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赤忱。

    那些信，一字一句寫滿了他熾熱的情感。

    一開始明箏不肯收，可一日一日，信箋準(zhǔn)時出現(xiàn)。實在送得太多了，起初她連看也?不敢看，一并燒毀在香爐中。

    后來偶然瞧了一封，當(dāng)夜輾轉(zhuǎn)了半宿。

    她沒試過，人生中第一回 被人這樣惦念。被人這樣不加掩飾的追求。

    她與梁霄從婚姻狀態(tài)開始，相處的頭一天，她的身份就是他的妻子。

    她從前?沒有享受過被人如此思慕的滋味。是在陸筠這里，她頭一次知道，被人愛著是什么樣的感覺。

    她知道，這世上有個出眾的男人，無論走到哪里，見到什么，都會想起她。

    她知道，不論她多么無情，多么糾結(jié)，多么不勇敢，都有那么一個人，在緩緩的跟著她的腳步，等她回過頭去，等她愿意與他并肩同行。

    她真的可以，再?嘗試一次嗎？

    她真的能，再?接受一次失敗嗎？

    雖然她很清楚，他不是梁霄。可她與梁霄的最初，也?是美好如夢般的甜蜜，所?有開始都是華麗令人迷醉的，可久而久之，日子變得庸俗乏味，感情會變，人也會變，從相愛到彼此厭憎，甚至用不了多少年。

    她回憶起第一次與梁霄起爭執(zhí)的時候，還?是在新婚的頭一個月，從輕憐蜜愛到相互傷害，也?就一個月。人心是多么可怕的東西，她連自己都不敢信，又如何去信別人承諾的永世不變？

    畢竟與梁霄的這段路上，是她先決定獨自撤出的啊。

    比起愛一個男人，她更愛的永遠(yuǎn)是她自己。

    她想要幸福美滿的活著，想要不費力氣的活著。

    陸筠走的時候，還?是點點絲絲落雨的深秋。等他處置完哈薩圖余黨，揪出所有的幕后官宦，回到京師那日，雪花已在四九城半空飄了兩三日了。

    他本就是個大忙人。從前在西疆一日離不得，如今回京，亦是身負(fù)重?fù)?dān)。

    入宮稟明了這些日子的公務(wù)情況，午間留在慈寧宮與太后用了午膳，下午還?有不少衙門的事等他裁斷，走了一個來月，公務(wù)堆成了山。

    信箋斷了一日，連瑗華都有些不習(xí)慣，“姑奶奶，是不是下雪封了路，車馬進(jìn)不來北京城？”

    明箏沒說話?，把昨日收到的那封信從枕下取出，投入火盆。

    陸筠的來信有專人遞給明箏。以他的能力，憑空令信箋出現(xiàn)在她案頭并非難事。十年來許多事不是他做不到，是為了尊重她，才?選擇走遠(yuǎn)。

    一連數(shù)日，案頭都沒再?出現(xiàn)信箋。

    立冬前后，明太太因著了涼，咳嗽數(shù)日，暫停了家里的迎來送往，明箏幫她理賬目，清算一年莊子上的收成。明箏自己手里的鋪子田莊也?有不少，在家清閑了數(shù)月，如今既重新理事，少不得點算一番，一忙起來，冬月甚快便過了。

    轉(zhuǎn)眼就是年關(guān)。

    去歲除夕，她還孤苦伶仃在梁家的明凈堂盼著丈夫平安歸來。

    今年卻是熱熱鬧鬧的一家人，明軫年后就要親迎，為他張羅布置院落，等待新媳婦兒進(jìn)門。明菀也要開始備嫁，明箏已經(jīng)叫人做了不少繡品，等待她成親時用。倒是她自己，在眾人關(guān)切的目光下坦然的忙碌著。

