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據(jù)呈上之后，趙抃草草看了看，突然抬起頭來，朗聲道：“本庭長曾在御史臺、諫院待過，對于這種彈劾，較為熟悉，但這與御史臺的審理是兩件截然不同的事務(wù)。

    彈劾就好比檢察院的起訴，起訴未成，并不代表檢察院就犯下誣蔑之罪。只不過較之臺諫的彈劾，公檢法要更為嚴謹，因為公檢法是強調(diào)具體證據(jù)。

    但是御史臺的司法審判，也是非常嚴謹?shù)?，所以，本庭長建議檢察院不要將此混為一談?！?/br>
    說罷，他就將手中的文案放到一邊，暗示，你們少來這一套，這些證據(jù)，皇庭不會給予參考的，如果你們強調(diào)這個，那么你們檢察院今后起訴，可就要多長幾個心眼，因為一旦失敗，你們就是誣蔑。

    張斐訕訕道：“非常感謝大庭長的指證，我們檢察院會注意的。”

    氣勢上一下就鎮(zhèn)住了張斐。

    王安石頗為不滿地瞧了眼趙抃，心道，身為大庭長，你應(yīng)該中立才對，怎能幫另一方說話。

    齊濟小聲道：“雖然對面沒有珥筆，但是大庭長顯然是偏向御史臺的。這更加糟糕。”

    張斐卻是不以為意地笑道：“換做是我，我也會幫著對方說話，畢竟對方是一個人都沒有出息，這樣才會顯得更加公平?！?/br>
    韓琦不由得小聲嘀咕道：“就連趙相公，你們都信不過嗎？”

    此話無非是暗示，交給公檢法審，也不可能偏袒王安石，到底判決是趙抃，可趙抃也討厭薛向，并且反對新政。

    大庭長都是保守派的，你們怕什么，弄得這么復(fù)雜。

    司馬光不禁面露尷尬之色。

    富弼瞄了眼司馬光，然后道：“不是不信趙相公，而是太過畏懼張三?！?/br>
    韓琦撫須笑道：“原來如此。這倒也沒錯，呵呵?！?/br>
    張斐被趙抃微微教訓(xùn)一番后，稍稍收斂幾分，又向薛向問道：“薛發(fā)運使，我們先從第一條罪名說起，就是非法賦斂?！?/br>
    薛向立刻回答道：“這簡直就是無稽之談，因為我們施行均輸法目的就是希望減輕百姓在折算上面的負擔(dān)。”

    張斐問道：“發(fā)運使可否具體說說？”

    薛向道：“朝廷之所以頒布均輸法，乃是因為之前各路對京城的供應(yīng)制度過于死板，這項制度本是為求滿足京城所需，但早年太宗皇帝定下份額，就一直沒有變過。

    可是京城的需求卻一直在變化，每年都有很大的不同，這就導(dǎo)致某些貨物由于京城需求甚少，于是就爛在倉庫里面，有些貨物由于需求甚多，結(jié)果倉庫里面并沒有足夠的貨量供應(yīng)，朝廷臨時只能花高價錢去購買，這使得朝廷支出，不斷上漲。

    而對于各地百姓而言，由于份額是規(guī)定好的，一旦欠收，百姓就必須花非常多的錢，去那些jian商手里購買，才能夠繳足這些份額。

    許多百姓也因此被逼的家破人亡。而均輸法就是為了改變這一切，首先是根據(jù)京城所需去采購，避免大量的浪費，以及朝廷額外的支出。

    其次，不再固定各地上供份額，單就大米而言，如果某地大米欠收，米價上漲之時，我們就會改征錢物，然后拿著這些錢去豐收的地區(qū)，購買京城所需的大米。

    如此既能保證欠收地區(qū)的百姓不因缺米，而高價從地主手里買米繳納稅賦，同時又可以避免谷賤傷農(nóng)，以及朝廷也能夠節(jié)省支出，可謂一舉三得，既減輕百姓的負擔(dān)，又減輕朝廷的負擔(dān)。”

    這一番話下來，引得院外觀看的百姓，是連連點頭，這聽著可真是太有道理了，怎么會有問題？

    司馬光則是對此嗤之以鼻。

    張斐又向趙抃，“懇請大庭長，傳證人李碩出庭作證。”

