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又?問?起了這三年他是如何落入文寅昌之手，老?爺子告訴他，

    “三年前，臣聽聞老?太君病危，想著過去這么久，也該平安了，便悄悄易容進(jìn)了柳府見了老?太君一面，可惜那文寅昌是個老?狐貍，依舊在柳府布了棋子，我的行?蹤被棋子發(fā)現(xiàn)，他們的人立即將我抓住帶來京城?！?/br>
    “不幸中的萬幸，我當(dāng)時隱姓埋名易容在身，他們辨不出我的模樣，也不知?我真實身份，我一路被他們綁在馬車上帶到?京郊，終于?借著出恭的機會逃了出來?！?/br>
    “在京郊留下信號后，我一路往東邊跑，關(guān)?鍵時刻跳下河，又?趁亂抹去了易容的痕跡，甩掉了他們，最后跟著一條船抵達(dá)通州，混在一群河工里?，可惜這些人個個高手，雖然沒認(rèn)出來我，卻緊咬著不放?！?/br>
    “后來輾轉(zhuǎn)到?了通州糧倉，我終于?得了機會，便寫了一封求救信給當(dāng)時的陛下，”

    徐云棲聽到?這里?，詫異問?，“您不是寫給三爺?shù)?？?/br>
    老?爺子也很疑惑，“西州是熙王殿下的封地，我們西州人心里?很景仰殿下，故而我那封信實則是寫給熙王殿下的，是不是王府的人弄錯了，送給了當(dāng)時的三公子？”

    “大?約如此了，然后呢？”徐云棲繼續(xù)問?。

    老?爺子道，“我混跡河工，屢次想脫身不成，后來通州一案爆發(fā)，被關(guān)?去了牢房，我索性也不惱，就安安分分蹲著，可惜對方?窮追不舍，得了機會將所有可疑的人帶去了營州，那文寅昌的人從我指腹上的繭認(rèn)出我身份，以假死的手段將我?guī)С鰻I州，這期間我屢屢逃脫，可惜最終還是被他們捆住帶回了京城。”

    整整三年輾轉(zhuǎn)數(shù)地，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終日，其中艱難困苦忍辱辛酸不足道哉，而這些到?老?爺子這里?，只?剩一句平平無奇的“都過去了”。

    一向冷靜自?持的徐云棲抱著他胳膊哽咽許久。

    皇帝嘆息不已。

    獨荀允和沒好氣道，“您若是早告訴我，也不必吃這么多苦，更?不必害我們父女分離?！?/br>
    老?爺子涼涼看著他，不屑道，“以你當(dāng)初的能耐你能跟蘇家文家相抗衡？多一個人知?道多一份危險，再說了，你不是過得挺好的嗎，妻子孩子熱炕頭，娶誰不是娶，有兒有女，又?沒委屈你什么?！?/br>
    荀允和頓時氣結(jié)，怒道，“你就沒想過囡囡嗎？她?本不必跟你吃這么多苦！”

    老?爺子偏眸憐愛地看著外甥女，“囡囡，跟著外祖父是不是比跟著你爹爹要好？”

    徐云棲撫了撫面頰的淚，附和點頭，“是呢，跟著您走遍四海，見識大?好河山，學(xué)了一身本事，自?然是好的。”

    荀允和氣得不想說話。

    皇帝等著他們一家三口插科打諢一陣，清了清嗓，鄭重其事開口，

    “老?爺子，這一次若非您，朕難以沉冤昭雪，在朕心中，您是第一位的功臣，朕打算給您封個侯爵，賜您一個院子，您就安安生生在京城養(yǎng)老?，如何？”

    裴沐珩在這時擱筆，含笑望過來，

    “父皇，就把熙王府賞賜給外祖父吧，離著岳父府邸也近，好有個照料。”

    荀允和雖然面露不快，卻沒有反駁，顯然是默許的意思。

    不料這個時候，老?爺子突然推開外孫女的手臂，慢慢起身，又?后退一步，雙膝著地行?了大?禮。

    皇帝見他如此，連忙擺手，“哎呀，您老?人家何必這般客氣，都說了，咱們是一家人……”

