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屏山
翠屏山 三、六、九“卯期”,楊雄一聽雞叫便已驚醒,戀戀不舍地離開了香噴噴的熱被窩。掀開帳子,就著窗外殘月的光亮回身望去,只見鴛鴦?wù)砩弦粡澓诎l(fā),妻子睡得正甜,一條生藕也似的膀子,擱在碧羅夾被外面,蝤蠐似的頸上系一根銀鏈子,鏈子兩端吊著一方血羅肚兜,影綽綽、鼓蓬蓬、膩如羊脂的兩團(tuán)rou,越發(fā)勾住了楊雄的腳步。他心里在打算:脫一次卯可使得? 使不得!想起昨天張押司的話,此時非應(yīng)卯不可。卯時將到,不宜耽誤。他嘆口氣,輕輕將那條生藕似的膀子塞入被內(nèi),放下帳子,躡手躡腳開了房門,走向后院,汲水漱洗。 “可是女婿?”走過東廂房,房內(nèi)有個蒼老的聲音在問。是楊雄的老丈人潘公。 “是我。今日卯期。” “噢,今日三月三?!迸斯珕柕?,“可要當(dāng)值?” “不當(dāng)值。” “既如此,早些回來?!迸斯f道,“我有事與你商量。” “是了,我午前必回?!?/br> 三班六房,書辦皂隸,皆已畢集。等薊州梁知州升了堂,衙參已畢,然后點卯。楊雄在“卯冊”上是第七名,除了兵、刑、工、禮、戶、吏六房書辦,就數(shù)楊雄這個掌管提牢的兩院押獄最大。點到他時,梁知州問道: “楊雄,你可知道有人保薦你?” 楊雄明明知道,不便說破,答一聲:“小人不知?!?/br> “兵房張照文保薦你。”梁知州說,“劉小義前日暴疾身亡,須得有人補他的缺,張照文說你學(xué)過那個行當(dāng)。你平日做事謹(jǐn)慎,我便挑你多關(guān)一份糧,你可樂意?” “多蒙知州相公提拔,小人豈有不樂意之理。只是刀法生疏了,怕誤了公事?!?/br> “這須不是當(dāng)耍的事?!绷褐莩烈髦?,意思有些動搖了。 兵房書辦張照文與楊雄交好,有意提攜,心里嫌他不會說話,把個煮熟了的鴨子弄得快要飛掉,所以趕緊踏出來向上打了一躬,說道:“稟上知州相公,這個行當(dāng)全靠膽子大,刀法生疏不打緊。楊雄藝高膽大,小人知之有素;他說刀法生疏,也是謙虛的話。小人保他,決不會誤了公事?!?/br> “這也罷了!”梁知州點點頭, “就叫楊雄兼補劉小義那個缺。打疊公事,申詳上府,就從今日起始,多關(guān)一份糧?!?/br> 楊雄磕頭謝了梁知州,等點過了卯,又謝張照文。他素日人緣不壞,有此喜事,便有人湊份子要為他置酒慶賀。楊雄謙謝再三,說是多承張押司看顧,理當(dāng)一申謝意,面約同事作陪,他做東就縣前王六酒家吃早飯,專請張照文。 “賢弟!”張照文接口說道, “今日不須破費,到月頭上等你關(guān)了額外的一份糧,我再擾你一杯?!?/br> “何必等關(guān)了糧來再請?”楊雄笑道,“張大哥你小覷我了,莫非請杯水酒還費周章?” “既如此,我就生受了。只是休得過于靡費,都是自己好兄弟,交情不在酒食上頭?!?/br> 楊雄慷慨好客,聽他這一說才高興起來。先差個小牢子到王六家關(guān)照,留著座頭;到晌午時分,等勾當(dāng)完了公事,約集相好的文武同事,共有二十多人,來在王六酒家,分坐了三席,開懷暢飲。 “楊兄,你怎的會這個行當(dāng)?”有人問道,“我倒不曾問過劉小義,這行當(dāng)是怎么學(xué)出來的?第一遭‘出紅差’,怎的下得落手?” “‘頭難、頭難’,原就是第一遭殺頭難。我且說個故事,為各位下酒?!?/br> 楊雄說的是他學(xué)做劊子手的故事。 楊雄是山東曹州人,從小父母雙亡,跟著表叔過活。表叔是個劊子手,手段極高,有個名叫作“王快手”。曹州出強盜,秋后處斬,等朝廷“勾決”的文書一到,當(dāng)時二三十人綁上法場,只王快手一個人伏事,不消個把時辰,一起了賬。 劊子手是世襲的差使,王快手不曾娶得妻小,就當(dāng)楊雄是他兒子。楊雄長到十五歲,王快手看他身長力大,可以頂?shù)闷痖T戶了,才開始傳授這一套手藝。 先是劈板凳——兩條長板凳對齊,留下僅僅容刀的一線縫隙。也不知劈壞了多少板凳,手上才拿得準(zhǔn),一刀下去,剛好穿縫而過。只是殺頭卻又不是這等由上朝下直劈,這無非是練手勁、眼力。殺頭另有殺法,反握刀把,刀背貼臂,往外推刃平拖。有一等善會說笑話的人說,好手動刀時,被殺的死囚,只覺頸后一涼,宛如秋風(fēng)過耳,腦袋落地,還來得及說一聲:“好快的刀!” 楊雄練這推刃平拖,也是用兩張長板凳,一條豎在地上,一條懸在梁間,恰好與地上那張對齊,也是剛留下容刀的縫隙,須練得那條縫的高下不同,只隨意一推一拖,便從縫中穿過,才夠功夫。 練了手法練眼力,要能看準(zhǔn)一個人后頸的關(guān)節(jié),刀從關(guān)節(jié)縫中切進(jìn)去,應(yīng)手而解,毫不費力——初學(xué)劊子手最惹人厭惡的,就在這上頭:不論至親好友,只要坐在一起,那雙像賊眼樣的灼灼雙目,總是盯在人家腦后,仿佛就在打算著砍這個人的頭該從何處下手似的。 “光能看關(guān)節(jié)還不夠,須得教人伸長了頭頸,容你下刀?!蓖蹩焓诌@樣教導(dǎo)楊雄,“往常你隨我到法場去伺候差使,幾曾見那命在頃刻的死囚,是立直了身子的?” 提到這一層,楊雄不由得奇怪?!笆前?,表叔,”他瞿然問道,“看來看去,總是一攤泥似的,三魂六魄都出竅,莫說立不直,跪都跪得不成樣子。怎的到你老人家要下手的那一刻,就會乖乖地伸長了頭頸,等你來下刀?” “說破了不稀奇?!蓖蹩焓终f,“容易得緊,你先細(xì)想去?!?