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43節(jié)
張斐笑意一斂,道:“放心,我可不是來釣魚執(zhí)法的,我也沒這權(quán)力。我只是有一點好奇,你都已經(jīng)如愿以償,嫁到陳家去了,為什么還要對李四趕盡殺絕,據(jù)我所知,他對你并不壞,這一夜夫妻百日恩吶?!?/br> 曾氏坐了下來,喃喃自語道:“我是無辜的,我是無辜的……” “打擾了?!?/br> 張斐微微頷首,然后出得門去。 第三十九章 惡人自有惡人磨 門外站著的李四,早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 他是萬萬沒有想到,他心里那位美麗、賢惠,且忠于自己的妻子,此時內(nèi)心竟然是向著陳裕騰的。 這對于他的打擊,是遠遠勝過陳裕騰對他造成的傷害。 “喂!” 張斐輕輕拍了下李四的胳膊。 李四緩緩轉(zhuǎn)過頭去,呆呆地望向張斐。 張斐勸解道:“離開一個處心積慮算計你的人,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br> 他不說還好,這一說,李四猛地驚醒過來,萬般痛苦涌上心頭,蹲了下去,雙手捂住頭,無聲地哭泣起來。 張斐本想安慰他幾句,但又覺得,好像不管他說什么,都是屬于站著說話不腰疼,搖頭一嘆,轉(zhuǎn)身往外面走去。 在旁的許芷倩先是擔(dān)憂地瞧了眼李四,然后追了上去,待走過這條廊道后,她低聲道:“張三,我回想了一下,李四走到今天這一步,其中曾氏是功不可沒,她有可能早就與陳裕騰有私情,這一切都是他們兩個謀劃的,其目的就是為了逼迫李四將她賣給陳家?!?/br> 張斐點點頭道:“你分析的很對,的確有這個可能?!?/br> 許芷倩激動道:“那此案就不應(yīng)該如此了結(jié),他們實在是太過分了,這都已經(jīng)達到目的,卻還要將李四往死路上逼?!?/br> 她雖是女子,但卻有著嫉惡如仇的性格。 張斐問道:“告他們通jian?” “應(yīng)該告他們通jian謀財害命,因為最終他們不但謀取了李四的祖田,還差點將其逼死。”許芷倩道。 張斐沉默少許,道:“首先,這只是我們的猜測,沒有任何證據(jù),而查案是官府的職責(zé),與我們無關(guān),尤其是我,我是一個珥筆之人,我的任務(wù)就是打贏這場官司,而不是替天行道。 其次,如今時過境遷,已經(jīng)很難找到他們當(dāng)時通jian的證據(jù),就算曾氏如今處處維護陳裕騰,也說明不了什么,因為她現(xiàn)在就是陳裕騰的妻妾,維護自己的丈夫難道有錯嗎?就連律法中都有親親相隱法?!?/br> 說到這里,他豎起一個手指,“最主要的是,我們能夠贏得這場官司,在于我們只是瓦片,對方是瓷器,他們不愿意就此小事與我們死磕,但如果要告他們謀財害命,這場官司斗得可能就不是律法,而是權(quán)力,這可不是我的強項?!?/br> 這一番話,如同一潑冷水,徹底澆滅了許芷倩心中的熱情,也漸漸清醒過來,這確實挺困難的,但她仍舊鄙夷地瞧向張斐:“還有一點,就是你怕會失去那筆已經(jīng)到手的和解金?!?/br> 張斐點點頭道:“這當(dāng)然也是原因之一?!?/br> 許芷倩又道:“可是你要了整整五百貫,卻只給人家李四一百貫,你一個人拿四百貫,這可不公平,他才是受害者?!?/br> 張斐當(dāng)即拿出錢袋來,遞給許芷倩。 許芷倩愣了下,道:“你這是作甚?” 張斐道:“你先拿著?!?/br> 許芷倩猶豫片刻,接了過來,又是疑惑地看著張斐。 張斐一本正經(jīng)道:“這里面有足足二十文錢,是給你的獎金,我相信這非常符合你在此案里面所做出的貢獻。” 這話怎么聽得有些怪?這是獎勵么?