    “傳證人李碩?！?/br>
    過得一會兒，只見一個身材矮小，二十七八的男子來到庭上。

    “證人請坐！”

    趙抃開口道。

    “啊。哦?！?/br>
    這男子似乎頭回見識到這皇庭審案，咋還能坐著審，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坐下。

    張斐站起身來問道：“李碩，你是哪里人？”

    李碩忐忑地瞄了瞄四周，不太敢言語。

    張斐笑著安慰道：“在皇庭之上，你無須害怕，只需如實回答就行?！?/br>
    李碩這才顫聲地回答道：“我是江寧府蕪湖縣的一個農(nóng)夫?！?/br>
    張斐又問道：“你為何會來京城？”

    李碩道：“我我是來京城告狀的?！?/br>
    雖然御史臺沒有來人，但他們也不敢阻止這些江南來的農(nóng)夫上皇庭作證，他們還沒有這權(quán)力。

    張斐又問道：“告誰的狀？”

    “發(fā)運司?！?/br>
    “發(fā)運司做了什么？”

    “發(fā)運司在我們蕪湖胡亂征稅，去年我們蕪湖縣欠收，發(fā)運司就決定讓我們折錢交稅。”

    “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聽著是好事，但是當(dāng)時我們蕪湖縣米價也只是漲到每斗四十五錢，可是發(fā)運司卻讓他們以每斗九十錢來折算，逼得我們傾家蕩產(chǎn)。”

    說到這時，李碩頓時不害怕了，是激動地叫嚷道。

    院外百姓聽得也是群情激憤，頓時是罵聲震天。

    只是一說，他們就完全相信，可見這種情況，不是個例，而是很普遍的存在。

    趙頊微微皺眉，面露疑慮之色。

    司馬光瞧了眼王安石，是帶著諷刺的笑意直搖頭，好似說，我當(dāng)初說什么來著，說什么來著，就知道會這樣。

    確實！

    當(dāng)時司馬光、蘇轍、蘇軾，全都是指出這一點，一定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

    王安石則是將臉偏到一邊去，斜目以對，好似說，咱們等著瞧。

    在場很多官員，盯著趙抃，你雖然年紀(jì)不小，但平時落槌很快，也有力，今兒是沒帶木槌來嗎？

    趙抃故作看不見，等到他們罵了好一會兒，才敲槌道：“肅靜！肅靜！”

    聲音不大。

    又罵得片刻，才漸漸安靜下來。

    庭長也會有自己的小心思的。

    張斐倒也沒有跟趙抃去計較，又向李碩問道：“當(dāng)時發(fā)運使是以什么理由，讓你們折算比市價高出一倍的價錢?！?/br>
    李碩道：“他們是說，附近都欠收，要去很遠的地方買米，這運費全都算在咱們身上。”

    張斐又問道：“那你們可否花四十五錢買米交稅？”

    “不行?！?/br>
    李碩道：“只能用錢交稅?！?/br>
    “多謝！”

    張斐揚起一份賬目來，“大庭長，這是我們調(diào)查所知，去年蕪湖縣的情況，正如這位李大哥所言，當(dāng)時發(fā)運司的確是以每斗九十文錢的價格進行折算，而當(dāng)時蕪湖縣的米價的確也是四十五文錢。”

    “呈上！”

    待賬目呈上后，趙抃仔細看罷，“如此看來，御史臺并沒有誣陷發(fā)運使，發(fā)運司的確存在非法賦斂的現(xiàn)象?！?/br>
    張斐看向薛向，“不知發(fā)運使對此有何解釋？”

    薛向道：“首先，我并不知道當(dāng)時蕪湖縣的情況，也是近日才知道。其次，這種行為是我們發(fā)運司所不允許的，我們的折算，一般是根據(jù)大米豐收地區(qū)的價格進行征收?！?/br>
    “發(fā)運使，稍等一下。”

    趙抃突然制止薛向，然后說道：“本庭長有一個疑惑，你們發(fā)運司可有明文規(guī)定這一點？所有的折算，都以豐收地區(qū)的價格來算？”

    薛向搖搖頭道：“沒有具體說，但是均輸法條例解釋里面有包含這一層意思，我們之所以在豐收的地區(qū)收貨物，在欠收的地方收錢，就是為求減輕百姓的負擔(dān)，如果以欠收地區(qū)米價來算，豈不是多此一舉?！?/br>
    趙抃問道：“既然是這般考慮的，那為什么不寫清楚，這樣的話，就不會出現(xiàn)異議。”

