他既知新政的好處，卻又知道新政打擊最大的恰恰是似他一樣出身的士紳，便如小媳婦一般，兩頭難做。若是不能折中，不能權(quán)變，他這戶部尚書，只怕一日也熬不下去了。”

    朱棣背著手，覺得這話確有幾分理，便微微頷首道：“那就等看他這權(quán)宜之計，最終是什么結(jié)果吧?！?/br>
    亦失哈道：“是，奴婢這邊，也在盯著呢。”

    亦失哈此時不免為自己慶幸，夏原吉的事，他早就知道了，東廠畢竟也不是吃素的，不過他一直將這事壓著，不急著立即稟告。

    就好像抖包袱，包袱不能立即抖出來，而是要等。

    等到什么時候呢，得等到某次自己辦事不利的時候，陛下震怒，責(zé)怪自己辦事不利，此時，自己適當(dāng)?shù)靥岢鰜怼?/br>
    這既吸引了陛下的注意力，轉(zhuǎn)移了話題。

    同時，也將里頭的門道給梳理清楚，給陛下一個還是自己頗為能干的印象。

    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這件事里頭，也牽涉到了錢糧，陛下年紀(jì)老了，打打殺殺的事，竟也不甚上心了。可對錢糧，依舊還是初衷不改的。

    ……

    至九月下旬。

    此時是炎炎夏日，南京濕熱，以至于這戶部上下，人人不肯待在狹小的值房里，待在那值房里，就像置身在一個爐子里一般，實(shí)在教人承受不起。

    大家都愛擠在廳堂，廳堂那兒有過堂風(fēng)，此風(fēng)一吹，神清氣爽。

    “夏公，胡公到了?！?/br>
    夏原吉得了奏報，便立即起身道：“走，去迎一迎。”

    可他起身不久，還未整冠，便見胡廣已穿著一件涼衫，徐步進(jìn)來了。

    夏原吉與之見禮。

    胡廣笑吟吟地道：“今日沐休在家，不必入宮當(dāng)值，可實(shí)在還有一些放心不下，所以特來瞧一瞧夏公。”

    胡廣對夏原吉是很尊敬的，夏原吉乃戶部尚書，更是他的前輩，當(dāng)然，他們還有一層身份，都是江西人。

    夏原吉此時道：“胡公請坐?！?/br>
    胡廣道：“前幾日，去鴻臚寺見了一趟解公，解公要打算回爪哇藩地了。哎……這么多年的交情，真的舍不得他走?！?/br>
    夏原吉此時似乎想到了什么，臉色有些復(fù)雜，猶豫了一下，才道：“這解公……似乎有一些不好的傳言。”

    胡廣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那些傳言，我也略有耳聞。但我深信解公不會是那樣的人，他必不會謀害自己的鄉(xiāng)親。這些流言蜚語，什么騙人去做苦力之類，估計是解公當(dāng)初得罪了太多人，以至如今有人借此報復(fù)。哎……天下的事，壞就壞在三人成虎，眾口鑠金?！?/br>
    夏原吉道：“解公說了什么？”

    胡廣坦然地道：“只敘了舊，問了問我的親族是否在安在，又問一些在江西的情況。當(dāng)然，也說了一些……我雖在朝為官，可現(xiàn)在的風(fēng)氣，卻說不好，狡兔三窟之類的話。”

    夏原吉道：“他還想請你的親族去爪哇不成？”

    胡廣搖頭道：“應(yīng)該也是為我考慮吧。解公這個人就是，做什么事，都是走一步看三步，有時是過于杞人憂天了?！?/br>
    夏原吉：“……”

    胡廣微笑道：“好了，閑話少敘，各府縣的錢糧，可計算出來了嗎？”

    夏原吉如實(shí)道：“還在計算呢?！?/br>
    “夏公的辦法，不知是否有效？”胡廣顯得憂心忡忡。

    夏原吉所謂的辦法，這朝中之人，有的人是一頭霧水，有的人是大抵猜測到了，但是不說。

    可不管猜測沒猜測到的，大家都噤聲，不過夏原吉其他人不好明言，卻是交代給了胡廣。

    胡廣就是這么一個人，這朝野內(nèi)外，彼此和睦的人，其實(shí)并不多，可偏偏，大家都信任胡廣，楊榮愿與他說一些體己話，夏原吉也肯和他掏心窩子。

    即便是陛下，偶爾也對他頗為放任。

    胡廣和夏原吉一樣，其實(shí)心思都很復(fù)雜，私人而言，他們討厭新政，甚至說，畏懼新政。

    可作為朝廷大臣，卻不得不承認(rèn)，新政解決了朝廷許多重要的問題！

    尤其是對錢糧而言，實(shí)在是太有用了。

    在這種矛盾心理之下，夏原吉可以說是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

    于是夏原吉道：“胡公放心，此次各府縣的錢糧，只怕增長不小?！?/br>
    胡廣眼睛一亮，不禁多了幾分激動，道：“是嗎？夏公……這可是你說的……”

