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腹摩挲紙面。

    姜云翡一頁頁翻動著作品集，那些被記錄下或微笑或憂愁、或沉思或悲傷的瞬間，都是她不曾見過的模樣。

    有些許感慨。

    她承認，這些照片從構(gòu)圖到色調(diào)到表現(xiàn)力都完美得無可挑剔。

    是藝術(shù)。

    只可惜模特兒是姜珀。

    姜云翡無法夸出口，只因?qū)嵲谟刑嘣煨偷某叨攘钏ι嗟诫y以接受。露膚度夸張，拍照姿勢大膽，這樣具有沖擊性的畫面還包括但不限于：

    吞云吐霧。

    姜云翡不敢信，也不能信自己的女兒竟然還有這樣邪氣的一面——身后大街人來人往，而她蹲在街角旁若無人地抽煙，姿勢比她在校園角落抓到的違紀學(xué)生還要自在老練。

    懷胎十月的骨rou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姜云翡看著橘黃光線下不卑不亢的姜珀，頭疼欲裂，不停地揉著太陽xue。

    她在來的路上反思過，可思來想去也不知究竟家庭教育在哪一環(huán)出了問題讓孩子偏移了路線，長得這樣歪。深感疲倦，姜云翡當下只有一個想法：

    掰正她。

    姜云翡忍著頭疼在腦中快速搜刮了一遍能夠牽制她的籌碼。

    ……

    一無所獲。

    關(guān)于開銷。姜珀給他們夫妻二人的紅包數(shù)額一直不小，多半早就自給自足，甚至頗有富余。

    至于親情。彌天大謊持續(xù)撒了幾年，能這樣不顧父母意愿在外頭不務(wù)正業(yè)，想來她是并不在意的。

    難以掌控的無力感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姜云翡在這時遲鈍地意識到，姜珀已經(jīng)不僅是個有著自主意識的獨立個體，還是個有充足資本抗衡家長的成年人。

    無需談判，即便姜珀僅作告知，亦或是破罐破摔決定轉(zhuǎn)行模特立刻原地退學(xué)，自己也拿她半點兒辦法沒有。

    ……

    姜云翡在S市停留了一周，姜珀就在酒店陪了一周。

    嘗試過才知道，一切都沒有她想象中的難?？蚣芏际撬杲o自限的，在其中束縛久了，思維行動都被馴化得太死，就算有本事掙脫也沒勇氣突破自我。

    好在她終于踏出那一步。

    而姜云翡也盡力了。

    她以執(zhí)教多年的經(jīng)驗為勸導(dǎo)基礎(chǔ)，使出渾身解數(shù)，好說歹說，疾言厲色和苦口婆心都嘗試過了，通通不奏效。

    事情也和陳中宏通過氣兒，他給姜珀發(fā)了幾條信息，叫她不要叛逆。

    沒用。

    也是，女兒幾乎是她一手帶大的，她的話都不聽，更不會在乎這個在成長路上屢屢失職的父親。

    總之是異常堅持。犯倔勁兒。

    有次姜云翡講到為了她被迫放棄晉升機會的辛酸往事，眼眶發(fā)了熱，姜珀紅著眼遞過紙巾幫著拭淚和順氣，但該堅持的立場，分毫沒讓步。窗戶紙捅破了，呼呼漏冷風(fēng)，不縫也不補，話說開就徹底敞亮了，后來她甚至還能在姜云翡面前大方外放袁安妮傳來的語音：

    “姜姜啊，最近有時間嗎？有個牌子不錯，那邊呢首選是你，給出的拍攝時間也很合適，他家資料我發(fā)你了，可以考慮看看。”

    姜珀打了個“好”，開始下載文件。

    姜云翡在一旁聽在耳里。

    “現(xiàn)在翅膀硬了?！?/br>
    看著姜珀沉默不語，指尖不停劃拉屏幕，姜云翡心氣不平。

    “姜珀，你是不是真的要把我氣死？”

    她抬頭，皺眉。

    “您別這樣?！?/br>
    “我怎么了？我辛苦培養(yǎng)你這么大是為了讓你去出道的嗎？”

