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凌含了一枚奶白葡萄在口中，只淡淡道：還不錯。

    我睨一眼喬采女，笑道：喬meimei是用心為皇上擇的果子么，皇上并沒有贊不絕口啊，可見meimei還要用心揣摩皇上的喜好啊。

    喬采女正在得寵時，哪禁得起我這樣的言語，一時紫漲了臉皮，訕訕道：娘娘教訓(xùn)的是。口中卻又不肯服輸，道：嬪妾在皇上身邊侍侯不過月余，不是之處仍有許多，但請娘娘教導(dǎo)。只是嬪妾雖不如娘娘善體上意，但對于皇上的一切，不敢說是不用心。她轉(zhuǎn)身向玄凌低頭福了一福，道：臣妾日夜所思著想著，沒有不是關(guān)于皇上的。還請皇上明鑒。

    玄凌唔了一聲，道：你放心，朕知道。說完深深看了我一眼道：有朕在，沒有人敢這樣說你。

    玄凌一向?qū)ξ叶Y遇，甚少這樣為一個新晉的宮嬪說話。我沉一沉臉，qiáng自換了一副笑臉，和顏悅色道：meimei說的極是?；噬系男囊庹l不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揣摩出來的呢？全憑一腔子對皇上的熱心腸。我的笑意更深，不過meimei可要加勁了喲。我掰著指頭，右手上三根金嵌祖母綠的護(hù)甲晃得喬采女手指上的銅鍍金點(diǎn)翠護(hù)甲黯然失色，如今已是七月了，八月初圣駕回鑾，中秋的時候就該三年一度的秀女大挑了，到時新人輩出，meimei可有得忙了。

    玄凌見我與喬采女說得熱鬧，只是不加理會，只專心致志和華妃說著什么，不時親昵一笑。我只做沒有看見，瞥眼望見眉莊，見她只是緊握手中酒杯，怔怔盯著華妃出神。

    喬采女的話已經(jīng)厲厲追了過來，她笑著，眼神卻是刻毒而自傲的：嬪妾年幼，不過十六，許多事還不懂得。貴嬪娘娘長嬪妾兩歲有余，又得皇上喜愛，自然能游刃有余教導(dǎo)那些與嬪妾年紀(jì)差不多的新姐妹了。

    新人一來，我的年紀(jì)自然不能算是年輕的了。縱使鏡中依舊青紅顏，只是那一波水似的眼神早已沾染了世俗塵灰，再不復(fù)少女時的清澈明凈了。而宮中，是多么忌諱老，忌諱失寵。用盡種種手段，不過是想容貌更c(diǎn)huī彈可破些，更嬌嫩白皙些，好使長得君王帶笑看，眷戀的目光再停駐的久一些。

    喬采女的話字字戳在宮中女子的大忌上，我凝滯了笑容，輕蔑之qíng浮上眉梢，朗聲道：這個的確。聽說辛勤之人反不易老，meimei從前在華妃娘娘宮中辛苦勞作，是比本宮不怕辛苦。何況meimei能服侍得華妃娘娘如此歡心，將你獻(xiàn)與皇上，可見meimei多能體察上意，左右逢源了。本宮是絕對做不來的。

    語音一落，涼臺上都靜了，只聽見遠(yuǎn)遠(yuǎn)的絲竹管弦之樂，在湖上聽來越發(fā)清朗纏綿。

    宮中人人皆知喬采女出身宮女，地位卑賤，又因她甚得了些恩寵，背地里早就怨聲載道，非議不止。而喬采女，是最忌諱別人言及她的出身地位，一向諱莫如深，卻也止不住宮中攸攸眾口。

    果然，喬采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氣息急促攢動，哇地一聲伏在近旁的桌上哭了起來。

    氣氛尷尬得難受，我卻是不屑的姿態(tài)，冷冷居高臨下望著她。嬪妃們都止了飲酒歡笑，目光齊齊落在我與喬采女身上，神qíng各異。

    玄凌轉(zhuǎn)過身來，神色便有些冷寂，只目光逡巡在我與喬采女身上，淡淡不言。

    華妃咯一聲嬌笑，人還未動，發(fā)髻上累累繁復(fù)的珠玉便發(fā)出相互碰觸的清脆響聲。在臨湖的涼臺上聽來格外悅耳。華妃眼角高飛，睨著我向玄凌微笑道：皇上要坐視不理么？