許芷倩還稍稍愣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在羞辱她呀,暗示她沒啥本事,卻又愛多管閑事,嗔怒道:“你這廝膽敢……” 直接揚起手來,正欲將手中的錢袋砸過去時,忽聽地吱呀一聲。 二人偏頭看去,只見一個三十來歲,器宇軒昂的男子從旁邊的一間屋里行出,他偏頭看向張斐和許芷倩,許芷倩下意識地放下手來。 不過那人的目光似乎一直都在打量張斐,過得片刻,他走了過來,指著張斐,沉眉問道:“你就是那個喚作張三的珥筆之人吧?” 張斐抱拳笑道:“是的。陳員外?!?/br> 這男人正是陳裕騰。 這可真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陳裕騰那張俊朗的臉龐漸漸變得扭曲,咬著牙道:“你這小兒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老虎頭上拔毛,你給我記住了,這事絕不算完?!?/br> 其實五百貫對他而言,也算不得什么,還沒有讓他傷筋動骨,但這口氣他是忍不下去,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叫他今后怎么在地主界混啊! 如今他已經(jīng)無罪釋放,也沒啥后顧之憂,那他當(dāng)然要找張斐清算,到底張斐只是一個珥筆之人,屬下九流的人物。 張斐趕忙解釋道:“陳員外誤會了,是李四請了我,我只不過是……” “你只不過是在自尋死路。”陳裕騰粗暴打斷了張斐的話,“你現(xiàn)在要是給我跪下,求我饒恕你,或許老子還會饒你一條賤命。” 許芷倩聽到這話,頓時心中怒火翻涌,不等張斐張口,她便出聲訓(xùn)斥道:“我真是從未見過如你這般無恥之人。你貪得無厭,用卑劣的手段,奪人妻田,如今官府不追究你責(zé)任,你不但不知悔改,還妄圖變本加厲,你以為你真能夠凌駕于律法之上嗎?” 張斐和陳裕騰同時看向許芷倩。 二人都覺非常詫異。 陳裕騰倒是不認(rèn)識許芷倩,可見她氣質(zhì)不凡,又如此強勢,不免也有些擔(dān)憂,問道:“你是何人?” 該死,我可沒有讓女人為我出頭的習(xí)慣。回過神來的張斐沒等許芷倩開口,便突然從她手中奪過那個錢袋來,狠狠砸在自己腳下,沖著陳裕騰道:“你給我撿起來。” 陳裕騰只覺出現(xiàn)幻聽了,充滿震驚地看著張斐,仿佛在問,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嗎? 許芷倩也是驚訝地看著張斐。 這真是一個比一個狠?。?/br> 張斐直接指著陳裕騰鼻子道:“你以為你今日能夠出來,是因為你那司農(nóng)舅舅嗎?你在想桃子,我告訴你,是這一筆錢救了你,如果不是這一筆錢,我能告得你將牢底都給坐穿了。” 說著,他又指著自己腳下的錢袋,“你今日要是不把這錢撿起來,放在我手里,跟我說一聲抱歉,那你今日就別離開開封,因為明天你肯定還會再來這里的,你自己做了多少虧心事,你心里應(yīng)該非常清楚,就算我不能讓你死,我也能讓你這一輩子跟官司睡在一起。” 這一番長槍短炮,讓許芷倩都嚇得是一臉驚愕,她還是第一回 見到張斐發(fā)飆,真是不愧是珥筆之人,戰(zhàn)斗力驚人,不禁又側(cè)目看向陳裕騰。 只見陳裕騰面色氣得發(fā)紫,臉皮也已經(jīng)徹底扭曲,怒睜雙目,眼珠子都快要瞪了出來,氣得嘴皮子都哆嗦起來,“你……你說甚么?你……” 張斐沉眉道:“我是認(rèn)真的,如果你今日不撿起這個錢袋,那明日就是你死我活,不,也許都不要等到明日,待會我就讓李四去跟李通判狀告你與曾氏通jian謀財害命,既然大家都享受其中,那么這個游戲當(dāng)然也可以繼續(xù)玩下去?!?