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29節(jié)
看來她是打算死馬當活馬醫(yī)呀!就知道她不會便宜我。張斐思索片刻,道:“我得親自見見這農(nóng)夫,了解清楚具體過程,然后再做判斷?!?/br> 第二十七章 滄海一粟 也不知是許芷倩是性格雷令風行,還是她真的迫切希望將張斐趕出許府,反正第二日,她就帶著張斐來到開封縣與祥符縣交界處的一間寺廟內(nèi)。 在這里,張斐終于見到那位農(nóng)夫,是一個年紀與他相當?shù)男』镒?,不過看上去有些憔悴。 原來這小農(nóng)夫險些走向大多自耕農(nóng)的最終歸途,也就是自殺,幸得許芷倩相助,幫他在這寺廟里面的火房尋得一個生計,暫得安身之處。 那農(nóng)夫小伙見到許芷倩,還未說得兩句,就哭得是稀里嘩啦,泣不成聲。 唉……這也難怪,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就在一夕之間,丟了老婆和祖田,換做任何一個人都會崩潰的。 而這就是封建時代的根本問題所在。 百姓根本沒有抵御任何天災人禍的能力,稍不留神,就是傾家蕩產(chǎn),賣兒賣女。 “你先別哭,我今日請來一位高人,看能否幫助你?!?/br> 許芷倩伸手引向旁邊的張斐。 高人?張斐不禁神色怪異瞧了眼許芷倩,心想,這婆娘也真是現(xiàn)實,求我?guī)兔?,就成高人了,否則的話,就是登徒子。不過二者好像也不沖突哦。 那農(nóng)夫小伙聞言,不禁是又驚又喜,偏過頭來,望向張斐。 張斐拱手道:“在下張斐,你叫我張三便是?!?/br> 古代一般不叫人名的,外人還是習慣于稱呼他為張三。 農(nóng)夫小伙趕忙躬身一禮,抽泣道:“三……三哥,你……你叫俺李四就行。” “原來李四哥。什么?” 張斐望著那農(nóng)夫小伙道:“你……你叫李四?” 李四抬起頭來,點了點頭,又忐忑不安地看著張斐。 許芷倩好奇道:“有問題嗎?” “哦。沒有!沒有!” 張斐搖搖頭,心想,張三李四,呵呵,我可算是見到了我的書上兄弟,難道這又是天意不成。又向李四道:“李四哥,請坐,請坐?!?/br> 待坐下之后,張斐便道:“我需要你將整件事的過程,清清楚楚的說一遍?!?/br> 雖然他來到宋朝,但他的思維還是沒有變,過程要比結(jié)果更為重要,漏洞很少出現(xiàn)在結(jié)果上面,而是出現(xiàn)在過程中。 說著,他突然又向許芷倩問道:“你寫字快么?” 許芷倩一聽就明白過來,但又好奇道:“這還需要記嗎?” 張斐道:“我怕我會忘記?!?/br> 許芷倩瞧了眼張斐,心想,身為珥筆之人,連這點記性都沒有嗎? 但她也沒有多說什么,畢竟這也不是什么大事,立刻取來文房四寶,準備記錄。 等許芷倩準備好之后,張斐就向李四道:“你可以說了?!?/br> 李四立刻便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告知張斐。 過程與許芷倩說得一樣,他生了一場大病,他的妻子四處為其求醫(yī),花光家中余錢,只能向當?shù)匾粋€名叫陳裕騰的大財主借得十貫錢治病度日…… 等到他說完后,張斐直接拿起方才許芷倩所寫的筆錄,又看了起來。 許芷倩覺得這廝年紀不大,派頭倒是不小。 他寫得可就是李四方才說的,可張斐偏偏又要拿她寫得看,這不是裝又是什么。 張斐倒是沒有注意到,他專心看著筆錄,突然問道:“還款日期是在去年的六月十五,但是你們簽訂第二份抵債契約卻是在當年的六月初三,此時可都還沒有到還款日,他們是否有逼迫你還錢?” 李四道:“這是因為那陳裕騰見俺當年沒啥收成,怕俺跑了,故此從七月開始就派人盯著俺,催促俺趕緊還錢,并且還派人來勸俺用俺渾家抵債,后來俺和俺妻子實在是受不了,而且俺也根本拿不出錢還債,于是就提前幾天簽了這第二份契約?!?/br> 張斐看向許芷倩,道:“這合法嗎?” 這人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許芷倩無語地瞧了眼張斐,道:“借錢給別人,也不能算是壞事,誰也不想血本無歸,故此只要不傷人,官府不會理會這種事的?!?/br> 其實就算傷人,只要不是很嚴重,官府一般也都不會管,甚至官府還幫著再打一頓,讓你不還錢。 張斐又問道:“你既然受到如此冤屈,為何不去告官?” 李四結(jié)結(jié)巴巴道:“俺……俺怕……那陳員外可不是好惹的,弄不好,俺還得受罰。” 許芷倩解釋道:“如果契約沒有問題的話,他去告官的話,可能還會被官府定為誣告罪?!?/br> 張斐瞧李四神色緊張,不禁向許芷倩問道:“你似乎一直都沒有告訴我,這陳裕騰是什么來頭?他僅僅是一個大財主嗎?” 許芷倩目光有些躲閃。 張斐半開玩笑道:“你不會是在設計對付我吧?” “當然沒有?!?/br> 許芷倩果斷反駁,旋即又道:“陳裕騰的舅舅乃是判司農(nóng)寺事王文善?!?