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199節(jié)
坐在堂內(nèi)的趙頊聽得張斐這番辯訴,很是激動,起身揮拳,憤憤不平道:“他們這些御史平時就愛混淆視聽,你若說祖宗之法,他們就談祖制,你若談祖制,他們就談祖宗之法。如今可算是給了他們一番教訓,好!真是痛快?!?/br> 年輕氣盛的他,自也顧不得那么多,是直抒胸臆。 旁邊的藍元震見罷,是微笑不語。 趙頊真是他看著長大的,以前可沒有在這上面少吃苦頭??! 畢竟他年紀小,朝中又是滿屋子三朝元老,跟誰說話都得畢恭畢敬的,這些御史諫官也從不給他面子,這口惡氣是憋在心里很久了。 …… 張斐的無奈、痛苦、郁悶,無疑是正反抽了范純?nèi)蕛蓚€響亮的耳光,讓習慣于站在中間的范純?nèi)适呛薏坏谜覀€地洞鉆進去,一時間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雖然他之前的極限一換一,搭建出后世法院的雛形,但那也只是誤打誤撞,他的目的不是要追求法院架構(gòu),而是要直面王安石。 而他的習慣思維也僅僅是局限于庭辯。 庭辯就是要引經(jīng)據(jù)典,就是要講孔孟之道。 顯然,他不僅將祖制和祖宗之法給弄混淆了,而且還將道德與法律也給混淆了。 打官司,打得是法律。 蕭規(guī)曹隨? 搞笑你是認真的。 而一旁的保守派哪里還有方才那般得意,好不容易將王安石給拉出來,結(jié)果第一個問題就駁了回去。 而且這個問題非常關(guān)鍵,就這么被廢了,不少人都對此深感惋惜?。?/br> 王安石屁話沒有說一句,還坐在了個最佳觀審位子。 可惡! 其實王安石也很不爽,這個問題我也會回答,可能就是侮辱性沒你那么強,但……但是我就傻傻坐在這里,這不是我王安石的風格啊! 韓琦偏頭向富弼低聲道:“富公怎么看?” 富弼沉吟少許,嘆道:“這公堂之上,還是要以律法為先?!?/br> 要不這么弄,那小子待會又要扯范公了,那就沒完沒了了。 韓琦也是這么想的,畢竟皇帝已經(jīng)定下祖宗之法,就得依法而論,關(guān)鍵祖制也不適用于公堂之上,因為祖制已經(jīng)改了很多遍,咳得一聲:“祖制是祖制,祖宗之法是祖宗之法,是不能一概而論的?!?/br> 說到這里,他稍稍頓了一下,“除非能證明之間存有必要關(guān)系,否則的話,還是不要拿祖制論述,以免混淆視聽。” 范純?nèi)事勓?,悻悻坐了回去,臉紅得真是如同猴子屁股一樣。 韓琦又看向張斐。 張斐站起身來,但他并沒有站在中間的習慣。 一旁的許芷倩立刻遞去兩道詢問的目光。 張斐手在下面擺了擺,表示不需要什么文案,因為他對此是沒有什么準備的。 許芷倩心里也清楚,鳳目中不禁流露出一絲擔憂來。 張斐朝著錢顗問道:“錢御史身為御史,據(jù)說是有聞風上奏的權(quán)力。” “我反對。” 范純?nèi)柿⒖陶酒鹕韥?,脫口就問道:“這與此案有關(guān)系?” 你不讓我好過,我又豈會讓你好過。 其身后保守派官員,紛紛是握拳,為之助威。 不要給面子,反對到死。 張斐是心平氣和地解釋道:“錢御史身為此案的原告,那么他告狀的動機,理由,難道也不能詢問嗎?” 范純?nèi)噬陨砸汇叮瑔柕溃骸暗沁@與聞風上奏的權(quán)力有何關(guān)系?” 張斐道:“我必須要弄清楚,錢御史是否將公堂告狀與上奏彈劾給混為一談了。” 范純?nèi)屎叩溃骸板X御史豈會連這都弄不清楚?” 張斐笑道:“范司諫,公堂之上是不允許猜測的,凡事都得講證據(jù)的,你說清楚就清楚,你說不清楚就不清楚,那你何不直接判我輸,豈不快哉?” 韓琦也道:“這個問題并無不妥?!?/br> 錢顗也給了范純?nèi)室粋€稍安勿躁的眼神。 范純?nèi)视钟樣樧嘶厝ァ?/br> 看起來,好像是你說了算啊! 錢顗直視張斐,點點頭道:“我們御史是聞風上奏的權(quán)力。” 張斐道:“錢御史上得每一道奏章,都是基于律法嗎?” 范純?nèi)视执来烙麆?,但他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反對。忽聞身后有人跟他說道:“冷靜一點,莫要急躁,且看他如何問,你這般急躁,只會讓人看了笑話?!?/br> 范純?nèi)驶仡^看去,見司馬光微微點頭示意。 他不禁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了下來,心道,是呀!我到底還是急躁了一些,這打官司到底不同于庭辯,我且先看他如何詢問。 錢顗搖搖頭道:“多半不是?!?