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茴回到昭月宮，開始處理吏政。她有心徹底鏟除朝廷中的貪官, 當(dāng)真著手開始處理，才知道有多麻煩。人皆有私、有偏好, 還有錯(cuò)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網(wǎng)。人人清廉的官場似乎只存在于文人筆下的贊歌。她不得不重新思考過去的認(rèn)知。也終于不得不承認(rèn)水至清而無魚是有一定道理的。

    可，總要盡量厘清，盡量讓這潭深水中的淤泥越來越少。

    夜深了, 沈茴埋首在高高的卷宗之中，越發(fā)認(rèn)識到自己的渺小與稚嫩。她要學(xué)習(xí)的東西還太多。

    沉月心疼地走進(jìn)來，將披風(fēng)裹在沈茴的肩上。已是五月中旬, 可是對于京都來說，風(fēng)里還透著寒。

    “歇下吧。太后是不是忘了明日可是燦珠的大婚呢?！?/br>
    沈茴恍然。

    她果真給忘了。

    當(dāng)初燦珠父親的罪，不過是得罪了高位者。沈茴已替夏盛翻案，還回燦珠的官家女身份，讓她回到了夏家舊宅。王來也忙完了西廠的事情，兩個(gè)人挑了好日子，在明日大婚。

    沈茴垂下眼睛，有些遺憾。她真的很想去，可是她實(shí)在走不開。四處都在打仗，近有簫起，遠(yuǎn)有虎視眈眈的胡蠻番邦。朝中又是一團(tuán)糟。她時(shí)間有限，總是怕來不及。最終她也只能狠狠心，讓沉月帶著她的賀禮，明日代她去參加。

    到了六月末，沈茴花了近半載，總算將朝中官吏徹底整頓了一番。剛好沈霆的捷報(bào)接連傳回，朝中人人帶了笑臉，沈茴也松了口氣。

    這日，她懶倦地靠在美人榻上，暫且不用去處理朝政。

    “太后，麗妃給您寫的信?！?/br>
    沈茴立刻坐直身子，將信接來，一目十行。

    麗妃出宮時(shí)有過迷茫，沈茴便給她指了條路，也是希望她在宮外幫沈茴。

    ——沈茴讓麗妃去找了螢塵。

    沈茴琢磨著麗妃這樣八面玲瓏的性子，興許對從商很有天分。沈茴所料不錯(cuò)。而且麗妃到螢塵身邊之后，與螢塵的關(guān)系也越來越好。

    當(dāng)初麗妃離宮，錢太醫(yī)曾去見她。

    縱使錢太醫(yī)將承諾許了千百句，麗妃都沒應(yīng)。

    她可以正視自己的過去，卻不能接受自己的未來徹底寄托在一個(gè)男子身上——被人藏在內(nèi)宅豢養(yǎng)。少女時(shí)，不是沒有天真過，換來的不過是浪子無情。她總要自己做些什么，她為自己謀一個(gè)出路——至少可以憑借自己的本事做到衣食無憂。

    信箋上，麗妃如常給沈茴匯報(bào)賬務(wù)。

    玱卿行宮暗道中的夜明珠已被沈茴命人全部挖去，盡數(shù)送到螢塵和麗妃手中。國庫空虛，百姓貧苦，錢銀太重要了。她有心用那些夜明珠和宮中的奇寶去他國換車換馬換糧換布……

    有些事情，是不能朝廷出面的。

    沈茴將信箋翻到第二頁，目光落在信箋最后。麗妃在信的末尾，用簡明的詞匯一句帶過，她說錢太醫(yī)去找她了。

    沈茴彎唇。

    沈茴忽想起那條夜明珠鋪路的淡藍(lán)色暗道。將那些夜明珠盡數(shù)賣掉，她也舍不得。沈茴將信件放下，起身走向床榻，拿了床頭的箱枕，將其打開。她將唯一留下的一顆夜明珠握在手中，對著屋內(nèi)的燭光，瞇著眼睛去瞧。

    她玩了好一會兒，才依依不舍地將這顆夜明珠放回去。

    自回京，日日繁忙，沈茴已許久不曾看過雜書。今日得了閑，她忽有了幾分讀鄉(xiāng)野故事的興致。

    她想到了滄青閣樓上的書閣。裴徊光的書閣里擺著那么多的書冊，無所不有。

    當(dāng)初剛?cè)ソ咏峄补猓瑹o數(shù)次，她都是靠著那里的書冊去捱難堪。沈茴忽然想起來，自己自從回京都沒有去過滄青閣。

    沈茴沒叫宮婢陪著，自己拿了一盞燈，再次走進(jìn)博古架后的暗道，往滄青閣去。暗道一如既往的黑，沈茴手中的提燈光影晃動(dòng)。許久不曾走過這里，故地重來，倒也沒那么懼黑。