/br> 這從哪里去想?楊雄賠笑道:“表叔,你老跟我說破了吧!” “為人要用腦筋,你又不笨,一定想得出;真想不出,等我吃了酒告訴你?!?/br> 楊雄無奈,只好坐著去想。想得出神之際,突然一驚,不由得就腰一挺,伸長了頭頸張望。 “就是這一下!”王快手的左手還未落下來,“我不過在肩上輕輕一拍,你好端端的一個人,就嚇成這樣子;想想看,法場里魂靈出竅的死囚,還有個不驚的?” 想一想,果然!心領(lǐng)神會的楊雄笑道:“怪不得說是說破了不稀奇!真正不難?!?/br> “難的是眼明手快,”王快手一面講,一面比劃,“頭頸伸得最長的那時候,關(guān)節(jié)最分明,正好下手。下手要有分寸——現(xiàn)在還談不上,你要練到能夠連皮搭rou,就有好日子過了?!?/br> 這話的意思,楊雄懂得。有那富戶犯了死罪的,千方百計上下打點,銀子流水似的往外淌;到最后保不得一條活命,就要來托劊子手了,一顆腦袋能夠連皮搭rou與身子不分家,還算是全尸。劊子手能夠刀下留情,花多少錢都肯。 記著表叔這句話,楊雄細(xì)心苦練,一把鬼頭刀練得要切多深就是多深,弄只鴨吊起來,一刀劃過,鴨子斷了氣頭卻不掉下來。到此光景,王快手央人寫了一個稟呈,說是年老力衰,理合告退,差使歸養(yǎng)子楊雄承襲。等知府批準(zhǔn)了下來,楊雄便頂上王快手的職司,要動手殺人了。 相好的紛紛前來掛紅賀喜,楊雄卻上了心事,想起法場便膽寒。 為此還做了一場噩夢,夢見一個死囚,一手提著顆血淋淋的首級,一手扯著他不放。那離了腔子的腦袋還會說話,口口聲聲只喊:“我與你無冤無仇,你怎的殺我?須還我命來!”楊雄一驚而醒,遍身冷汗淋漓,心頭作惡,一夜不曾合眼。 然而他要充英雄好漢,心里疑神疑鬼,口中不肯透露一句半句。王快手看在眼中,也不說破。到了楊雄破題兒第一遭“出紅差”的那天,他一早起身,把隔日整治好的肴饌上籠蒸透,燙了噴香的上好官酒,邀了左右鄰居來相陪楊雄,一則賀他開刀大吉,二則也壯他的膽。 剛吃了一盅,鼓吹到門,有王快手的衙中同事,備了花紅彩緞,來為楊雄做面子。亂哄哄說過一番有興頭的話,大碗遞飲過兩輪酒,看看午時三刻將到,蹲在照墻下的吹鼓手“咪哩嗎啦”地吹將起來。楊雄一聽,倒像新娘子要上轎似的,一顆心頓時懸了起來。 “來,來!既是義父,又是恩師,”有個年長的何書辦說,“王快手,你且上坐了,好讓楊雄給你磕頭?!?/br> “不必,不必!”王快手不知怎么有些窘,“何須這套虛花樣!” “怎說是虛花樣,養(yǎng)育之恩,受業(yè)之重。缺此一拜,斷乎不可?!?/br> 于是大家七手八腳地端來一張交椅,將王快手硬捺著坐下。何書辦便大聲問:“楊雄呢?” “何老爹,我在這里?!睏钚蹚娜吮澈箝W了出來,還搓著手,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 “打扮得倒俊!”何書辦說,“你今日就改了口,不必叫表叔,只叫爹好了?!?/br> “何老爹說得是?!睏钚郯萘讼氯ィ忧拥亟新暋暗?。 王快手樂得眉花眼笑,卻又似有些感慨、擔(dān)心?!靶蹆?,你起來!”他說,“我有兩句話交代你?!?/br> 說著,他已先站了起來,將供在堂屋正中的那把不知殺過幾多大盜逆子、謀財害命的惡人的鬼頭刀取到手中,雙手捧了過去。 “接著!”他說,“這把刀非比尋常,朝廷的法度都在上頭。為朝廷執(zhí)法,不是你自己殺人,不必怕!” “是。”楊雄答道,“爹與我說過?!?/br> “還有句話,不曾與你說過,今天告訴了你。只要這把刀在你手里,你就千萬不可動無名之氣。須知人生在世,酒色財氣四個字,最難的就是耐得住一個‘氣’。多少人只為一時之氣熬不住,惹下殺身之禍!” “這是句要緊話,你須謹(jǐn)記!”何書辦說,“時辰將到,早早伺候差使去吧!你今日頭一回,我與你爹替你把場。把心靜下來,到時候手起刀落,叫官府贊你一聲‘當(dāng)差當(dāng)?shù)闷痢?,你爹多少年來的心血,就不白費了!” 楊雄深深吸了口氣,自覺膽在往上提,把雙手捧著的刀抱了左臂彎里,大聲說道:“何老爹、爹,請前頭!” “今日該你當(dāng)頭,休客氣?!?/br> 何書辦著即把楊雄推出大門,吹鼓手前導(dǎo),后面是雇來的四個花子,捧著替楊雄做面子的花紅彩緞,然后便是賀客后隨,王、何相護(hù),讓楊雄一個人走在中間。 夾道看熱鬧的人只見楊雄胸挺得老高,步子跨得甚大,頭戴皂色羅帽,身穿一件大紅纻弦夾襖,密門紐扣不扣,下擺塞在鸞帶里,敞出個寬闊的胸脯;下身是一條黑布單褲,扎束得極其挺括,腳上一雙粉底皂緞快靴,襯著那把拖了刀把長大紅綢子的雪亮鋼刀,氣概著實不壞。 然而楊雄頭上昏昏,心頭懸懸,一會兒在想,死囚綁上法場,只怕也就是這般滋味;一會兒又在想,頭難,頭難,只過了午時三刻就好了,第一回的買賣,講什么漂亮,只不要劈下半個頭來,就算闖過了頭關(guān),上上大吉。 正在這樣胡思亂想,驀地里瞥見人叢中跳出幾個青頭光棍,都是十七八歲年紀(jì),平日與楊雄淘氣慣了的,拍手拍腳地笑道:“楊雄、楊雄,你可把那把刀捧穩(wěn)了,莫掉下來砍了自己的腳?!?/br> 楊雄年輕要面子,如何受得了這等譏嘲,剛把眼瞪過去,想起義父的告誡,便不理他,只拿眼望著前面。 “喲,喲!好神氣,你會殺人了是不是?是好的就來殺我。” “少不得有那一日!”楊雄咕噥了一句。 偏是那人耳朵尖。“你說的什么!”他跳下來罵,“你是人還是畜生?今日好意來捧你的場,耍慣了的,說不得一句玩笑話?怎叫‘少不得有那一日’,我犯了什么死罪,要勞動你來動刀?