/br> 張斐又問道:“那不知是基于什么?” 錢顗有條不紊地回答道:“是基于道德高低,治國利弊,君主得失,以及朝堂法度?!?/br> 張斐點點頭,又問道:“那錢御史認不認同,目前國家存在著許多弊病,包括三冗問題?” 錢顗遲疑了下,然后點了點頭。 張斐又問道:“那么在面對這些問題時,官家應(yīng)該是無所作為,還是該有所作為?” 錢顗道:“當然是該有所作為?!?/br> 張斐道:“這些作為,是不是包括做出一些政策上的調(diào)整和人員上的調(diào)動。” 錢顗稍稍遲疑了下,道:“那還得看如何調(diào)整、調(diào)動?!?/br> 張斐道:“我問的問題是,是否應(yīng)該調(diào)整、調(diào)動?你只需要回答是與不是。” 錢顗糾結(jié)片刻,點了點頭。 處理問題,無論政策好壞,肯定是要調(diào)整、調(diào)動的。 張斐又問道:“官家是否有法理上的權(quán)力設(shè)立臨時機構(gòu),處理國家緊急事務(wù)?” 錢顗道:“官家雖然有權(quán)力,但是國家有中書門下,有樞密三司,為何要另設(shè)一司?” 張斐道:“故此錢御史是承認官家有法理上的權(quán)力,設(shè)立臨時機構(gòu),來處理國家緊急事務(wù),只不過對于這個行為感到懷疑,感到不解,感到疑惑。” 錢顗狐疑地瞧了眼張斐,然后點了點頭。 張斐笑道:“我相信錢御史絕對是恪盡職守,這理應(yīng)提出質(zhì)疑得。但也由此可見,錢御史只是基于自己御史的職責,來狀告制置二府條例司違反祖宗之法,而不是基于律法本身,而這么做目的也只是希望借此來給官家施壓,以求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其實錢御史也知道制置二府條例司并不違法,只是錢御史覺得此舉不利于國家,不利于百姓?!?/br> “我反對?!?/br> 不等錢顗回答,那范純?nèi)示图拥卣酒鹕韥?,大聲喊道?/br> 這一次他是真的急了。 “我問完了?!?/br> 張斐直接坐了下去,笑呵呵地瞧了眼范純?nèi)省?/br> 許芷倩低著頭,激動地說道:“你這問得可真是太精彩了。” 張斐遺憾道:“實在是準備不足,我也就隨便問問,不然的話,我能問得他懷疑孔孟之道。” 許芷倩懷疑道:“真的假的?” 張斐道:“當然是真的,他們這些御史諫官,向來習慣于張嘴就來,這言多必失,要是能夠給我弄來這些證據(jù),你信不信,他回去就得上吊?!?/br> …… 文彥博不禁沮喪道:“難道想要在公堂之上擊敗張三,就如此難嗎?” 司馬光不語。 呂公著感慨道:“何止是難,簡直就是噩夢?!?/br> 張斐的問題,完全都有悖于他們的慣性思維。 他們?nèi)f萬沒有想到,御史這個職責,竟然會是一個這么大的漏洞。 這一番問話下來,誰都知道,你錢顗來告狀,就只是基于政治目的,而非是基于律法,換而言之,你錢顗來告狀,不是在于這制置二府條例司是否違法,只不過你錢顗認為這不利國家,故此跑來告狀,簡直視同兒戲??! 可公堂之上,是沒有利弊,沒有得失,只有違法與否。 這告狀的理由都不成立,你還好意思打官司么。 韓琦、富弼皆是直搖頭。 這回答的簡直就是一塌湖涂,等同于不打自招。 韓琦又看向范純?nèi)剩粜∽?,你爭點氣,可別丟了你父親臉。 范純?nèi)室惨庾R到局勢對自己非常不利,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腦中回憶方才張斐問話的技巧,再度向王安石問道:“王大學士,你可否詳細跟我們解釋一下制置二府條例司。” 說完,他就看向張斐,只見那小子還在那里跟許芷倩滴滴咕咕的,心中稍稍松得一口氣。 王安石回答道:“制置二府條例司的主要職責就是主持變法。一句話可以概括,就是變風俗,立法度,以通天下之利。” 范純?nèi)噬陨渣c頭,又問道:“既然名為制置二府條例司,那定與中書、樞密二府有些聯(lián)系……” “我反對。” 張斐站起身來,道:“范司諫單憑名字,就斷定制置二府條例司與中書門下、樞密院有關(guān)聯(lián),這未免也太兒戲了吧?!?/br> 范純?nèi)什焕頃?,而是直接向王安石問道:“不知這制置二府條例司是否涉及到行政大權(quán)?” 張斐也不在意,坐了回去。 許芷倩低聲道:“這個問題可是要命啊!” 張斐笑道:“別怕,我方才已經(jīng)交代過了?!?/br> 許芷倩好奇道:“你已經(jīng)猜到他會問這個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