/br> 司農(nóng)寺目前職權(quán)還不是很大,等到王安石變法之后,這個部門就成一個非常關(guān)鍵的權(quán)力部門,肩負著青苗法的重任。 但不管怎么說,那也是中央朝廷財政部門的長官,未來還可能升職,這來頭可是不小??! 就知道沒這么簡單。張斐沒好氣道:“你打算瞞我多久?” 許芷倩心虛道:“你連司馬大學士都不怕,何懼這小小的司農(nóng)寺。” 張斐道:“這不是怕的問題,如果你們對我有所隱瞞,我不但不能幫助你們,那反而會害了我自己?!?/br> 許芷倩問道:“你有辦法嗎?” 張斐哼道:“你休要岔開話題,如果讓我再知道,你們對我有所隱瞞,那你們就另請高明吧?!?/br> 許芷倩略微不爽道:“好像是你求得我?” 張斐正色道:“我求得只是合作,是平等關(guān)系,而不是給你當個工具人,聽你使喚,這充滿謊言的合作,你認為有必要進行下去嗎?” 許芷倩自知理虧,解釋道:“我也不是有意要瞞你,只不過我想先看你有沒有辦法,若是你真有辦法得話,我自會將此事告知于你,我也絕不會隱瞞你的,畢竟這也會牽連到我爹爹?!?/br> “我不喜歡借口。”張斐搖搖頭,又道:“不要再有下一次,否則的話,后果皆由你來承擔。” 許芷倩輕輕點了下頭,心想,若是你找不到辦法,你看我趕不趕你出去。 張斐又讓許芷倩將所有的契約、字據(jù)全部抄錄一遍,然后便帶著這些資料離開了。 出得寺廟,許芷倩就問道:“你到底有沒有辦法?” “暫時沒有?!?/br> 張斐搖搖頭。 許芷倩頓時面露失望之色。 張斐突然問道:“此事你可有跟你爹爹提及過?” “沒有!” “為何?” 張斐問道:“是不是因為對方有司農(nóng)寺的背景,害怕給你爹爹添麻煩?” 許芷倩回過頭來,道:“你未免太小看我爹爹,我爹爹若是怕這麻煩,那么阿云一案,他如何又會支持告到汴京來。我沒有告訴我爹爹,主要是因為我爹爹當時并不在汴京,其次,我知道告訴他也沒用,因為如這種事發(fā)生過無數(shù)回,也有無數(shù)人去告官,但從未有人成功過?!?/br> “是嗎?” 張斐笑道:“看來許姑娘對我還是很有信心的?!?/br> 許芷倩冷笑道:“我只是看不慣你大言不慚?!?/br> “原來如此?!睆堨承χc點頭,又道:“那你介不介意,我去向你爹請教?” 許芷倩輕哼道:“你若不信我,大可去請教?!?/br> 張斐也不是故意揶揄許芷倩,回到許府,他便將此事告知許遵,并且向他詢問,畢竟許遵擁有豐富的經(jīng)驗,這是許芷倩沒有的。 許遵仔細看過他們提供的資料后,不禁搖頭嘆了口氣,道:“這份契約沒有任何問題,雖然李四不識字,但是有旁人宣讀,符合規(guī)矩,只能怪他自己不小心,當時沒有詢問清楚?!?/br> 張斐道:“但這明顯是一樁欺詐事件,李四當時情況,就不可能選擇只用妻子去抵償本金,因為他也沒錢還利息,還不如直接用田地抵債,一清二楚?!?/br> 許遵搖頭嘆道:“你可知有句話叫做‘官有政法,民從私契’,在這種糾紛中,契約就是非常重要的證據(jù),一般來說,官府只會根據(jù)契約來判決,如果不這么做的話,官府就會有打不完的官司?!?/br> 張斐道:“這我知道,但是這其中涉及到的利息也不合規(guī)矩。” 許遵嘆道:“其實朝廷曾對高利有著諸多限制,比如說,若借粟麥,須以粟麥歸還,這就是防止那些大戶利用物折算來壓榨農(nóng)夫。 不曾想?yún)s是弄巧成拙,因為通常農(nóng)夫手中只有粟麥,沒有錢幣,可借的又是錢幣,那么一旦粟麥不能及時換成錢,就變成無法還債,最終又只能將田地抵償,反而進一步使得兼并加劇,再者說,你認為李四的妻子又值多少錢,這根本就無法計算,故在真宗朝,朝廷又放寬此類限制?!?/br> 張斐愁眉緊鎖道:“如此說來,此案沒得打。” 許遵搖搖頭道:“我是沒有辦法,不過你若有辦法,能夠找到證據(jù),那我也一定支持你得?!?/br> 這種民間借貸糾紛案,他是真的有心無力。 允許放高利貸,農(nóng)夫是死路一條,可要不準放的話,反而死得更快。 故此官府能夠堅持民從私契,不與地主勾結(jié)一起坑,那就已經(jīng)是非常公平公正,不能奢求太多了。 如果不堅守這一條,首先一點,試問誰敢借? 肯定又會出現(xiàn)許多老賴。 當下也有不少老賴。 官府又沒有這么多人手,是不是允許地主用自己的方式去追討,這反而是滋生出更多問題來。 當然,堅持民從私契,肯定是有利于統(tǒng)治階級的,這是毋庸置疑的,其中一點,大多數(shù)人都不識字。 這種文字游戲的契約,也只是地主剝奪自耕農(nóng)的一種方式罷了。 如李四這種案子,真不過是滄海一粟,許遵也見過不少,但他也只能依法判決。 這就是為什么他自己下鄉(xiāng)教百姓律法知識,目的就是避免這種事發(fā)生,但他們父女到底能力有限,只能幫一個是一個。 許芷倩又向張斐問道:“你打算怎么辦?” 張斐瞧了眼許芷倩,正兒八經(jīng)道:“我打算先借一本《宋刑統(tǒng)》研究研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