你說,你說!狗?攮的!” 楊雄勃然大怒,腳步一橫,眼先瞟了過去,接著是撤左臂彎里的刀。何書辦卻是來得個快,一把捏住他的右手,使勁甩了甩,沉聲說道:“是故意撩撥你,理他做甚?莫叫人笑話?!?/br> 楊雄不響了。氣只是忍著,并未消除,就算撩撥,也不該這等說話!想想著實可恨。 又走了一陣,驀地里有家人家潑出一盆水來,潑得倒好,正在楊雄側(cè)面,看似不曾潑上身,那水珠兒夾雜著灰土,把他那身簇新的裝束,濺得斑斑點點,不成個樣子了。 楊雄先是吃驚,后是冒火,路人嘩然的笑聲,更是火上加油,急急轉(zhuǎn)臉去看,潑水的那人是個中年漢子,瘦骨骨一張臉,一雙死魚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楊雄,倒像那盆水根本不是他潑的。 于是楊雄的火氣就不打一處來了,剛要轉(zhuǎn)向奔了那人去,王快手橫身一攔?!靶堇硭』仡^卻來理論?!彼p聲喝道,“莫非忘了我的話?!” 話是不曾忘記,無奈人憑一口氣,忍不下去,又待怎生?楊雄咬一咬牙說:“直是這等晦氣!”心里真想即時殺個犯人,天下才得太平。 這一下,楊雄左思右想,所有的念頭便是回頭如何來出這口氣!到得刑場,有王快手指引著參見行禮,自往死囚身后站定,把那人就看作潑水的漢子,咬緊了牙在心中自語:“也有我痛快的一刻!” 號炮一響,痛快的那一刻到了。楊雄先是右腳在前,左胸在后,不丁不八站穩(wěn)了的,這時橫力抬臂,左手往死囚肩上輕輕一拍,那人頓時抽搐似的,身子往上一長,頭往上一抬,楊雄看準(zhǔn)了他的頸后關(guān)節(jié),左臂推刃,切了過去,跟著左腳上步,一面抽刀,一面飛起右腳,使勁踢了去。只見尸身前仆,腔子里的血一支箭樣往前直射。四周隨即“哦”的一聲,打個呼嘯——慣例是這等,不然,據(jù)說就會把刑場的晦氣帶回家。 “恭喜,恭喜,楊雄!好漂亮的刀法,真不像初出茅廬的!” “這碗飯吃定了!殺人的頭就跟交朋友一樣,一遭生,兩遭熟,下回再出差,你就毫不在乎了?!?/br> 這句話才揭破了底蘊:那些有意來撩撥的,都是王快手前兩日的安排,要惹得他火冒三千丈,只想殺人出氣,膽子才會壯。完了差使,不但不曾去理論什么,還得備下好酒好rou,謝人家的成全之德。 “今日也是張押司成全!”楊雄講完他的故事,特地向大家敬酒,“俗語道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往日里多虧列位幫襯,一杯酒聊表寸心。我楊雄也不是沒知識的,心里有數(shù)。” 張照文領(lǐng)頭干了酒,站起身說:“多謝,多謝!等‘出紅差’那天,還來相賀?!?/br> 就這時走進(jìn)三個人來,歪戴著花帽,敞開了衣襟。為首的一個生得好獰惡的相貌,滿臉橫rou,一雙灰黃三角眼上,覆著兩道似有若無的眉毛,太陽xue上貼一張頭痛膏藥,挺胸突肚,進(jìn)門便把一只腳蹺了起來,擱在長板凳上,大聲喊道:“王六!” “六”字還不曾出口,另一個趕緊拉了他一把,將嘴朝上一努。“三哥!”他輕聲說道, “張大叔他們都在那里。” 這人叫張三保,是個下三濫的潑皮,什么錢都要,什么臉都裝得出來,聽人提醒了,朝里一望,知州衙門里有頭腦的公人好些在座,頓時滿臉堆笑,彎著腰疾趨數(shù)步,連連招呼:“張大叔、孫頭兒、李頭兒、趙押司……”一個個招呼道,獨獨看見楊雄不理。 楊雄自然也不會理他,偏著臉管自吃酒。張照文是主客,見此光景,也覺無趣,便有心拉個場?!叭?,”他說,“看我的面子,你今日與楊知獄講了和吧!” 提到這話,張三保便有些遲疑。彼此嫌隙,已非一日,起始是張三保錯,不該欺侮楊雄異鄉(xiāng)人;往后楊雄見了張三保就打,也做得過分了些。所以他很勉強地說:“張大叔,你老有吩咐,我無不從命——” 下面那一句是:“我請問你老,講和如何講法?”但楊雄卻會錯了意,聽他口氣是樣樣可以從命,就是此事不行!立刻心頭冒火,大聲搶著打斷了張三保的話。 “張大哥,罰我一杯酒?!闭f著,一仰臉把杯酒倒入口中,抱拳又說,“多蒙提攜,我說句不中聽的話,你老也須顧我的身份,莫非什么屎蛋、毛賊,都好拉在一起做朋友?” “好!”張三保接著他的話,厲聲說道,“姓楊的,你莫狠!總有一天教你認(rèn)得我。”然后又轉(zhuǎn)向張照文打了一個躬:“張大叔,你老的面子,我買過了。哪個錯,哪個不錯,你老心里有數(shù)?!闭f完掉身就走。 “賢弟!”張照文埋怨楊雄,“你也忒過了些?!?/br> “原說是罰我?!睏钚垡彩怯浿醯剿E州那天當(dāng)街受辱,把張三保恨得牙癢癢,所以此時不愿表示悔意。 “散了吧!”有人說,“酒也夠了?!?/br> “莫走,莫走!”楊雄揮舞著一雙胳膊,“何苦為這小潑皮敗興!王六,再添酒來。” 有的要散,有的酒興未央,結(jié)果三桌并作大桌,直吃到紅日西斜,方始分手。 楊雄到家一進(jìn)門便喊:“大姐,大姐!”有了這件多兼一份差使的喜事,便如獻(xiàn)寶般,急待告訴他妻子。潘巧云卻不知道,中午等得不耐煩,此刻聽他大呼小叫,走出來一看,又是喝得這般血灌豬頭似的一張臉,就沒有好顏色給他看了。 “看你!只怕醉得時辰八字都記不得了?!彼林樥f,“我最恨那說話不算話的人!” 楊雄熱烘烘一團(tuán)興致,為她當(dāng)頭一盆冷水澆得心灰意冷,好半晌才開口:“我哪里說話不算話!進(jìn)門就是一頓排揎?!?/br> “不排揎你,排揎哪個?”