    姜珀重重嘆口氣。

    調(diào)整姿勢。轉(zhuǎn)過上半身，她直面姜云翡。

    “是。我知道您培養(yǎng)我不易，也知道您和爸對我的期望。讀完碩士讀博士，最后爭取留校當大學(xué)老師，我一生的路都早早被規(guī)劃好了，可你們考慮過我的想法嗎？哪怕一次？”

    “……”

    “我的喜好，我的夢想，我的熱愛，你們不在乎，也不屑去在乎。因為都是生物老師，所以身為女兒我就得理所應(yīng)當?shù)剡x擇這條路。我憑什么順從，我又為什么順從呢？”

    “……”

    “我努力當了二十幾年你們心目中的好孩子，拼命壓抑真實的想法，我已經(jīng)很累很累了。是的，在實驗室，我不是不能投入地做出成績，可我自己知道我想要的不是這種生活。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我真的過得很不開心?！?/br>
    “……”

    “媽，我不求您能立即轉(zhuǎn)變想法接受我想從事的職業(yè)，我只希望您能試著放下偏見，不要馬上否決，拜托也看看我做出的努力。”

    字句真情流露。

    姜云翡頓時被說得啞口無言。

    四目遙遙相對，正僵持著，電話在這時合時宜地響了，姜珀別過臉抹眼睛，姜云翡則低頭查看來電顯示。

    ——年級主任打來的。

    學(xué)校有大堆的事務(wù)等待首肯，姜云翡一天到晚電話接個不停，每個人都說話語權(quán)不夠，一切得校長來親自定奪。內(nèi)憂仍在，姜珀這邊像塊石頭，冥頑不靈。但好在沒提輟學(xué)，姜云翡最擔(dān)心的事兒沒發(fā)生，那就還有回轉(zhuǎn)的余地。

    各方催得急。

    于是矛盾就這樣被匆忙地擱置下來。

    ……

    接近零下的溫度，陰天。

    拍的外景。

    拍攝地點選在人煙稀少的度假別墅區(qū)，一路上的行人屈指可數(shù)，低調(diào)的跑車倒是看到一輛。

    挺炫的。奢華黑。

    姜珀有段時間沒拍攝了，實驗和課程把她的生活擠壓得不留空隙，不是沒有合作機會，而是很多工作都因檔期無法協(xié)調(diào)而一再錯過，很難得能碰上一個周末拍攝的團隊。

    姜珀感激。珍惜。

    她坐在凳子上等待上妝，雙手在抱枕里窩著，暖寶寶在小腹貼著，讓溫度緩解生理期的抽痛，身邊的工作人員在忙忙碌碌布著景，她聽著那些并不陌生的術(shù)語，心臟似乎在慢慢回暖。

    模特通常是反季節(jié)拍攝，這也就意味著，夏穿襖冬穿紗。

    全場人手一件羽絨服窩著，小暖爐陪著，耳罩帶著，防寒模式開得齊全，唯獨她露兩條腿，格格不入仿佛在過叁伏。

    姜珀無法抑制地顫抖。

    暴露在外的皮膚被凍得青紫，攝影師看在眼里，理解她的不易。體貼。指導(dǎo)動作時多是給的“放大”建議，讓她放心跑跳起來，他負責(zé)抓拍。

    變焦鏡頭不停拉近、拉遠，只為捕捉靈動一剎。

    合作得還算默契，進展較為順利。

    中場休息換造型時，外賣到了，助理拎了幾袋飲品準備分發(fā)，順著圈兒走到姜珀面前，遞給她。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手里的東西，愣了愣，往四周張望。

    她沒看錯，人手一杯。一模一樣。

    “這是？”

    片場跑了不少，見過發(fā)奶茶發(fā)咖啡的，發(fā)紅棗桂圓枸杞茶倒是頭一回。

    助理下意識往客戶那兒瞟了一眼。

    “喝這個比較補身體嘛?！?/br>
    姜珀順著那個方向探尋，男人在講電話，老遠地，受到感召似的也朝她看過來。

    她收回目光，握緊手機。

    屏幕亮起，同時跳出兩條方框——

    ……

    信息：

    「阿姨已經(jīng)到機場了」

    提醒事項：

    「安妮姐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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