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920節(jié)
張斐詫異地問道:“那在于什么?” 柳青神情激動道:“根據(jù)我們通jian律條,若非官員,則是要遵從jian從夫捕的原則,夫不告,官不理,我是丈夫,我若不主動去告官,他們就不能告我妻子通jian,這顯然就是一個錯判?!?/br> 好像是有這么一個原則。張斐當(dāng)初幫曹棟棟打官司的時候,查過相關(guān)律例,比如說,西門慶和潘金蓮?fù)登?,街坊都知道,但沒有人去告官,原因就在于,只有武大郎有上訴的權(quán)力,道:“看不出你還挺懂律法的,但,但是你妻子到底有沒有與那和尚通jian?” 柳青搖搖頭道:“這不是關(guān)鍵?!?/br> 張斐見他有意隱瞞,于是道:“一個通jian案,無論法律原則是什么,是否通jian,這肯定是關(guān)鍵,而且原則歸原則,可是我怎么知道,這里面是否有別的隱情,你必須得對我坦白,我才會決定是否幫你,否則的話,你只能另請高明?!?/br> 柳青掙扎半響,才道:“或或許是有?!?/br> 張斐稍稍一愣,旋即道:“打官司可不能‘或許’,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你得如實告訴我,到底是有還是沒有,還是說,你根本就不清楚。” 柳青又猶豫一會兒,點點頭道:“有?!?/br> 哇,看你還真是心胸寬闊。張斐略顯好奇道:“所以你一點也不恨你妻子,還在想方設(shè)法去救她和她的jian夫?!?/br> 心里是暗自嘀咕,這不會是他的癖好吧? 柳青立刻道:“我當(dāng)然不想救那和尚,但我若要救我妻子,就必須將那和尚一塊救出來?!?/br> 張斐又問道:“所以你一點也不介意你妻子!” 柳青謹(jǐn)慎地問道:“這與此案有何關(guān)系?” 張斐道:“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你要不解釋清楚這一切,我在庭上就有可能被人問得啞口無言。” “我但當(dāng)然介意?!?/br> 柳青聲音變得越發(fā)低沉,眼角也漸漸泛起淚光,“但是我妻子也是為了我,才,才與那和尚通jian的?!?/br> 張斐越聽越迷糊,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青瞧了眼張斐一眼。 張斐肯定地說道:“若你有冤情,我一定會幫你伸冤的。” 柳青得到張斐肯定的答復(fù),這才將事情的原委告知張斐。 原來這柳青本是出身一個富戶家庭,他自小就愛讀書,是一門心思想要考取功名,他父母也很支持他,可惜后來他爹也是因為衙前役,給活活逼死,家中財物盡被官府收走,沒過多久,母親也因病去世。 唯有他妻子一直對他不離不棄,而且還鼓勵他努力讀書。 可是總得有人來解決這柴米油鹽,于是柳青就一邊讀書,一邊四處教人讀書,賺一點微薄的生活費,但這里可是東京汴梁,那落榜學(xué)子遍地都是,他一個連參加科考資格都沒有讀書人,是很難被聘請的。 正當(dāng)一籌莫展時,他妻子突然告訴他,瑞祥鄉(xiāng)有一大戶人家招幼童家教,讓柳青去試試看,結(jié)果柳青一去,就立刻被聘請了,那大戶人家還給他夫妻提供住宿和伙食。 這可將柳青高興壞了。 而在那段時期,有個和尚也是那大戶人家的??停瑩?jù)說是有恩于那個員外,柳青與他見過幾回,算是認(rèn)識。 直到有一日,他無意中聽到妻子與那和尚的對話,才知道他們兩個有私情,而且他能夠來這員外家教書,全憑這和尚的介紹。 代價可能就是他妻子犧牲rou體給換來的。 后來有幾個認(rèn)識他的讀書人,去廟里拜佛,發(fā)現(xiàn)他妻子與那和尚幽會,直接沖到房里面,當(dāng)場就將那和尚和他妻子給捉住,給送去皇庭。 張斐問道:“在你知道這事到j(luò)ian情被人撞破這段期間,你一直沒有拆穿他們嗎?” 柳青搖搖頭。 