巧云生就一雙斜飛入鬢的鳳眼,笑起來好看,生起氣來卻顯得有些殺氣,這時拿眼角瞟著他說,“早晨出門的時節(jié),你答應(yīng)爹什么話來?” 楊雄這才想起,老丈人潘公說有事商量,他曾允下“午前必回”。這句話早已丟到九霄云外,不是巧云提起,只怕到明日都想不起來。 “說了午前必回,連魂都不見。爹只要等你回來吃飯,兩碗菜熱起熱倒,直到太陽上了東墻,午飯才得到嘴。你在外頭吃酒快活,就不想想家里!” 這頓排揎,楊雄只有領(lǐng)受?!笆俏也缓?,不過也有個說處?!睏钚矍敢獾刭r笑,“大姐!我受罰。等我關(guān)了額外的那份餉來,都交與你算私房?!?/br> “什么額外的一份餉?” “這就是我午前不得回來的緣故——” 正說到這里,聽得推門聲,是潘公在城隍廟前聽了一段“殘?zhí)莆宕钡摹皶被丶摇?/br> “正好、正好!”楊雄興高采烈地說,“省了我一番話兩番說了。” 于是等潘公坐定,楊雄細(xì)細(xì)說了他的那件喜事。潘公自然替女婿高興,巧云卻是微蹙雙眉,倒像上了心事。 “大姐——”楊雄剛叫得一聲,發(fā)覺妻子神色有異,便縮住了口,只困惑地望著。 “我不曾聽說你會這個行當(dāng)?!?/br> 這句話倒也平常,只是她的神態(tài)當(dāng)喜不喜,便教楊雄起了股無名之火:“怎的!這個行當(dāng)辱沒了你?照我看——” 他想說,殺人這個行當(dāng),莫非比不上殺豬?潘公是開rou案子出身——這話說出來傷觸老人家,所以到口硬壓了下去。 潘公是忠厚人,也覺得女兒不對,只是他一向不曾對巧云說過一句狠話,只好從中排解?!芭?!”他說,“休聽她的,她是膽小?!?/br> 正合著一句話“知子莫若父”,說巧云膽小,絲毫不差。殺豬不打緊,哪個不吃豬rou,可有個吃人rou的?而況她也不曾跟殺豬的一床睡過,如今一夜到天亮伴著個殺人的挨皮貼rou,想起來便覺得渾身發(fā)麻,心里好不自在! “迎兒呢?”潘公見女兒女婿都不作聲,便有意把話扯了開去,“好開飯了,我與女婿再吃一盅。” “酒不能再吃了?!睏钚塾肿哉Z似的說,“得有酸酸兒的一碗魚湯喝才好?!?/br> 他是怕碰巧云的釘子,不敢公然要醒酒的湯喝。潘公會得其中的意思,便又設(shè)法調(diào)停?!罢牵 彼f,“這春困的天氣,我也好想這么一碗湯喝。好女兒,你就下一趟廚吧!” 巧云不便駁回,想了想說:“鮮魚是沒得了。就住在江邊,這么晚了,哪里去覓鮮魚?” “別樣也可以,只要酸酸兒的,提神醒腦?!?/br> 等巧云一走,楊雄倒覺得對老丈人歉然。“你老人家說有事商量,偏偏今天午間抽不開身?!彼f,“有事,爹,你吩咐!” “這也是我閑得慌,每日里廟前聽書,久了也厭煩了。”潘公閑閑說道,“如今倒覺得這件事怕又做不成?!?/br> “怎的做不成?到底何事,我也還不明白?!?/br> 潘公是想重理舊業(yè)。一半是閑得慌,二則也是舍不得宅后那片地方——是條死巷子,三面圍墻,圈出一片空地,自家后門一推進(jìn)去便是菜園,中間一口大旱之年都不涸的大井,趕十幾頭豬圈在菜園里,借那片空地做個作場,殺好了豬,就在那里批發(fā),哪怕血污淋漓,礙不著左右街坊。 這個念頭他已經(jīng)盤算過不知多少遍了,偏偏要提的這一刻,女婿有了額外的差使!生意不做便罷,做起來極其熱鬧,少不得人手,原意讓女婿幫著照看,如今看起來,楊雄怕是騰不出工夫,所以說“怕又做不成”。 楊雄也覺得做不成,只是敬重丈人,不肯把話說絕?!吧酝T倏??!彼f,“好在又不是日日‘出紅差’,但凡有工夫,我一定幫爹弄起這個買賣來?!?/br> “就你有工夫,也還得看看,”潘公又想到一個“做不成”的緣故,“又殺人、又殺豬,殺氣太重也不好。幾時請廟前王鐵口算一卦看,若還不礙,再作道理?!?/br> “這話說得是。” “女婿!”潘公又說,“我還有句話與你說,你卻不要多心?!?/br> “爹這是什么話?”楊雄很孝順老丈人,趁此表明心意,“多承不棄,將令愛許了我,平時沒有孝敬到你老人家這里,想起來總覺得虧負(fù)了什么。若有何吩咐,只要我做得到,正好補報?!?/br> “不要你做什么,只說與你得知?!迸斯恼Z氣,是謹(jǐn)慎的從容,喝口酒又說,“后日清明,巧云想到北部去上個墳,不知你可許她去?” 聽得這話,楊雄心里不是味道。北部上墳是上前任戶房王押司的墳。巧云十六歲嫁了王押司,做得半年夫妻,便成了小寡婦。俗語道得好:“寡婦門前是非多?!奔仁沁@等年輕貌美,又說王押司掙下的昧心錢都變了巧云的私房,若能勾搭上手,人財兩得,真正是一等一的福氣,所以游蜂浪蝶整日里在潘公門前不斷,巴望能邀得巧云的那雙鳳眼一顧。日子長了,難免爭風(fēng)吃醋。一天是張三保在那里鬧事,恰好楊雄經(jīng)過,三拳兩腳打得他不敵而退,舊仇加上新怨,張三保自此跟楊雄結(jié)下了不解之仇。 不想楊雄倒是打出來一場喜事。潘公看他為人老成,又現(xiàn)做著兩院押獄,街面上頗有面子,便跟巧云說了,把她許了楊雄,彩禮一概都免,辦喜酒反貼上了三口豬。為此,楊雄感激老丈人,每每與巧云口角,吵得不可開交時,只要潘公出面說一句:“女婿,看我面上!”他便天大的委屈也忍了。 然而此刻卻有些難以忍耐。巧云與那姓王的,不過做了半年夫妻,死也死得五六年了,居然還念舊不忘,不知心目中又將自己置于何地? “我原說,你不要多心?!迸斯惺Щ谥霸缰氵@等,我不說也罷。只是我不忍欺你,巧云悄悄兒去上了墳來,你從哪里知道?” 這話說得誠懇,楊雄趕緊答道:“爹多疑了!我多什么心?教她去就是?!?/br> “半子之靠,我是一般看待。因為你是明理的人,我才說與你知?!