    曾經(jīng)的委屈、痛楚與難堪，今朝回憶，竟也成了一道淺淺的忍俊不禁。

    ·

    順歲看見沈茴的時(shí)候愣了一下，才忙不迭地行禮。

    “掌印在不在？”沈茴詢問。

    裴徊光如今已不是日日住在宮中的滄青閣，有時(shí)候會住在宮外的府邸，與阿姆和啞叔作伴。

    順歲搖頭：“回太后的話，掌印不在樓上。不過掌印今晚應(yīng)該會回來?！?/br>
    沈茴頷首，將提燈遞給順歲，提裙往樓前走。

    沈茴先去看了裴徊光的那株荔枝。

    也不知道裴徊光從哪里學(xué)來的，用了一種罕見的輕薄蓑紗和軟紙搭著，將整個(gè)養(yǎng)著荔枝的房間罩起來，使得整個(gè)屋子都暖熱如夏?？v使沈茴這樣偏愛溫暖的人，進(jìn)了那間房，也被撲面而來的熱氣弄得有些不適。

    順歲在一旁笑嘻嘻地說：“掌印可寶貴這荔枝。今兒個(gè)就是親自挑肥料去了?！?/br>
    沈茴退出去，往樓上的書閣去。她纖細(xì)的手指撫劃過墻面，一如曾經(jīng)。

    進(jìn)了裴徊光的書閣，發(fā)現(xiàn)這里的布置有了改動(dòng)，而且還隱隱彌漫著一股有些熟悉的藥味兒。沈茴沒怎么在意，悠閑地去翻書櫥里的書冊，隨意拿起一本無甚興趣，放回去，再取一本。

    幾次之后，沈茴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

    她快步去別的書架查看。

    一個(gè)挨著一個(gè)的書架上堆滿書籍，整個(gè)書閣擺著萬余卷書冊。

    竟，都是醫(yī)書。

    沈茴立在林立的書架間，呆立了一會兒，她轉(zhuǎn)過身，朝這書閣中唯一沒有變動(dòng)的白玉長案走過去。

    白玉長案上，攤著些藥方。

    沈茴一張一張看過去，她伸出的手，僵在那里。

    長案上百余張藥方，都是她從小到大吃過的藥。有些藥方有了年歲，紙張發(fā)白。沈茴拿起一張拼粘起來的藥方。她記得這是她四五歲時(shí)唯一一次任性不想吃藥，搗蛋般將大夫開的藥方撕了。母親抱著她輕哄，哥哥將藥方拼起來粘在一頁紙上，卻不知怎么遺失了一角。哥哥無奈，只好再去尋大夫?qū)懸槐樗幏健?/br>
    如今，那張拼接的藥方躺在這里，缺的那一角也被補(bǔ)上，是裴徊光的字跡。

    他是如何將這些藥方都尋來的……

    身后的腳步聲將沈茴的思緒拉回來。

    她輕輕轉(zhuǎn)身，靠著身后的白玉長案，望向逐漸走近的裴徊光。

    裴徊光抬抬眼瞥她，陰陽怪氣：“嘖，稀客啊?！?/br>
    沈茴將手中的那張藥方放下，她歪頭含笑，說：“哀家想來哪里就來哪里?！?/br>
    裴徊光走到沈茴面前，手掌握住沈茴纖細(xì)的腰身，微微用力往上一抬，就讓沈茴坐在她身后的白玉長案上。他俯身，雙手壓在沈茴腰側(cè)的案面，湊近沈茴的臉，低沉的語調(diào)已換了尋常的語氣：“怎么過來了？”

    “想來找書讀。”沈茴實(shí)話實(shí)說。

    裴徊光“哦”了一聲，慢悠悠地說：“原先的書沒什么用處都扔了。想看什么書？”

    沈茴望著他的眼睛，沒吭聲。

    裴徊光便又道：“無妨。原本的萬卷書都在咱家的腦子里，想找哪本書，咱家背給你聽?！?/br>
    沈茴已經(jīng)完全不想看什么閑書了。她還是沒吭聲，偏過頭，將自己的臉往裴徊光面前送了送，索要他的親吻。

    裴徊光摸摸她的頭，用溫柔淺琢般的吻哄著她。他的吻有很多種，溫柔時(shí)總是這般慢條斯理，細(xì)水長流。

    沈茴慢慢合上眼，去感受這一刻他給予的柔情蜜語，又去深深感受這藏在歲月靜好的溫柔下，瘋狂般的卷卷深愛。慢慢地，她開始用裴徊光的方式溫柔回吻，又漸覺不夠，溫柔的親吻變得深繾又用力。