張斐道:“你妻子也并不知道,你其實已經(jīng)知曉他們的jian情?!?/br> 柳青點點頭。 張斐問道:“為什么?” 柳青語帶哽咽道:“因為,因為當(dāng)時我,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有好幾次,我真的想殺死這對jian夫yin婦,然后再自殺,但是每每想到妻子是為了我,才做出這般犧牲,我又感到十分自責(zé),要不是我想考取功名,沒有踏踏實實去找個活干,又豈會淪落到這種地步,我甚至都不敢跟我妻子提及此事,我害怕這會傷害到她,我,我只能當(dāng)做不知道?!?/br> 說到后面,他雙手捂住臉,嗚咽起來。 為什么到我手里的都是這種案子,就沒有那種快意恩仇的嗎?張斐心中暗自一嘆,倒也沒有打擾他,而是坐在一旁靜靜等待,見他情緒稍稍平復(fù)后,才繼續(xù)問道:“其實你之前說得很有道理,夫不告,官不理,那不知皇庭又是以什么理由,駁回你的上訴?” 柳青道:“皇庭認(rèn)為夫不告、官不理,這一原則是為保護(hù)妻女不被他人誣陷,羅織冤獄,但此案是發(fā)生在寺廟,而且是與和尚通jian,這本就有礙清規(guī),有傷倫理,乃傷風(fēng)敗俗之事,他人出手抓捕,并無不妥,且又是捉j(luò)ian在床,故不再符合這一原則?!?/br> 張斐皺了下眉頭,又問道:“假設(shè),假設(shè)我?guī)湍憔饶闫拮映鰜?,你,你又如何面對她??/br> 柳青立刻抬起頭來,“這些天我都已經(jīng)想明白了,相比起我妻子,功名根本無關(guān)緊要,我會帶著她去一個沒有人認(rèn)識我們的地方重新生活。” 張斐只是微微點頭,“這樣吧,我先去問問,看看祥符縣皇庭到底是為何要判你妻子通jian,若有消息,我會派人去通知你的。” “多謝張檢控。” 張斐讓他留下個人資料,便讓先回去了。 回到大堂,只見許遵、齊濟(jì)、王鞏還坐在里面的。 “什么事?”許遵問道。 張斐道:“那個人是來求我?guī)退煸┑?。?/br> 王鞏驚訝道:“張檢控第一天上任,就有人來上訴,那我們可真得好好反省一下?。 ?/br> 齊濟(jì)是微笑地點點頭。 張斐忙道:“二位真是抬舉了,其實這人之前應(yīng)該來上訴過,只是被駁回了?!?/br> “來上訴過?”許遵好奇道:“到底是什么案子?” 張斐道:“祥符縣瑞祥鄉(xiāng)流云寺通jian一案,岳父大人可有聽過?!?/br> 許遵眉頭稍稍一皺,捋了捋胡須,“未有聽過?!?/br> 齊濟(jì)突然道:“此案我知道,當(dāng)時其實鬧得很大,正好那期間總檢察長在家休病假,可能未有聽說?!?/br> 說到這里,他又看向張斐,“是不是那犯婦的丈夫來上訴?” 張斐點點頭道:“他也找過齊督察嗎?” 齊濟(jì)搖搖頭道:“那倒是沒有,他是再祥符縣上訴過,但此案也因為他的上訴,變得更加有名,據(jù)說他也是受盡嘲諷,但他還是不遺余力地想要幫他妻子伸冤?!?/br> 張斐道:“我認(rèn)為他說得也有道理,皇庭應(yīng)該是要遵從jian從夫捕的原則,既然他沒有告,就不應(yīng)該判他妻子通jian之罪?!?/br> 齊濟(jì)道:“話是這么說沒錯,但是這個原則是為求保護(hù)妻子,可他妻子是直接被人抓jian在床,而且還是在寺廟里面,這在整個東京都引發(fā)極大的輿論,據(jù)說連曹太后都驚動了?!?/br> 張斐驚訝道:“真的假的?” 齊濟(jì)道:“應(yīng)該是真的,因為當(dāng)時很多士大夫、讀書人都在批判他妻子和那和尚,如果皇庭不判他們有罪,可能會引發(fā)天下讀書人的不滿,因為這導(dǎo)致禮法道德淪喪,對我們公檢法的名聲也不好。更加不湊巧的是,朝廷最近也有意肅清寺廟里面的違法勾當(dāng)?!?/br> 這可真是撞在槍口上。張斐道:“這其中就沒有別的隱情?那兩個嫌犯都沒有提出申訴?” 