迸斯终f,“王押司在日,對我亦頗盡心。他無兒無女,孤魂野鬼一個,不說曾做過親,就是一面之交的朋友,這清明節(jié)也少不得他的一盂麥飯、半陌紙錢。” “是!”楊雄答道,“爹是忠厚人?!?/br> 楊雄口中敷衍,心里在想潘公說一句:“上墳是我教巧云去的。”哪怕是句假話,自己心里也好過些。偏偏老丈人不說,楊雄就不能不疑心巧云了。 為此胃口大壞,巧云做了一大碗腐皮酸筍湯來,他只舀了一匙嘗一嘗,便即擱下。 “你看你!說要吃湯,做了來又不吃!”巧云嗔道,“莫非真當(dāng)我閑在那里,心里氣不過,沒事尋事,有意折磨人?” 這又何用說上一大套負(fù)氣的話?潘公怕女婿認(rèn)真,又有一場饑荒打,趕緊攔在前面埋怨:“女兒,你也忒難了!何不少說一句。一個人胃口不好,想吃吃不下,也是有的。再說又不白糟蹋,我來吃。”說著,便把那碗湯移到自己面前,大匙舀著往嘴里送。 楊雄生著悶氣,看老丈人的分上不開口。巧云已經(jīng)占了上風(fēng),也不便再說什么。一夜無話,第二天剛剛起身,衙門里來通知:“明日要出紅差?!?/br> “爹!”楊雄便說,“大姐上墳改日去吧!第一遭差使,少不得有人來賀,有交情的說了要送禮,須辦六碗四碟,請大家來敘一敘,一則還禮,二則聯(lián)絡(luò)感情。家里不可無大姐照料?!?/br> “說得是!”潘公答道,“我來與她說,就改了后日去上墳?!?/br> 老的吩咐,小的不便違拗,心里卻是老大不快——上墳是假,燒香是真;燒香又是真中有假,“燒香看和尚,一事兩勾當(dāng)”,才是真而又真。但明日是落空了。 “可恨那姓楊的!”張三保咬著牙說,“眼看他勾搭上了潘家那雌兒,人財兩得;又眼看他添了額外差使,我就不信他真有那么好的賊運!” “明日第一趟出紅差,聽說衙門里都替他作面子,又是花紅,又是緞匹,好不熱鬧!” “動他!”有個外號叫“夜不收”的更夫,跳起來說,“三哥,我想到有個人,著實管用,只看三哥你有沒有膽?” 張三保的外號叫“踢殺羊”,平日專揀軟弱的欺侮,因此“夜不收”這樣相問。而張三保對他人猶可,對楊雄也實在是仇結(jié)得深了,所以膽也大了! “怎叫有沒有膽?只等過了明日,看大家都叫我‘踢殺熊’!”張三保挺著胸,伸出一只手指戳一戳“夜不收”的肩頭,“你說,是怎等一個人,如何管用?” “這個人是個傻大個兒,不知哪里來的,連自己的姓都弄不清楚!”夜不收說,“這個人練得一門功夫,不知道叫什么名堂,也不明白他是怎么練出來的,不過對付楊雄,一定管用?!?/br> 接著,夜不收便講那傻大個兒的獨門功夫。張三保一聽大喜。 “果然管用!”張三保說,“須這等下手,才能剝了楊雄的面皮,要他的好看。” 當(dāng)時便“調(diào)兵遣將”,做了安排。夜不收去尋了傻大個兒來。這傻大個兒生得好生磕磣的形象,鼻孔朝天,口角流涎,說話含含糊糊不知所云,與白癡仿佛。 “這個人,”張三保不放心,悄悄問道,“有功夫?” “不信你就試一試!”夜不收轉(zhuǎn)臉看了看,招手喊道:“傻大個兒,過來!” 傻大個兒十分聽話,一喊就來,垂著兩條軟不啷當(dāng)?shù)陌蜃?,只望著夜不收齜牙。 “你看見沒有?”夜不收指著土地廟的柱子說,“抱緊了它!” 傻大個兒一言不發(fā),走過去閉緊了眼,死抱著柱子。 “等我叫你放手再放手!”夜不收轉(zhuǎn)臉對張三保說:“三哥,你試試看!一起上?!?/br> 在一起的七個人,一齊動手去拉那傻大個兒的膀子,拉是拉動了,卻拉不開。待他一使勁往里一收,將張三保的手腕子壓在里面,疼得張三保冷汗直流,大聲急喊:“放手,放手!” 他叫不聽,要夜不收說“放手”,傻大個兒才把兩條膀子松了下來。 “好家伙!”張三保連連甩著手腕,“跟鐵鑄的一樣!” “三哥,你知道厲害了吧!”夜不收笑嘻嘻地說了這一句,忽又皺眉,“有一層卻麻煩,這家伙只聽我的話,而我明日卻不便出面?!?/br> 張三保理會得他的難處。一名更夫,雖不支知州衙門的錢糧,總算是個官差,應(yīng)補應(yīng)革,都憑那班書辦一句話。他得罪了楊雄,楊雄要報復(fù)也容易得很,所以不敢出面。 “有了!”夜不收欣然又說,“我有個計較,能叫他聽三哥的話。三哥,‘有奶便是娘!’” 一大盤饅頭,兩斤牛rou,把傻大個兒“喂”得樂不可支。等他吃飽了,張三保便說:“傻大個兒,明天還有一頓好的,你只聽我的話,我叫你抱哪個便抱哪個,叫你放手便放手。你可聽話?” “嗯,噢,聽!”傻大個兒很費勁地回答。 還怕他沒有把話聽清楚,張三保又試驗了一遍,傻大個兒奉命唯謹(jǐn),才算教人放心。 第二天午時未到,張三保就帶著人守在十字大街中心。未時一過,只見遠(yuǎn)遠(yuǎn)來了一隊人,當(dāng)頭是兩個小牢子,一個捧著梁知州所發(fā)的花紅,一個捧著綢緞彩繪等物;后面一把青羅傘罩著一名壯漢,正是楊雄。 也不知是哪一年哪一個興的規(guī)矩,劊子手哪怕是數(shù)九寒天都得袒著胸。這時是艷陽春天,楊雄只穿一件黑緞白紐的背心,扣子不扣,下擺塞入腰際,下身一條扎腳紫花布的褲子,垂著極寬的一條彩繡鸞帶,背心外面披著一件簇新皂衫。這都在其次,最威武的是胸前刺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青蟒,盤滿了整個寬廣的胸膛,看上去真跟東岳大帝駕前的差官似的。 樣子猙獰兇惡,看到臉上,卻如春風(fēng)飄拂,一片和煦。楊雄看見熟人,把抱著的那把鬼頭刀交與身后的小牢子,騰出雙手不斷打躬。