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當(dāng)年改名換姓，誓與過去斷個干干凈凈，如今又裝什么深情好漢？”

    “您都?位居首輔了，您的妻子只剩一塊牌位，一份誥命都?沒有，您怎么好意思問這紙條是何人所寫？”

    第38章

    秀娘的每一個字無情地鞭撻在他?身上，臉上及心坎上。

    荀允和突然無聲地自嘲一聲，瞳仁的痛仿佛被逼得倒膨出?來，像刺一般布滿眼?周。

    他?沒有回秀娘，從她方才那席話已斷出，晴娘和囡囡還?活著，那就好，很好很好。

    “今日之事是她們所為是嗎？”他克制住情緒，一字一句輕問?。

    秀娘看著這?繃如滿弓，仿佛稍稍一碰觸就要破碎的男人，心里忽然百感交集，今日之事瞞得住外頭那些看熱鬧的人眾，卻瞞不住面前這?幾位重臣。

    她什么都沒說。

    就在這?時，裴沐珊的嗓音從小門方向傳來，

    “哥，你瞧見我嫂嫂了嗎？方才她非要我在大雄寶殿等她，這?么久過去了，不見她的人影。”

    裴沐珊大約是聽說裴沐珩在此，便帶著蕭芙尋過來。

    已是夜間戌時三刻，寺院依然人潮涌動，刑部?尚書蕭御帶著住持等人去隔壁做口供，侍衛(wèi)清場將有關(guān)人犯押走后?，法場這?里只剩下裴沐珩等人。

    裴沐珩聽得meimei的話，眉心微的一皺。

    不對。

    徐云棲出?身荊州，父親在她四歲時死?在上京趕考的路上……

    昨夜她無?緣無?故尋他?要了人手。

    她母親姓章。

    所有消息對上，裴沐珩心底跳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

    視線迅速掃視周遭，最后?聚焦在廊廡一角。

    裴沐珊氣喘吁吁跑了進(jìn)來，徑直奔到裴沐珩跟前，“嫂嫂呢，我問?你話呢，哥！”她拽了拽哥哥的袖。

    裴沐珩一動不動，俊臉交織著幾分難以置信，目光牢牢注視那一處，

    一道輕柔的嗓音從廊廡內(nèi)側(cè)的暗處傳來。

    “珊珊，我在這??！?/br>
    徐云棲一身素裳從暗處邁了出?來。

    她一如既往溫溫柔柔立在那兒，銀杏跟在她身后?伸了個懶腰，秀娘也回到她身旁，主仆三人就仿若方才忙了一日公務(wù)好不容易下衙的官員，神?態(tài)從容自得。

    “嫂嫂！”

    裴沐珊見狀便要朝她奔去，卻被裴沐珩攔住了，他?拽著meimei的胳膊，將她往后?一拉，自己緩步邁了過去。

    “云棲。”他?輕輕喚了一聲。

    這?一聲云棲仿佛是天降甘霖蘊藉著荀允和枯槁的心，又似刀片一寸寸割著他?胸口。

    荀允和的目光就這?么落在那白衫少女身上，清瘦的脊梁不自禁顫了起來。

    瞳仁深深瞇起，小心翼翼打量她，她雙手合在腹前靜靜立在臺階角落，暈黃的燈芒潑在她面頰，衣裙翻飛，稍稍抬步便可化羽而去。

    荀允和眼?底的刺在這?一刻被軟化。

    “云棲？”

    這?是他?取的名兒，也是他?第?一次喚她的大名。

    面前這?少女真的是他?的云棲？

    她目光淺淺淡淡，分毫不爭，整個人氣質(zhì)像是天邊的閑云，風(fēng)一吹就散。

    倒是應(yīng)了當(dāng)初他?取名的初衷，可偏生，在她身上尋不到一絲一毫往昔的模樣。

    “爹爹，這?是我捉的魚！”憨懵結(jié)實的小丫頭往水桶里大力一把抓，輕而易舉揪住了一條黑魚的尾巴，將它提了起來，水濺了她一身，天真燦爛的笑容在艷陽下格外炫目。