    坐在白玉長案上的她，身子往前挪了挪，細(xì)軟的腿牢牢勾著裴徊光，用力地更靠近他。沈茴抬起手臂，去勾裴徊光的脖子，軟紗的寬袖滑落，露出她皙白的小臂。隨著她的動(dòng)作，她腕上的藥木珠蹭在裴徊光的頸側(cè)。

    那個(gè)俞湛花費(fèi)心思用制好的藥浸了半年的木珠手串。

    裴徊光的動(dòng)作忽然停下來。

    忽然的停頓，讓沈茴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她眼睫顫了顫，半睜開眼，見到近在咫尺的裴懷光偏過臉，視線落在她腕上的藥木珠手串上。

    下一刻，裴徊光忽然擒住沈茴的手腕，冷眼將那條手串從沈茴腕上擼下來，握在掌中用力一握。當(dāng)他再張開手掌時(shí)，那一粒粒木珠都化為了灰燼。

    “你做什么呀？”沈茴驚了，亦從剛剛的繾綣中緩過來，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著裴徊光。

    裴徊光卻垂著眼，低低地笑著。

    “啊，咱家已經(jīng)忍這東西半年了?！?/br>
    沈茴眉心漸漸擰起。

    呵，俞湛那小動(dòng)作怎么可能瞞得過裴徊光？裴徊光之所以容忍這條手串日日戴在沈茴的腕上，不過是因?yàn)檫@東西的確對沈茴身體有好處罷了。

    裴徊光松開沈茴，他走到長案里側(cè)，拉開下面的抽屜，取出一個(gè)小木盒。

    當(dāng)小木盒打開，沈茴先前聞到的藥味兒更濃了。

    那是一條紅繩，穿著一個(gè)白色的小珠子。

    裴徊光將紅繩繞過沈茴的頸，沈茴好奇地捏著這粒白珠子。初看以為是玉石，再看卻不是。沈茴細(xì)瞧，覺得像什么骨頭。

    裴徊光缺了一截的小手指忽地被憶起，沈茴頓時(shí)僵住。

    隔著長案，裴徊光在沈茴后頸為她系上。他慢悠悠開口：“木料浸藥效用小，人骨才是最好的材料?！?/br>
    裴徊光繞到沈茴面前，欣賞著墜在沈茴鎖骨間的骨墜。

    他笑笑：“若不夠，再磨幾粒。”

    想起沈茴喜歡他的手，他又改了口：“取一條肋骨也不錯(cuò)?！?/br>
    沈茴忽然用力抱住裴徊光，將臉埋在他胸膛。

    若知你不喜，不管是療病的藥還是救命的藥，我都不要了。

    第200章

    有時(shí)候根本不需要上面的人吩咐, 宮里的人最會捧高踩低，丁千柔死后，她身邊的幾個(gè)丫鬟都被管事送去最勞苦的地方做活。除了可以出宮的雙喜。

    雙喜出宮前, 去見了出喜，帶著她一半的錢銀打算留給出喜。雙喜一直不大喜歡出喜，可畢竟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 她如今就要出宮，而出喜落得這樣凄慘, 雙喜于心不忍，想分她些錢財(cái), 也算盡了力。

    出喜和幾個(gè)犯了事兒的宮女圍坐在一起，正在漿洗衣物。宮中主子們的衣服歸不得她們來洗, 送到她們手里的都是些公公們的酸臭衣裳。

    “……你們別不信啊。我早晚有一天是要離開這里的！我和掌印是有些交情的！”

    雙喜到時(shí)，剛好聽見出喜說這話。雙喜腳步生生頓住。

    旁邊的小丫鬟笑話出喜：“呦呦呦, 瞧你說的像真事兒似的。咱們的確都知道掌印身邊是有個(gè)女人，誰不知道去年他抱著那個(gè)女人當(dāng)眾稱呼內(nèi)人了。你該不會是說你就是那個(gè)女人吧？”

    出喜有些心虛, 連話都結(jié)巴了：“誰、誰說掌印只有有一個(gè)女人了？你們想一想?yún)柡Φ娜四膫€(gè)不是三妻四妾的！哼。”

    “本來還以為是我想差了，原來還真是那種交情??！”小宮女故意夸張地瞪圓眼睛，“要真是那種交情, 掌印怎么舍得你在這里做苦差。一雙手都腫得像豬蹄似的！”

    小宮女撇撇嘴，明顯不信出喜說的話。

    出喜聽出來對方的陰陽怪氣, 她生氣地說：“你們別不信！你們等著我今晚就去找掌??！到時(shí)候看把你們一張張臭嘴撕爛！”

    雙喜很是無語，沒有想到出喜淪落到這種地方了還在做癡人夢。難道她忘記上次回去之后被掌印嚇得接連尿床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