    薛向回答道：“因為這無法寫清楚，首先，各地糧價是不同的，每日每月都在變化，其次，豐收的地區(qū)不止是一塊地，糧價也是各有不同，有些地區(qū)即便豐收，糧價依舊是居高不下。

    但是我們會及時各地價格統(tǒng)計起來，又分發(fā)給各地發(fā)運司，讓他們?nèi)フ{(diào)整征稅計劃。”

    這回不禁是司馬光，就連富弼、韓琦都是直搖頭，這個理由就太難令人信服。

    你既然規(guī)定不了，那你就別這么干，你沒有明確規(guī)定，那不就是讓人有機可乘嗎。

    就連趙頊都是輕微地搖搖頭。

    在坐的革新派官員，也變得是憂心忡忡，這理由站不住腳??！

    趙抃點到即止，又向張斐道：“真是抱歉，本庭長只是好奇問一句，張檢控，你可以繼續(xù)詢問了。”

    “沒事，大庭長正好問了我想問的。”

    張斐對此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又向薛向道：“薛發(fā)運使，你對蕪湖縣這種情況怎么看？”

    薛向道：“我絕不會贊成這么做，因為這有違變法的理念，王相公的變法理念是富國富民，如果我事先知道，那我一定會嚴懲蕪湖縣發(fā)運司的官吏?！?/br>
    張斐問道：“你是否有證據(jù)，證明你所說的話?！?/br>
    “有！”

    薛向道：“自從我出任發(fā)運司以來，我是四處巡視，走遍東南六路，不敢有絲毫怠慢，而我去過的州縣，當(dāng)?shù)匕l(fā)運司都是以豐收地區(qū)的米價進行折算，至少都是當(dāng)?shù)孛變r的三分一，更有直接減少一半的情況，是大大減輕了當(dāng)?shù)匕傩盏呢摀?dān)?！?/br>
    張斐點點頭，又看向周正，周正立刻捧起一摞厚厚的證據(jù)，站起身來，又見張斐手指那些證據(jù)，言道：“這里是薛發(fā)運使近幾年去往各地巡視的公文證明，以及當(dāng)時當(dāng)?shù)卣鞫惖木唧w賬目。都足以證明薛發(fā)運使方才所言，句句屬實。

    雖然沒有明文規(guī)定，但他一直在執(zhí)行新法的理念，就是民不加賦而國用饒，國庫因此節(jié)省支出，同時減輕百姓的負擔(dān)?！?/br>
    趙抃道：“呈上?！?/br>
    王安石立刻是揚眉吐氣地瞪向司馬光，這既是被你們認為的小人、惡人，你們才是小人。

    證據(jù)呈上之后，趙抃也看不完，只是分給下面的助審官看。而張斐又繼續(xù)問道：“但是薛發(fā)運使，你統(tǒng)管著東南六路，出現(xiàn)非法賦斂的情況，你認為自己有沒有責(zé)任嗎？”

    這一句話，問出大家心里都想問的，包括革新派的官員，這種情況可不是假的，確實發(fā)生了呀，沒得辯啊！

    薛向斬卻是釘截鐵地回答道：“我沒有一絲責(zé)任?！?/br>
    此話一出，別說司馬光他們，就連王安石都被嚇到了，這回答的好像是有些不要臉??！

    張斐故作詫異后，才問道：“薛發(fā)運使為何回答的如此肯定？”

    薛向道：“如果我知道這種情況，我一定會嚴格處理，但我的職權(quán)到底是執(zhí)行新法，我是既沒有監(jiān)察權(quán)，也沒有監(jiān)察的人力，東南六路那么大，我哪里顧得過來。

    當(dāng)然，朝廷這么安排，這也合情合理，因為如果監(jiān)察權(quán)也在我手里的話，這明顯違反了祖宗之法，事為之防，曲為之制。

    我是需要監(jiān)察官署的輔助，關(guān)于這位李兄弟所言，顯然是監(jiān)察官署的失職，如果監(jiān)察官署及時向我匯報情況，而我沒有處理，那是我的失職，但我沒有收到任何有關(guān)這方面的匯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