    他?迎過去時，她便囂張地將那條魚朝他?身上扔來。

    她被他?縱得無?法無?天。

    淚從眼?眶處迸出?來，荀允和深深閉著眼?，邁著艱難的步子靠近她，囡囡二字到了嘴邊，怎么都喚不出?口。

    意識到徐云棲是登聞鼓事件的主人公，裴沐珩心口注了巖漿似的guntangguntang的，這?個傻丫頭一個人背負(fù)了所有。

    他?抬步邁過去，握住了徐云棲的手。

    她的手一如既往軟糯無?骨，卻多了一絲冰涼。

    徐云棲立在臺階下歉意地朝他?笑了笑，旋即目光越過他?肩頭與遠(yuǎn)處的裴沐珊打了招呼，

    劉越正在告訴裴沐珊今日的經(jīng)過，裴沐珊看著不聲不響的嫂嫂目瞪口呆。

    荀允和腳步停在她三步之遙，銀杏扶著腰往前一攔。

    “荀大人，我一直很好奇，當(dāng)年事發(fā)后?，即便你認(rèn)定我家姑娘和夫人出?了事，您就沒想過找章老爺子嗎？”

    銀杏一想到葉氏和荀云靈鳩占鵲巢十?幾年就惡心壞了。

    荀允和目光始終落在徐云棲側(cè)臉，聞言嗤的一聲，嗓音從齒縫里擠出?來，“我怎么可能不找？”

    眾人好奇的視線都落在他?身上。

    “當(dāng)年我替你們母女報仇后?，便回到江陵，先是好好安葬了尸首，隨后?開始四處尋你外祖父，云棲你知道的，你外祖父一直不待見我，成婚當(dāng)日都不曾露面，那么多年也就你出?生時老人家現(xiàn)身一次，往后?再?也不見蹤影?！?/br>
    “你們母女倆出?了這?么大事，我便是拼了命也得告訴他?老人家，可惜他?老人家就跟憑空消失似的，杳無?音信，就在我絕望之際，一個陰沉的傍晚，他?卻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br>
    荀允和永遠(yuǎn)不會忘記那是開春后?的一日晚邊，他?獨自一人坐在秀水村光禿禿的山頂思慕妻兒，忽然聽見一道悲絕的哭嗓回蕩在山間，辨出?是章老，他?立即奔下山，“岳丈！”

    下了坡便見章老爺子猙獰地立在妻女的墳冢前，渾身道袍飛舞，那眼?神?似要將他?生剝活吞，

    “你怎么有臉喊我岳丈？”

    荀允和撲跪在他?跟前，

    “岳丈，晴娘和囡囡被歹人害死?了，是女婿之過，您要殺要剮，任憑處置?！?/br>
    章老氣得一腳將他?踢開一丈遠(yuǎn)，復(fù)又沖上前揪住他?衣裳將他?提了起來，逼近他?蒼白的眉目喝道，

    “荀羽，我早就警告過你，你若想娶晴娘，便安安分分在附近當(dāng)一教書先生，你若心存大志，便早早棄了她離去，你偏不聽，如今惹出?大禍，你滿意了吧？”

    彼時的他?心若死?灰，懊悔不及，任憑章老打罵絕不還?口。

    章老罵了一陣，將他?扔開，負(fù)手立在墓前，不再?看他?，

    “即日起，你改名換姓，離開荊州，永遠(yuǎn)不要回來，你重新娶妻生子，不許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晴娘與云棲半字，不許叫人知道你曾有一妻，名喚章晴娘。”

    荀允和說到這?里，嘴里泣出?一喋血，“我怎么可能答應(yīng)，我讓他?老人家殺了我，替你們母女倆贖罪?！?/br>
    “章老反而被這?話惹怒，又是一腳將我踢開。”荀允和大概是嗓音過于干癢，說到此處猛咳了幾聲，撐著一側(cè)的墻壁直不起腰來。