    臘月初八，虢國公府送臘八粥來，恰逢幾家夫人在百景閣，正正遇見。

    消息傳開來，猜測明陸兩家要聯(lián)手走政途的有，猜測明思海要借機(jī)重返朝堂的有，猜測陸筠想要聯(lián)合京城勢力鞏固自己地位的有，猜測皇上是不是有所?布局的也?有。唯獨沒人猜到是嘉遠(yuǎn)侯瞧上了明家那位和離的姑奶奶。

    沒過幾日，陸二太太上了門。

    距離上回求親，已過了近四個月。

    明箏得知消息時，正在為明菀裁衣裳。

    他公干回來兩個來月，倒沒如何再?sao擾她。倒是她自己不自在，有時候想到那些信，還?有他送來的那些小物件，不知該怎么找他還?回去，也?不知該不該還回去。

    傍晚，明思海夫婦在百景閣，單獨喊來明箏。

    明太太有些欣慰地道：“我就說，咱們丫頭不愁嫁。自打回了家，登門求娶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如今虢國公府也?搶著要請咱們?nèi)绢^去當(dāng)主子奶奶。不過我聽說那陸侯爺，為人兇神惡煞的，拿刀使劍的人，怕是脾氣不好……”

    明思海瞥了眼明箏，沒有說話。

    明箏有些窘。為人子女，總是羞于在爹娘面前議論起終身大事，何況她和陸筠幾番私下接觸，當(dāng)日父親質(zhì)問她時，她尚能用“不得已”的托詞，可其后種種，難道全是不得已嗎？

    陸筠說的沒錯。是她自愿將馬車折返，自愿與他同車，是她看了那些信，留下那些禮物……

    她好像已經(jīng)沒法用任何借口去欺騙自己。

    她動了心。

    她被這樣一份熱烈的感情打動了。

    她想再嘗試一次，能不能去抓住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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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明思海沉默不語, 在旁端茶慢慢飲著，明太太心急推了他一把，“老?爺, 您怎么不說話？嘉遠(yuǎn)候為人如何, 您當(dāng)比我們清楚，若真是那等殘暴之徒，還是遠(yuǎn)遠(yuǎn)避著才好?！?/br>
    明箏垂眼沒吭聲, 聽明思海聲音低沉地道：“傳言豈可作真，至于為人……”

    他頓了頓, 明箏就察覺到一束凜冽的視線投到自己面上。她心中發(fā)虛, 沒敢抬眼去瞧父親神色。

    “日子尚淺”明思?？攘寺?，收回視線, “一時哪里分明，若要識人，還需長觀久探, 經(jīng)風(fēng)著雨，再三驗實，……”

    明太太嫌他說得慢，白了他一眼, “說句話非得繞三繞, 您直說您不清楚就是。改明兒我喊熟識陸家的人問問。單瞧陸二夫人今兒的態(tài)度，對咱們?nèi)绢^是上趕著不盡的喜愛，到底倆孩子合不合得來，還得往后慢慢瞧著?！彼娒鞴~一直沒說話，轉(zhuǎn)過臉來，奇怪地道，“平時但凡提個婚字, 你就要張牙舞爪不高興，今兒怎么一句話沒有？”

    說得明箏心里一驚，下意識抬起臉，對上明太太慈愛的眼，她知道母親未必有意奚落，可她心里實在有鬼，背著家人，她已經(jīng)與陸筠見過太多太多回。

    “是不是嘉遠(yuǎn)候幾個字把你嚇著了？”明太太含笑撫了撫她手背，“連我也嚇了一跳，前些日子還聽外頭傳言，說宮里頭那位正替他廣尋閨秀，這些日子沒動靜，還以為最后那嘉遠(yuǎn)候夫人會落到個什么天仙頭上去，不成想這位好心思好眼光，瞧上咱們箏丫頭，算他慧眼識珠?！?/br>
    明太太絮絮叨叨，說著欣慰又自傲的話?，把自家閨女夸得天上有地下無，明箏指尖扣在袖子上，心中赧然，“阿娘，我并沒有那么好，這些日子上門提親的?，又?有幾個是沖著我這個人，多是瞧咱們家風(fēng)嚴(yán)謹(jǐn)，是父親兄長們在外積攢來的聲名?！贝蟮?，只有陸筠不是。