    話音未落，卻見章老?爺子無比凝重地抬起眼，眼底甚至閃著淚花，

    “陛下，您這番厚愛，臣本該感激涕零，只?是臣福薄命薄，不敢消受，如若您真的念著臣一點功勛，不如答應(yīng)臣一個不情之請?！?/br>
    殿內(nèi)眾人微微一愣，就連那一頭的裴沐珩也起身繞案而出。

    皇帝心里?有了不好的預(yù)感，

    “什么事，您直言便是。”

    老?爺子語帶哽咽，“陛下……臣草根出身，沒什么能耐，也無大?志向，這輩子顛沛流離，如驚弓之鳥惶恐度日，唯一的念想也僅僅是平安二字?！?/br>
    他視線挪到?徐云棲身上，看著端方?明麗的少女，那朝露般的眸眼清澈無垢，這樣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又?如何在壘壘白骨的后宮立住腳呢。

    眼下裴沐珩與徐云棲新婚不久，情意綿綿難舍難分，待他登基，待一個又?一個女子入宮之后，無盡的爭風(fēng)吃醋奪嫡之爭，遲早能磨掉這份感情，而皇宮終究也會成為徐云棲的墳冢。

    柳家殷鑒在前，奉天殿前的血還未干呢，他決不能看著徐云棲重蹈覆轍。

    老?爺子重新望向皇帝，一字一句含淚道，“云棲醫(yī)女出身，拋頭露面，無德無才，不堪太子妃大?任，臣懇請陛下賜云棲與太子殿下和離！”

    殿內(nèi)死一般寂靜。

    第74章

    落了一夜的雪漸漸化去，窗明幾凈，本該是最明媚的朝晨，御書房的空氣卻在這一瞬凝固，好長一會無人做聲。

    章老爺子這話無異于一道驚雷，將殿內(nèi)祥和歡愉的氣氛轟了粉碎。

    皇帝第一反應(yīng)惱怒非常，這老爺子也?忒沒眼力勁了些，這么一大家子好不容易脫離苦海，大功造成?，他竟要攛掇著兒媳婦和離，皇帝臉色有?些難看。

    可很快，目光在對?上那雙布滿悲傷，恐懼，如驚弓之鳥余悸深深的眸子，皇帝心里的惱怒悄然而散。

    老爺子這三十年過得如履薄冰，命懸一線，他面上每一條血痕無不?彰顯著這一路來的困苦艱難，云棲是他一手養(yǎng)大，他盼望著外?孫女過平安日子，無可厚非。

    而皇宮比起尋常百姓家，紛爭自然是不?可避免。

    皇帝正琢磨著如何給老爺子一個?交代，這時，有?人起身邁開一步。

    他朝那人看去。

    荀允和沉默地來到徐云棲身側(cè)，好巧不?巧擋在了裴沐珩與徐云棲之間。

    他拱袖開口?，“身為內(nèi)閣首輔，臣有?必要提醒陛下，太子妃殿下的身份著實可能掀起悍然大波，眼下陛下登基只有?三日，朝臣忙著國葬與登基一事，無暇他顧，待局勢穩(wěn)定?，禮部翰林院與都察院的御史，均會盯著此處不?放，這些人是大晉朝廷之喉舌，您堵得住這悠悠之口?嗎？”

    “其二，身為父親，臣也?認(rèn)為，云棲不?適合留在皇宮?！?/br>
    隨后他看向身側(cè)的女兒?，“云棲，你說呢？”

    這時，跪著的老爺子也?輕輕扯了扯外?孫女的袖子，溫聲道，

    “孩子，過來，給陛下磕個?頭，謝陛下寬厚之恩?！?/br>
    徐云棲被他扯得一晃，眼底那抹怔忡也?隨之被抖落。

    是啊，這里可不?是熙王府，而是皇宮。

    徐云棲生長在鄉(xiāng)野，對?于皇宮的認(rèn)知與敬畏是有?限的，直到這幾日，親身經(jīng)歷了皇室權(quán)利傾軋，置身刀山火海，親眼看到同室cao戈下那血雨腥風(fēng)……心底何嘗沒有?生出幾分茫然和困頓。

    怕嗎，多少有?一些。

    只是這些顧慮和遲疑，終究被半夜那具溫暖結(jié)實的身子給暖化?，給驅(qū)逐。

    而眼下聽到老爺子這番話后，她不?得不?面對?一個?現(xiàn)實。

    她會是裴沐珩想要的皇后嗎？

    更確切地說，她會是百官想要的太子妃嗎？

    答案毋庸置疑。

    如果沒有?先?皇那場賜婚，裴沐珩無論如何都不?會娶她。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們又回到了原點。