    銀杏吃驚望著他?，“然后?呢？”

    荀允和閉著眼?喘著氣斷斷續(xù)續(xù)回道，“然后?他?以死?相逼……發(fā)了瘋似的朝我吼，只道若我不肯答應(yīng)他?，他?便將母女倆墳掘出?來，讓她們永不安生。”

    他?重新抬起眸，痛苦地看著徐云棲，

    “云棲，當(dāng)年是不是你外祖將你們藏了起來，他?老人家定是怕我再?惹來殺身之禍，遂逼我發(fā)了毒誓，讓我離開荊州？”

    徐云棲沒有答他?，而是慢慢轉(zhuǎn)過身來，瞇起眼?迎上他?的目光，“你是什么時候見到我外祖父的？”

    荀允和道，“秀水村出?事三個月后??！?/br>
    徐云棲眉尖緊蹙。

    秀水村事發(fā)當(dāng)日她為大雨所救，在地窖里躲了大概半個時辰，外祖父便把她抱走了。也正是因為那一日，外頭傳言父親攀了高枝離開了荊州，也有人說父親死?在進(jìn)京的路上，母親章氏不肯相信，將她托付給隔壁的胖嬸，便只身背著個行囊往縣衙去尋父親。

    可惜母親半路遭遇官兵封山，摔下山坡，被無?意間經(jīng)過徐科所救。而胖妞胖嬸陰差陽錯替她們葬送了性命。

    外祖父帶著她沒多久便將母親尋到。

    算算日子，荀允和見到外祖父時，母親已被徐科接去了幾百里外的洪湖縣，她被外祖父帶著住在一個不知名的山村。

    明明她和母親活著，外祖父卻非要逼著荀允和離開，目的僅僅是為了防止荀允和再?次招惹是非嗎？

    那個時候荀允和在州府已取得不俗的成績，荀允和最后?一次回家就告訴母親，再?過兩月他?便可攜她們母女進(jìn)京趕考。

    換作過去，她也一定與荀允和一般，認(rèn)定外祖父對荀允和心灰意冷，堅決拆散她們一家三口，可如今她卻不這?么認(rèn)為。

    當(dāng)時她哭得有多厲害呀，日日夜夜鬧著要爹爹，粉嘟嘟的面頰一下子瘦脫形，外祖父那么心疼她，又怎么可能忍心看著她受罪。

    只含著淚日日夜夜抱著她哄，一遍又一遍跟她說“對不起”，直到她長大。

    不僅是荀允和，對著徐伯伯他?亦是如此。

    回想與外祖父走南闖北這?些年，每每到一處地兒，外祖父便換了個姓，今日姓張，明日姓劉，官府的地兒他?絕不去，也一再?告訴她，無?論誰問?她師承何?人，絕不許據(jù)實已告。

    他?仿佛在躲什么人？

    他?仿佛在害怕什么？

    聯(lián)系外祖父神?秘地出?現(xiàn)在京郊，至今杳無?蹤跡。

    徐云棲忽然意識到，外祖父忌憚的不是荀允和這?個人，他?更忌憚的是進(jìn)京，是京城。

    京城一定有他?不想也不敢見的人。

    荀允和這?番話給她帶來了更大的謎團。

    外祖父到底背負(fù)著怎樣的秘密？

    她一定要找到他?老人家，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想明白這?些，徐云棲復(fù)又抬起眼?，看著面前的男人。

    荀允和猩紅的雙眸沁著些恨意，如果章老當(dāng)年不瞞著他?，他?也不至于與妻女分離多年，害他?的囡囡和晴娘吃這?么多苦。

    徐云棲怔怔看了他?片刻，面色慢慢變得淡然，她失笑道，

    “荀大人，您大可不必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

    “這?些年，您一路高升，壯志得酬，身邊亦有子女承歡，并未真正失去什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