路口有人擺著一張茶幾,上面一只朱紅托盤,里面一壺兩盅,斟了酒捧到他面前,說一聲:“節(jié)級,辛苦!” “多謝,多謝!何消客氣!” 楊雄接過酒來,主客兩人正平端看敬,猶未到口,只聽有個破鑼嗓子的聲音喊道:“節(jié)級!拜揖?!?/br> 人隨聲到,有個人抱拳拜了下去,楊雄便待還禮。誰知那人一躬倒地,隨即仰直身子,抱著的拳順性一揚,只聽“咣啷”一聲,把楊雄手里的酒盅磕飛了,摔得老遠(yuǎn)。 這下楊雄才看清楚?!案仪槭悄?!”他勃然大怒,“必是你哪根骨頭作癢!實說了,待我來替你治?!闭f著,作勢欲撲。 “姓楊的!”張三保把手一擺,“要打架,等我說清楚了再打也不遲。大家都是街面上日日見面的,莫非還逃走了不成?” 這時看熱鬧的人已圍成一圈,也有口頭上相勸的,但卻不敢走攏來拉架,因為都怕張三保,此人有名的半吊子,好意解勸說不定他連拉架的都打了?!昂眯徊瘸艄肥骸保M由著楊雄好好教訓(xùn)他一頓去。 “姓楊的,你作惡多端,當(dāng)了兩院押獄,私刑拷打犯人,榨取錢財,半夜里把女犯人喊了來飲酒作樂。如今又當(dāng)上劊子手,詐得百姓許多財物——” 語聲未完,楊雄只氣得臉色鐵青,大吼說道:“住口!你這打不死、餓不殺的狗賊,楊爺爺今朝拼著吃人命官司,要取你的狗命!” “慢點!我還有句話,你聽好了!”張三保等楊雄暫停的那一刻,大聲喊道,“抱緊了!” 這叫什么話?楊雄看他眼睛望著自己身后,便也回轉(zhuǎn)頭去張望。恰好傻大個兒張開兩手圈了過來,一看他那副形容,楊雄先就汗毛一凜,要想后退,已自不及,讓傻大個兒從側(cè)面把他抱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 楊雄不防有此一著,雖覺驚訝,還不著急,并出一身力量,自以為總可掙脫束縛。哪知任他使出吃奶的氣力,漲得滿臉通紅,卻是動彈不得分毫,這下才知不妙,大聲吼著,想用腳去踢傻大個兒,無奈部位不好,枉費心機。 張三保得意非凡,一面拋開眼色,指使手下去搶那些花紅緞匹,一面從小牢子手里搶過行刑的鬼頭刀來,掄圓了一舞,才用刀尖指著楊雄叫罵。 “姓楊的!你哪里來的一個賊囚,到我薊州來耀武揚威!你是劊子手,我便拿你殺人的刀殺你,這就是你惡貫滿盈的現(xiàn)世報應(yīng)!” 說著又將刀一掄,雙手握著刀把,作勢要往楊雄胸前刺去。果然刺了,擅殺公人,罪名不輕,張三保也還不敢,說那話不過擺擺威風(fēng),自有人來解勸。 解勸的也是他手下的潑皮,原是教好了話的,這時便上前先大叫一聲:“張三哥!” 張三保佯作不解地問道:“兄弟,你怎么說?” “這賊囚一死,他老婆便又是小寡婦,哭哭啼啼的,看著也可憐。張三哥,你饒他一條狗命!” “咦!”張三保斜著眼睛,yin猥地笑道,“你倒會體恤他老婆,莫非眉來眼去,暗地里有一腿?” “若是有一腿,為何勸你不殺這賊囚?” “對,對!那一來,他老婆就歸你了?!?/br> “我也不要。嫁一個死一個,是個八敗掃帚星,誰敢要?” “罷了,罷了!”張三保大發(fā)善心地指著楊雄說,“看你老婆細(xì)皮白rou的俏模樣分上,不忍心她又當(dāng)小寡婦,權(quán)且饒你一條狗命。只是死罪好免,活罪難逃,取你一條狗腿!” 說著退后兩步,眼睛望著楊雄左腳,舉刀過頂,就待劈將下去。楊雄自然不甘,拼命掙了一陣,下盤一動,與傻大個兒的腳步相互錯雜。張三保怕砍了自己人,一時下不得手。 好不容易張三保看準(zhǔn)傻大個兒的兩腳后移,已無顧礙,舉刀向下的那一刻,只聽一聲發(fā)自丹田之氣的暴喝:“住手!” 張三保吃得一驚,腳下打個滑跶,幾乎摔倒,使勁將刀往下一撐,站定了身子回轉(zhuǎn)來看時,不由得氣往上沖,瞪眼吼道:“你這個臭賊,叫哪個‘住手’?” “叫你!” “去你娘的!”張三保破口大罵,“你活得不耐煩了,來管老子的閑賬!好便好,惱了我連你一起宰,諒你手里那條扁擔(dān)濟得甚事?”說著又是拿刀一掄,舞出滾圓的一個刀花。 持扁擔(dān)的那漢子卻不曾為他嚇倒,也懶怠說話,一撒手便是一扁擔(dān),當(dāng)頭砸將過來。張三保不防他真要動手,也記不起拿刀去格,慌慌張張往旁邊一躲,扁擔(dān)打在肩頭上,火辣辣地疼。 張三保是個“銀樣镴槍頭”,見此光景,顧不得疼痛,先跳開幾步,咬一咬牙,指著那漢子吼道:“你莫惹得老子發(fā)火!便跪著求我也不饒你?!?/br> “哪個要你饒!” 話到人到,那漢子拿著扁擔(dān)當(dāng)哨棒使,唰唰唰一連三下。張三保功夫稀松,手忙腳亂地閃避,讓過兩下才想起用刀去削扁擔(dān),已是不及,屁股上吃扁擔(dān)戳著,往前一送,合撲一跤,那張嘴恰好合在一堆狗屎上。 那漢子卻又顧不得打他了,掄著扁擔(dān),指東打西,將張三保的手下打得丟下花紅緞匹,抱頭鼠竄。 張三保自然也爬了起來,一嘴的狗屎惹得看熱鬧的拍手跳腳大笑——一則是看他的樣子好笑,二則是看他落了下風(fēng)好笑。連楊雄都忍不住好笑,不笑的只有那傻大個兒,埋著頭一把死死抱緊了楊雄。 “還不放手!”楊雄簡直把肺都?xì)庹?,連連頓足大吼。 “這是個沒腦筋的傻人!”有人提醒楊雄說,“你跟他發(fā)脾氣沒用?!?/br> 于是眾人便紛紛走上來扳他的手,卻是七八個人扳他不動。 依然是那漢子,排開眾人,響亮地說一聲:“看我來治他!” 會者不難,他只用一根手指便治倒了人:往傻大個兒的肘彎上一觸,撞著了麻筋,立時便松了手。楊雄脫后掙扎,回身便是一掌,打得那傻大個兒滿嘴是血,踉踉蹌蹌地跌倒在地。