齊濟(jì)搖搖頭道:“那犯婦也表示是自愿與那和尚通jian,并非是被強(qiáng)迫,倒是那和尚說是犯婦誘惑她,不過齊庭長并沒有理會他的供詞,作為六根清凈之人,在寺廟與人通jian,無論是否被誘惑,都應(yīng)該被重罰。” 張斐稍稍點頭。 奇跡又向張斐道:“張檢控,我勸你最好也別管此案,雖然那和尚有所狡辯,但二人通jian一事,是確認(rèn)無疑,這里面并沒有任何誤會。如果你要替他們翻案的話,這是很難成功的,我估計沒有哪個庭長,愿意判他們無罪,因為這嚴(yán)重違反了禮法,會引發(fā)天下讀書人的不滿。” “這我會顧慮到的?!?/br> 張斐點點頭,道:“不過我們公檢法,必須依法辦事,對方既然已經(jīng)告上門來,且提出對自己有力的論證,如果我們不去調(diào)查,那也是失職之罪啊。所以!” 他看向王鞏,“勞煩王督郵,將此案相關(guān)文案調(diào)過來?!?/br> 王鞏點點頭道:“我待會就安排人去?!?/br> “有勞了!” 張斐拱手一禮。 齊濟(jì)暗自著急,不免看向許遵。 許遵卻道:“這案子是審不完的,咱們也無須急于這一時。張檢控,我先讓人帶你去熟悉一下這檢察院?!?/br> “是?!?/br> 隨后,許遵就讓自己身邊的主簿,帶著張斐到處去看看。 可是張斐腦子里全是此案,跟著那主簿,心不在焉地看了看,旋即去到自己辦公的屋子,拿來一本《宋刑統(tǒng)》,仔細(xì)查閱起來,司法這種事,不能太依賴記憶,一字之差,可能就是天壤之別,最好的辦法,就是翻書,皇庭又沒有規(guī)定,不準(zhǔn)看書。 中午,許遵和張斐并沒有回去,而是與齊濟(jì)他們上酒樓吃的,到底張斐第一天來,怎么也得慶祝一下。 到了下午放衙,張斐便與許遵一塊乘坐馬車回家。 馬車內(nèi)。 “岳父大人應(yīng)該知曉此案吧?!睆堨惩蝗粏柕?。 許遵點點頭,“當(dāng)時我確實在家休病假,但是風(fēng)月報、新聞報都刊登了此案,我又怎能不知,只是齊濟(jì)他們顯然不希望你幫那人上訴,而我也不知道此案到底能否進(jìn)行上訴,祥符縣皇庭的判決,是他的道理,索性我就當(dāng)做不知道,此案你自己看著辦就是?!?/br> 張斐點點頭,“我明白了?!?/br> 回到家時,許芷倩、高文茵、穆珍都站在門口等候著。 許芷倩先是向許遵行得一禮,便拉著張斐問道:“你第一天上任,可有遇到新鮮事?” 張斐道:“十分新鮮,第一天上任,就有人跑來上訴?!?/br> “是嗎?” 許芷倩道:“快與我說說?!?/br> “說說說,肯定會與你說得,但能不能讓我坐著說?!?/br> 一家人來到大堂坐下,正好許凌霄也回來了,張斐將此案告知他們。 許芷倩聽罷,道:“倘若真如這位書生所言,他妻子倒也是一個可憐之人?!?/br> 許凌霄當(dāng)即訓(xùn)斥道:“你懂什么,此案我也聽說過,她是一個有夫之婦,無論怎么樣,也不能跑去寺廟與和尚通jian,若是這都能無罪,天下豈有禮法可言?!?/br> 許芷倩知道許凌霄在這事上面比較較真的,不敢與之爭辯,又向許遵道:“爹爹,你怎么看?” 許遵風(fēng)輕云淡道:“爹爹身為總檢察長,只看證據(jù),只要你夫君能夠提供有力的證據(jù),那我就批。” 許凌霄又向張斐,道:“妹婿,為兄勸你,莫要沾惹此案,否則的話,會惹禍上身的。” 張斐訕訕點頭。 許遵皺眉道:“霄兒,你們國子監(jiān)何時有權(quán)力干預(yù)檢察院?!?/br> 許凌霄忙道:“爹爹恕罪,孩兒只是一番好心。” 許遵道:“你的好心就到此為止,這是我們檢察院的事,本都不應(yīng)該跟你說,還有,關(guān)于此事,你切莫在外面去說。” 許凌霄點頭:“孩兒知道了。” 張斐笑道:“岳父大人,其實兄長也是一番好意,如果我是一個珥筆,我肯定會聽從兄長的建議,但我現(xiàn)在是檢控官,是否上訴,也不能完全由我個人想法來做,還得看看具體證據(jù),才能下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