/br> 陳裕騰眼中突然閃過一抹心虛,當(dāng)他仍舊鼓著眼,瞪著張斐,仿佛要將張斐生吞活剝。 二人就這么大眼瞪小眼。 終于,陳裕騰還是先眨了眼,彎身將錢袋撿起來,遞向張斐,道:“抱歉!” 這真的是愣得怕不要命的。 陳裕騰可不想再進來一回。 見到這一幕,許芷倩心里那叫一個痛快,又瞥了眼張斐,心想,這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 張斐接過來,笑道:“能屈能伸,大丈夫也。不過我也希望陳員外能夠吃一塹長一智,下回再遇到官司,一定要趕在對手前面先請到我?!?/br> 陳裕騰拱手道:“多謝閣下賜教。告辭!” 言罷,他便轉(zhuǎn)身往院外走去。 張斐突然喊道:“員外?!?/br> 陳裕騰微微側(cè)臉,“閣下還有何吩咐?” 張斐往后一指,“你忘記了你的妻子。” 陳裕騰眼中閃過一抹怒火,大步離去。 許芷倩見陳裕騰如此生氣,不禁凝眉道:“看來曾氏才是罪魁禍?zhǔn)??!?/br> “她今后的日子也不會好過的!”張斐嘆了口氣,突然轉(zhuǎn)過身去,一手拉起許芷倩那柔弱無骨,光滑細(xì)膩的小手。 許芷倩大驚失色,道:“你作甚?” 便是要將手縮回來。 張斐卻是緊緊握住,然后穩(wěn)穩(wěn)將錢袋放到她手里,語重心長道:“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知道我為什么要收四百貫了吧,我這是拿命在打官司啊!” 說完,他便放開許芷倩的手,揚長而去。 等到他消失在轉(zhuǎn)角處,許芷倩才醒悟過來,揚起手來,欲將錢袋扔出去,“你這登徒子……” 可話說到一半,她突然頓了下,望著手中的錢袋,是若有所思。 突然,她快步追了過去,“張三,你等等。” 一路就追到府門外。 面對不依不饒的許芷倩,張斐也真是醉了,“我說許娘子,你丫有點契約精神好不,我們之前就已經(jīng)簽訂契約,而且是你情我愿,你可還是見證人,你怎么說話跟放屁一樣?!?/br> “呸!” 許芷倩差點沒有吐血,嗔怒道:“你才放……你這人說話真是粗俗不堪。” 張斐道:“你明知我是這種粗俗之人,你還追著我來說,你說你是不是……” 這“犯賤”到底是沒說出口,怎么也得給許遵三分薄面。 許芷倩道:“我追過來,那是因為我的酬勞有問題,當(dāng)初可是我?guī)湍阏襾淼睦钏?,也是我在幫你跑上跑下,你卻只給我二十文錢,究竟是你過分,還是我過分?!?/br> “原來你是為這事。呵呵!”張斐訕訕笑道:“那是獎金,不是酬勞,酬勞我會另算的,你急什么。” 許芷倩道:“那你打算給我多少?” 張斐道:“一百貫,不能再多了。” “一……一百貫?”許芷倩一驚,似乎也沒有想到張斐會給她這么多,反而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殊不知這一筆錢,是張斐早就計算好的,主要是報答許遵當(dāng)初收留他的恩情,雖然他欠許遵太多,是很難還清的,但總歸是要還的。 當(dāng)然,他也希望繼續(xù)維持與許芷倩的合作,畢竟他目前在這里認(rèn)識的人不多。 “這錢我不要,你直接給李四就行了?!痹S芷倩輕輕搖頭道。 張斐捏了捏額頭:“我勸你不要這樣做?!?/br> 許芷倩好奇道:“為什么?” “因為李四他把握不住?!?/br> 張斐道:“其實一百貫對于李四而言,就已經(jīng)是一筆巨款,他根本就把握不住這一筆錢,你要再給他一百貫,那只會給他帶來更多的麻煩?!?/br> 許芷倩沉吟片刻,道:“所以你只給李四一百貫,也是擔(dān)心這一點?!?/br> 張斐道:“當(dāng)然不是,剩下的都是我的,契約上面寫得清清楚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