    他因?承諾與責(zé)任，慢慢衍生出一些愛意，與她磕磕絆絆到而今，再往后興許還要為了她與整個?朝廷為敵。

    太為難他了。

    先?皇駕崩了，那層壓在裴沐珩脊梁上的桎梏已被解除。

    他可不?必再履行?那場婚約，他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理智驅(qū)使著徐云棲緩緩折下膝蓋，慢慢跪了下去，她頭額點地，輕聲道，

    “請陛下成?全。”

    裴沐珩腦子里轟了一下，深邃的瞳仁暗如凝淵，怒火慢慢聚在眉心擰成?一股厲芒，他憋著一肚子火無處發(fā)泄，臉色紅一陣青一陣，到最后聽到那句“請陛下成?全”，所有?的惱怒與郁碎又均化?作慌亂。

    說什么?尋到外?祖父就安安生生跟他生個?孩子，她就盼著能逃離這場婚姻吧。

    她總是這么?瀟灑不?羈，說轉(zhuǎn)身就能轉(zhuǎn)身。

    她總是這般從容自如，從不?肯將后背交給他。

    他就知道，這一日終于還是來了。

    皇帝見對?面三人態(tài)度如此一致，臉色徹底沉下來，他看向兒?子，

    “珩兒?？”

    裴沐珩沒有?反應(yīng)，他孑然而立，冷白的俊臉從未像此刻這般，失魂落魄，慘無血色。

    皇帝見兒?子臉上一點神?采也?沒有?，始終一言不?發(fā)，不?知是他氣狠了不?肯低頭，還是另有?打算，事實上，換作過去，他還是熙王的身份，此刻必定?輕咳幾聲，插科打諢擺擺手，將人打發(fā)出去便成?了。

    然而在其位謀其政，當(dāng)他坐在這個?位置，就不?得不?認(rèn)真審視這個?問題。

    這個?從始至終橫亙在徐云棲和裴沐珩之間最大的鴻溝。

    歷朝歷代都沒有?行?醫(yī)的皇后，徐云棲已經(jīng)一次又一次用實際行?動表明，她對?于此事毫不?讓步，這么?一來，放她走?，長痛不?如短痛，著實是最恰當(dāng)?shù)倪x擇。

    但皇帝是個?重情重義?之人。

    他實在不?忍放徐云棲離開。

    斟酌再三，他開口?道，“此事朕會慎重考慮，老爺子先?下去歇著吧?！?/br>
    皇帝與裴沐珩均沒有?做任何挽留，這事在老爺子這里便是差不?多了。

    他慢慢搭著徐云棲和銀杏的胳膊起身，隨后看了一眼徐云棲，徐云棲眉目始終低垂，濃密的鴉羽將她所有?情緒掩得嚴(yán)嚴(yán)實實，老爺子將她養(yǎng)大，還能不?知道外?甥女的習(xí)性，他輕輕拍了拍她手背，

    “都會過去的……”

    三十年的顛沛流離都過去了，僅僅一年多的夫妻之情又算得了什么?。

    裴沐珩很快就會有?新歡入宮，而她也?將在江湖四野遇到更合適的人。

    看透世?間滄桑，歷經(jīng)人心險惡的老爺子，實在沒把這點事當(dāng)回事。

    祖孫三人一齊往后退了幾步，隨后轉(zhuǎn)身出殿。

    余光明明捕捉到了那一抹衣角，徐云棲卻木著臉沒做任何停留，既然已決定?離開，自然就該快刀斬亂麻，毫不?拖泥帶水。

    裴沐珩深深閉上眼，尖銳的喉結(jié)來回翻滾，喉嚨里充斥著濃烈的血腥，又被他生生咽下去。

    荀允和看了父子倆一眼，拱了拱衣袖轉(zhuǎn)身追出去。

    老爺子腿腳不?便，下奉天殿的臺階時走?得極慢，荀允和很快便追到三人身后，

    “云棲……”

    徐云棲腳步一頓，她聽得這道嗓音，不?知為何人就晃了下，

    荀允和叫停她后，趕忙繞至她跟前，看著她，“云棲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