    玄凌只是無意理會的樣子，對皇后道：皇后怎么看？

    皇后一笑而對：女人多了難免有口舌之爭，今日高興又過喝了兩口酒，向來不是有心的，等下散席臣妾再好好說說她們?；屎笕绱苏f，本是有平息事端之意，大事化小便了。

    玄凌本含了三分醉意，聽得皇后這樣說，倏然變色道：皇后平日就是這樣為朕治理后宮的么？難怪后宮之中總是風(fēng)波不斷！

    皇后見玄凌發(fā)作，忙不迭跪下行禮道：皇上息怒，是臣妾的不是。

    皇后一下跪，眾人立時呼啦啦陪著跪了一地。我不敢再和喬采女慪氣，忙也跟隨著跪在了地上。

    玄凌有些薄醉，華妃忙扶住了他的身體，道：皇上小心。

    玄凌甩開她的手，斥責(zé)皇后道：你可知道你不是在何處？后宮女子口角相爭都不能平，豈非無能？

    皇后甚少見玄凌以這樣的語氣和她說話，身子輕輕顫抖以頭磕地。喬采女知此禍本是源自我與她的爭執(zhí)，嚇得連哭也不敢哭了。

    皇后連連請罪，玄凌卻置之不理，冷冷喚道：莞貴嬪。

    我一驚，忙膝行上前，惶惶低頭道：臣妾在。

    他冷冷一聲：去罷！

    喝了酒后身上辣辣的熱，此時我應(yīng)是疑惑中帶著惶惑和害怕，凄凄地喚他：皇上

    他只是攜了華妃的手，轉(zhuǎn)身不顧。眉莊原是神色冷清，只以冷眼旁觀，此時見勢不好，終于啟齒道：皇上的意思是

    玄凌舉起酒杯，華妃殷殷斟上一杯梨花白，輕輕一笑，麗色頓生，皇上向來公正嚴(yán)明，自當(dāng)不會偏私了。

    玄凌以指摩挲著她滑膩雪白的臉頰，頭也不抬，只是語氣冷漠道：莞貴嬪甄氏御前失儀，出言無狀，有失妃嬪之德，明日送往無梁殿閉門思過，非詔不得外出。

    淚水緩緩落了下來。無梁殿在翻月湖中央，四處無路可通，唯有小舟能至，為先前昭憲太后拘禁舒貴妃時所用。偏遠(yuǎn)不說，更是年舊無人居住了。大殿無梁，連在凄苦中懸梁自殺也不可得。當(dāng)日舒貴妃囚禁此中，受了不少苦楚。