楊雄滿腔的火都往他身上發(fā)泄,三腳并作兩步,趕過去使勁一腳踩在傻大個兒的腰骨上,疼得他冷汗淋漓,“哇哇”大叫。 “尊駕住手!”那漢子搶著托起楊雄的拳頭,“是個沒腦筋的人,不值計較?!?/br> 若是別人,楊雄必不買賬,對此人就不同了,諾諾連聲地說:“是,是!說得是。多虧尊兄相救,免了我一場羞辱,這番恩德,豈可不報?”他抬頭看了看,指著一面青布酒簾子又說:“且到那里敘話,容我請教。” “這些小事,何足掛齒。我還有事,不叨擾了?!闭f完,那漢子拖著扁擔(dān),轉(zhuǎn)身就走。 楊雄哪里肯放,拉住了他說:“我先請教尊兄!” “我姓石,行三。” “石三哥!萍水相逢,蒙你救我一場災(zāi)難,若不容我借一杯水酒作個結(jié)識,石三哥你想,你換了我肯不肯?” 聽他說得懇切,石三不便堅持,想了想答道:“既蒙厚愛,我不領(lǐng)情,就變得不識抬舉了。只是……”他指著置在人家檐下的一擔(dān)茅柴又說,“我以采樵度日,今日答應(yīng)一位熟識主顧,必送一擔(dān)柴去,如今日色已中,等著我的柴煮飯,怕已經(jīng)等得急了,我先挑了送去,回頭來擾你的酒?!?/br> “這好辦,何用石三哥自己費心!你那位主顧在哪里?”楊雄對一個小牢子說:“你拿十幾文錢覓個閑漢,將這擔(dān)柴挑了送去?!?/br> 石三一看這安排也不錯,便說了地名,將那擔(dān)柴交代了小牢子。楊雄也吩咐手下,把緞匹表禮,還有那把“吃飯家伙”的鬼頭刀一起送回家去,然后陪著石三踏入那家酒店。 店主人張老慶是把剛才打的那場架從頭到底看在眼里的,所以等他們一進(jìn)門便說:“節(jié)級受氣!大人不記小人過,笑一笑丟開!” 楊雄臉上訕訕的,淡淡一笑:“今朝未出門就聽見烏鴉叫,剛一出門又撞著尼姑,原是晦氣?!?/br> “這位英雄好手段!”張老慶看著石三又贊一句,“好一副相貌堂堂的氣概?!?/br> 這一說楊雄不由得也細(xì)看了他一眼。那石三長得極其魁梧,鼻直口方,一張rou色滋潤的淡紅臉,雖然衣衫暗舊,卻不似長處貧賤的人。楊雄便生了心思。 “兩位請里面坐,臨河一間小閣子,又寬敞又清靜,便坐到晚也不厭。”張老慶一面說,一面躬著身子引路。 果然是極宜把杯談心的一間好酒座。楊雄奉石三上座,他一定不肯,主客一西一東相對坐下。等小二點上茶來,張老慶才說:“節(jié)級是熟客,曉得口味,羊身上打主意,批切羊頭、羊白腸、下水湯——” “不用這些粗食!”楊雄打斷他的話說,“揀好的配四碗四碟來!” “何須如此靡費?”石三微皺著眉說,“鬧這等虛文,就難奉擾了?!?/br> “總得略成敬意才是?!睏钚酆鋈晦D(zhuǎn)念,“既如此,便聽石三哥吩咐。老慶,你不豐不儉,看著辦。” 石三聽得這一說才不言語。候張老慶轉(zhuǎn)身去了,彼此又重新敘問姓氏鄉(xiāng)里。 等楊雄自己敘過,石三才說:“我叫石秀,祖貫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學(xué)得些拳棒在身。我那師父枉有一身武藝在身,吃仇家陷害,誤遭官司,出不得頭,落得個懷才不遇。為了一肚皮牢sao,慣打不平。我學(xué)了恩師的榜樣,一生執(zhí)意,要打盡世間不平,故而都把我叫作‘拼命三郎’。為這上頭,不曉得吃了多少虧,只是改不得?!?/br> 說到這里,熱酒冷碟送到桌上,楊雄親自把盞?!笆?,先敬一杯,敬你的俠義心腸。”他說,“莫道打不平吃虧,也交得幾個血性朋友?!?/br> 這是他自道有血性。石秀不免刮目相看,見他黃渣渣一張四方臉,稀落落幾根老鼠須,看上去有些窩囊,實在倒是忠厚的底子。這個朋友交得長! “既是建康府人氏,”楊雄又問,“怎的到了薊州?” “這也是運氣壞!”石秀呷口酒,抑郁地說,“三年前隨叔父來此地販運牲口,哪知遇著獸瘟,消折了本錢。我那叔父一急一累,病倒在半路上,一病消亡。我回鄉(xiāng)不得,流落在這薊州,賣柴度日。” “這卻不是一個長局。”楊雄沉吟了一會兒說,“石三哥,你今年貴庚?” “虛長二十八。” “比我小八歲?!睏钚圻t疑著說,“有句話說出來,不知你可肯應(yīng)承?” “楊兄,你盡管說。” “你我在薊州都是異鄉(xiāng),也都無兄弟,結(jié)義做個異姓手足如何?” 聽此一說,石秀便覺心頭有股暖氣浮升,然而轉(zhuǎn)念又覺心冷,自己流落他鄉(xiāng),干了這個營生,與乞兒相去也就在一肩之間。楊雄雖不是什么達(dá)官顯宦,也是薊州城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兩下身份不配。世間盡多笑人的人,說起來是石三趨炎附熱,這話難聽。再說與楊雄一面初交,究不知他的心性如何。一時為了救他免了一場羞辱,心熱熱地只要報答,待幾時消淡了今天這一段事故,嫌自己貧賤,走到人前辱沒了他,心生厭煩;或者倒覺得少不得周濟結(jié)義兄弟衣食,成了累贅,懊悔當(dāng)初不該多這么一句言語。那時自己倒說不出絕交的話,也只有跟他一樣悔不當(dāng)初了!這樣轉(zhuǎn)著念頭,便久久無語。楊雄卻又催了:“這是好事,你答應(yīng)了吧!” “好事倒是好事?!笔愦鸬?,“自嫌高攀不上?!?/br> “說哪里話來?我又不是什么官宦出身,怎說高攀不上?沒有想到,你也存下世俗之見!” 江湖好漢就經(jīng)不住激,說石秀存著世俗之見,這話他不受,于是轉(zhuǎn)彎抹角想到的顧慮,一起拋在九霄云外,慨然應(yīng)允。 “大哥的抬愛,我從命就是?!闭f著便站起身來,雙膝彎倒。 