    “是我說的?！毕脑溃骸皬牟簧俑h交接的公文來看，不少隱田，現(xiàn)在都肯納糧了，除此之外……還有銀稅，也增長不少?！?/br>
    胡廣面容舒緩下來，道：“若能如此，我便放心了。這樣看來，要解決錢糧的問題，未必就要靠新政，只要天下的讀書人和士紳能夠體諒朝廷，照樣可以解決錢糧這個心腹大患?！?/br>
    他忍不住盯著夏原吉道：“夏公，你說句實(shí)在話，此次的增長，能否超過太平府或是直隸其他諸府？”

    夏原吉沉吟了一會，便道：“這個不好說，不過有一點(diǎn)卻可以確定，應(yīng)該相差也不遠(yuǎn)了。”

    “好。”胡廣大喜，甚至臉上一下子多了幾分神采，樂不可支地道：“我早說過，新政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們能干的，我們也可以干，哈哈……戶部這邊，就要請夏公您多費(fèi)心了……”

    說著，胡廣便站起來，道：“至于我，我得去請一些翰林，還有御史……”

    夏原吉道：“胡公這是要做什么？”

    胡廣歡喜又帶著幾分得意地道：“酒香還怕巷子深呢，此番……若是十八省的賦稅可以大增，當(dāng)然要令大家預(yù)備好報喜的奏疏，除此之外，還要頌揚(yáng)一番，如若不然……夏公的苦心便算是白費(fèi)了?！?/br>
    夏原吉微微一笑，他明白了胡廣的意思，胡廣是深諳朝廷規(guī)則的。

    這等事，只有好好地旌表頌揚(yáng)，才可大造聲勢起來。

    如此一來……朝廷的錢糧解決了，士紳們也可松一口氣了。

    于是夏原吉微笑著道：“那就勞煩胡公了?！?/br>
    “是該多謝夏公才是?！焙鷱V道：“若非是夏公苦苦支撐大局，只怕……哎……”

    二人相視一眼，頗有幾分感動。

    時局太難了，尤其是似他們這樣吃完東家睡在西家的，其中艱辛，可想而知。

    二人議定，胡廣便正待告辭。

    卻在此時，突有文吏匆匆而來，急匆匆地道：“夏公，夏公……浙江布政使司的錢糧折算出來了?！?/br>
    胡廣一聽，本是已經(jīng)邁出的腳步立馬收了回來，身子一頓，便駐足下來。

    夏原吉也有些著急，于是道：“取來?！?/br>
    可當(dāng)東西送了來，夏原吉倒吸了一口涼氣，一副凝重的模樣。

    胡廣也湊上來，二人都直愣愣地看著這堆積的有半人高的賬簿。

    夏原吉終究繃不住了，忍不住咬牙切齒地道：“說了一百遍也不肯聽，教他們用太平府的方法折算錢糧，他們偏充耳不聞。”

    第442章 大功

    雖然對新政的態(tài)度有所保留。

    可夏原吉對太平府的記賬方法卻是十分崇拜的。

    如今，浙江布政使司的錢糧數(shù)目送了來。

    夏原吉和胡廣都來了興趣。

    二人立即開始觀看，胡廣看著這淚流滿面的數(shù)目，看得頭暈?zāi)垦?，不甚懂?/br>
    于是皺著眉頭催促道：“夏公，夏公……數(shù)目幾何？”

    “別急?！毕脑溃骸拔壹?xì)細(xì)看看?！?/br>
    又看了一炷香，胡廣直勾勾地盯著夏原吉：“可有結(jié)果嗎？”

    夏原吉這才喃喃道：“再等等。”

    又足足再過去一盞茶功夫，夏原吉才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喜上眉梢：“數(shù)目出來了?！?/br>
    “如何？”胡廣死死地看著夏原吉，顯得極為緊張。

    “效果顯著，糧稅增了三成，銀稅……去歲是十七萬兩，今歲……大增，如今已有三十一萬兩，哈哈……”

    夏原吉喜笑顏開。

    銀稅接近增加了六七成，若是十八省都如此，那么說是卓有成效也不為過。

    雖然和去歲的太平府比起來，還差得遠(yuǎn)，可這個增長率，卻是很駭人的。

    胡廣終于呼出了一口濁氣，也不由得眼前一亮，笑了：“這樣說來……我等終于可以給天下人一個交代了？”

    夏原吉道：“是給陛下一個交代。浙江布政使司若此，其他布政使司，卻不知如何。老夫深信，各地父母官，必定能深明大義，而天下士紳與讀書人，也能深諳老夫之苦心，所謂眾人拾柴火焰高，讀書種子能否存續(xù)，就看今日了?！?/br>
    胡廣道：“夏公所言甚是，還是夏公棋勝一招，教人欽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