    伸手扯住他的袍角道：臣妾侍侯皇上三年，雖有失儀之處，也請皇上念臣妾侍奉皇上向來殷勤小心，寬恕臣妾這一次吧。我抽泣，臣妾再也不敢了。

    玄凌厭煩，撥開我的手道：方才對喬氏說話不是盛氣凌人么？當(dāng)著朕的面就敢有嫉妒言行，不知背后更如何刁鉆，朕真是看錯你了。

    臣妾沒有皇上知道的，臣妾一向心直口快。他并不聽我的辯解，我作出又氣又悔的神氣，只垂了頭低聲啜泣。

    敬妃大著膽子為我求qíng：皇上可否

    然而話未說完，已被華妃截下：皇上的旨意已下，你也敢反駁嗎！

    玄凌乜斜著敬妃，淡淡道：無梁殿寬敞，敬妃你也想去嗎？敬妃一凜，無奈看我一眼，深深低下了頭。

    華妃的笑志得意滿，分外撩人，她輕聲道：喬采女受委屈了

    玄凌會意，笑容瞬間浮現(xiàn)在他原本不耐的臉上，溫和道：就晉喬氏為從七品選侍吧。

    玄凌使一眼色，李長趨前道：娘娘請吧，奴才會打點(diǎn)人送娘娘去無梁殿小住的。

    我知是無法挽回了，深深一拜，道：臣妾告退了。

    沒有人敢為我求qíng，皇后受累，敬妃也受責(zé)，誰還敢多說一句。這一仗的局面，眾人眼中我分明已是一敗涂地了。

    華妃微笑：莞貴嬪好走。

    喬采女，不，如今已是喬選侍了，她早已破涕轉(zhuǎn)笑，盡是得意之態(tài)：嬪妾無能，只能代替娘娘好好陪伴皇上了。貴嬪好走啊。

    我端然起身，腳步有些虛浮的踉蹌。眉莊惻然轉(zhuǎn)首，盡力掩飾住眼中不舍之恨，她那么快轉(zhuǎn)眸，然而，我還是看見了。

    眉莊，你終究還是關(guān)心我的。

    宜芙館中早已亂作了一團(tuán)，不時夾雜著幾聲宮女內(nèi)監(jiān)的gān哭和啜泣，惟有槿汐帶著流朱、浣碧收拾著我的細(xì)軟衣物，外頭小允子和小連子準(zhǔn)備著車馬。我呆呆靠在窗下，獨(dú)自搖著扇子。

    流朱整理完了幾件要緊的夏衣，又拿了一件秋日穿的長裙，遲疑著悄聲問槿汐道：這個要帶么？

    浣碧瞪她一眼，忙在一旁道：自然不用了?；噬夏苌覀冃〗銕滋鞖獍。^兩日準(zhǔn)接回來了。

    聲音雖輕，然而我還是聽見了，徐徐道：帶上吧，冬衣也帶上。

    浣碧躊躇：小姐

    槿汐卻只是搖頭，自妝臺上取了我常用的犀角梳子和胭脂首飾的妝盒，輕聲嘆息道：皇上怕是真生氣了，否則怎會去無梁殿呢。娘娘你好端端的怎么惹皇上動怒至此。

    我阻下她的話頭道：哪里是好端端，有人是推波助瀾，唯恐天下不亂呢。

    正收拾著，李長進(jìn)來了，向我請了個安道：娘娘，車船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無梁殿業(yè)已打掃gān凈，娘娘請啟程吧。

    我沒有說什么，只是默默。片刻，問了一句：皇上現(xiàn)在何處？

    李長只是垂著他從來就恭順的眼眸，道：華妃娘娘。

    我明白，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簡衣素髻踏著滿地細(xì)碎花葉而出。

    然而方垂下簾幕，車外有一個清婉的聲音急切道：甄jiejie留步。

    后宮－甄嬛傳Ⅲ 第八十二章  冬雪未曾開

    我自車中漫卷起帷簾，探出身去，道：是誰？

    夕陽暮色下，倦鳥歸林，紅河影重，那種血色的蒼茫之感，仿佛重重壓迫在人的心口。陵容身影瘦削，只攜了寶鵑的手，抱著一個包袱道：jiejie留步。

    我黯然微笑，搖頭道：你是來送我的么？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何必親自來呢，太點(diǎn)眼了，以后你的日子便更難過。

    陵容和笑淺淡而溫婉，和她的身姿一樣弱柳扶風(fēng)，翩翩纖纖。她走近我，輕聲道：我不是來送jiejie的。她把包袱緊緊抱在胸前，道：我已稟告皇上，愿與jiejie同去無梁殿居住。

    我震驚不已，一時qíng緒莫名，道：你說什么？

    陵容的神qíng淡泊而鎮(zhèn)定，我與jiejie同去無梁殿，皇上也已經(jīng)應(yīng)允了。

    感動如cháo水dàng滌周身，我的震驚只有片刻，很快醒神道：不許亂說。無梁殿是什么去處，你若陪我一去在這宮中的前程便算是斷送了。我神色黯淡，望住她道：何況我這一去，名為思過，是連哪一日能回來都不曉得的。只怕不好的一輩子都要在無梁殿中過了。你何必陪我去過這樣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