楊雄喜不可言,趕緊也回拜了下去,扶著他的手臂不叫他磕頭,接著便拽了起來,眉花眼笑把石秀從頭看到底,“兄弟好威武儀容!”捏一捏他的膀子又說,“好結(jié)實身胚?!钡葟埨蠎c在柜頭里得知其事,趕來相賀,楊雄越發(fā)歡喜,只叫:“大碗酒來!我今日要和兄弟吃醉方能罷休。” 這一成了手足,情分立刻不同。楊雄問石秀住在何處,聽說只在土地廟設(shè)一張草鋪,便相邀到家去住,又說當(dāng)天就喚裁縫來做衣服。接著又提到巧云,直言不諱地告訴石秀,原是二嫁,人才出色,就脾氣驕縱些,虧得老丈人極其明白事理,相待甚厚。 “說著曹cao,曹cao就到!”楊雄一手扶著桌子站起,一手指著店口說道,“那就是我丈人?!?/br> 石秀不敢怠慢,起身往外看去,只見一位清瘦老者,面貌和善,精神健旺,心頭便是一喜;因為他已聽說他們爺婿同住,潘公自是一家之主,自己搬了去時,遇上這么一位長者,就好相處了。 “咦!”楊雄問道,“爹來做什么?” “聽說你和人爭斗,不放心,特地尋了來?!迸斯珕柕溃翱墒菑埲??” “不是這狗賊是哪個,使得好毒的法子,差點吃他的大虧,幸得我這個兄弟?!?/br> 于是引見了石秀,楊雄奉潘公上座,細(xì)說經(jīng)過。潘公也聽得高興?!叭珊每∪瞬?!”他說,“我女婿得你做兄弟,彼此幫襯,再好不過。既是孤身在此,何不搬了家去住,也熱鬧些。” “我原是這等說,兄弟已經(jīng)允了。” “打攪不安——” “休說這話!”潘公急忙搖手,搶著說,“說這話就不是自己人了。” “是!”石秀恭恭敬敬說一聲,“我遵潘公的吩咐,明天搬了來?!?/br> “何必明天!”潘公看看日色,“這頓酒似乎也吃得久了,趁早回家去鋪設(shè)好了,黃昏消消停停的,盡吃得晚也不礙?!?/br> “爹說得是。”楊雄起身會了酒賬,讓潘公走在前頭,一左一右,迤邐而回。 到得家去,潘公一進(jìn)門就喊:“女兒,快來見叔叔!” “可是老悖悔了!”潘巧云在廚房里嗔道,“哪里又出來叔叔!白日里說夢話?!?/br> 潘公膝下只有這么一個女兒,從小沒娘,未免驕縱,平日語言無禮,只當(dāng)鬧著玩,不在心上。此時有初上門而且初見面的石秀在,深怕他看輕了他家沒有家教,臉上有些掛不住,訕訕地說:“三郎,你那嫂嫂平日說話原是這等瘋瘋癲癲的,往后語言上有句把上下,你休理她?!?/br> “不敢!”石秀答道,“想必嫂嫂是直心腸的人?!?/br> “正是,正是,她就是心腸直?!?/br> 說到這里,只見簾子一閃,探出一張臉,灶下出來,臉上紅馥馥,頭上灰蓬蓬,系著條青布繡花圍裙,正撈起一半在擦她那雙濕淋淋的手。只就是那雙鳳眼,流轉(zhuǎn)生光,石秀頓覺眼前一亮,待定睛看時,那婆娘已縮了進(jìn)去。 “啊呀!有生客在這里!”巧云又嗔她父親,“也不先說一聲,這等灰頭土臉,怎么見得人?” 一父一夫都知道巧云的脾氣,平日最講究衣飾,出門一趟,梳妝好了,還得照上好幾遍鏡子,叫迎兒左看右看,亂了一根頭發(fā)都不依。這時料她不肯與石秀相見,楊雄便對潘公說:“且自由她,先請兄弟到爹屋里去坐?!?/br> “也好!且叫迎兒點了茶來吃了再說?!?/br> 三個人在潘公屋里坐定,迎兒點了一盞荔枝圓眼湯待客,接著又是兩盤點心,一盤棗子蜜糕,一盤綠汪汪的艾餃,是清明前后的應(yīng)時小食。 “蜜糕是巷口賣的,不中吃!”迎兒也頗為應(yīng)酬,“自家做的艾餃?zhǔn)莚ou餡兒的,客人嘗一個看?!闭f著,夾了一枚放在朱紅碟子里,移到石秀面前。 “多謝大姐!”石秀站起來說。 “你休叫她大姐,只叫迎兒!”潘公又對迎兒說:“往后你叫三郎,不是客人!” “是了。”迎兒含著笑,福了福,重新叫一聲,“三郎!” 照常理,該當(dāng)有個見面禮,哪怕一百錢拿紅紙包一包,也是個道理。無奈石秀衣袋里只得十來文錢,只好紅著臉答道:“不敢、不敢!” 他人生得雄偉,卻偏有這靦腆模樣,迎兒看得有趣,只倚著門不走。楊雄看不過,便即喝道:“你不回廚房去,在這里做甚?走、走!” 一頓吆喝,把迎兒攆走,潘公便勸楊雄:“迎兒也大了,不宜這等大呼小叫?!?/br> 楊雄欲言又止,終于答聲:“我曉得?!?/br> 話是如此,楊雄到底還是忍不住要說——自然是說迎兒,每每見她好倚著門框,張望行人,縱然不曾露出嬉嬉笑笑的輕狂樣兒,畢竟不是良家婦女的行徑。 “等我來說她?!迸斯恰安粏〔幻@,不做阿家翁”的口吻,“俗語道得好,‘女大不中留’,你頂不得真。眼開眼閉個兩三年,有相當(dāng)人家,把她嫁了出去,也是主仆一場。” 他們翁婿論家常,石秀插不進(jìn)口去,只是這樣在想:楊雄和潘公說話都無避忌,這就是拿自己當(dāng)一家人看的證驗。轉(zhuǎn)念到此,心中安慰,所以雖是與己不相干的閑白,也能聽得下去。 迎兒倒又來了,大概是受了楊雄呵責(zé),有些賭氣的模樣,一手掀開簾子,垂著眼說:“大娘來了!” 這一說,石秀首先站起來,垂著手站著等候。巧云人未進(jìn)門,先來一陣香風(fēng),自然是頭光面滑,打扮過了,身上是家常衣衫,只以剪裁得十分稱身,又壓熨得挺挺括括,看上去越顯得俏麗。 石秀不敢多看,躬身說道:“嫂嫂請坐,待我拜見?!?/br> “休客氣?!鼻稍菩τ卮鹆诉@一句,轉(zhuǎn)臉看她丈夫,“這位叔叔是——” “我新結(jié)義的兄弟,姓石名秀,行三。你們叔嫂平禮相見吧!” “平禮好,平禮好?!迸斯B聲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