    明太太抿嘴笑道：“你也別自謙，過去你在梁家掌著中饋，京里太太們哪個沒跟你打過交道，誰不知你人品樣貌如何?！?/br>
    明箏苦笑，就是梁家少夫人的?名?頭太響，才會令眾家多有顧忌。她和離后自知情境，也沒想過要再嫁，總不是過日子嘛，就一直留在娘家也不是不能。

    從上院回來，沒多久，就被請去了父親的?書房。明思海端坐在案后，目光沉沉地盯著她，“明日一早，此事便會傳開，將要面對什么，你心里應(yīng)當(dāng)有數(shù)。”

    明箏抿了抿唇，緩緩屈膝跪下，“父親，女兒有違家訓(xùn)，多有忤逆，心中羞愧難當(dāng)。”

    明思海嘆了聲，“起來。既選了這條路，便永遠(yuǎn)不要后悔?！?/br>
    “明家三代屹立朝堂，幾經(jīng)風(fēng)雨飄搖，這點挫折，還算不得什么。今日在你母親面前過了明路，陸筠總算磊落之輩，我瞧你適才未曾嚴(yán)辭，大抵……”他顧及著她的臉面，沒將這話?說完。

    明箏面頰如火灼，心中更是煎熬。她幼時在家便享承了雙親太多的?慈愛，如今年逾雙十，竟還令他們?yōu)樽约喊侔銘n心。

    明思海將面前茶盞推了過來，板著的?臉仍是不見和?緩，那聲音卻溫和?得很，“過兩日得閑，叫你兄長引他家來坐坐?！?/br>
    話?音一落，明箏兩行清淚就隨著落了下來。

    她當(dāng)真好生羞愧，好生惱恨。是她不爭氣，沒能把一切處理好。最后為她收拾爛攤子的?人，總是爹娘。

    “往后好自為之，和?離，只容這一回?！?/br>
    他硬起心腸敲打她，心里何嘗不知，一切并非她的錯?？墒廊丝倢ε颂珖?yán)苛，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他又?如何忍心瞧她再經(jīng)一回。

    **

    世家間的內(nèi)宅是消息流轉(zhuǎn)最快的一環(huán)。

    往往前朝的?大人們還不知底細(xì)，各家消息靈通的?內(nèi)宅主母們，就已經(jīng)掌握了不少關(guān)鍵私隱。

    “聽說了么？陸二夫人央韓太太做中人，去明家探口風(fēng)去了?！?/br>
    “探的什么口風(fēng)？總不會是陸侯爺想娶明六姑娘？明六不是早定了外縣的夫家了嗎？”

    “錯了，問的不是六姑娘，是那和離回家的三姑奶奶，前承寧伯府世子夫人明箏！”

    得了消息的人一臉震驚，掩著嘴不敢置信，“陸侯爺瞎了不成？”

    風(fēng)聲一路傳進(jìn)宮，慈寧宮東暖閣里太后含笑吃了碗里的?藥，敬嬤嬤用帕角替她抹拭著唇，“消息確實，奴婢叫人問過了。二夫人還遞了牌子進(jìn)來，想明兒來給太后請安，多半就是為這事?！?/br>
    太后倚靠在身后枕上，“我筠哥兒出息了，知道不能再木著端著，知道哄媳婦兒了?！?/br>
    說得敬嬤嬤直笑，“瞧您說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咱們侯爺是穩(wěn)重，不是木訥。再說，帶兵打仗的?人，心里哪能沒點成算？之前是娘娘您太心急了些?！?/br>
    太后笑得欣慰，“本宮知道，這孩子多半也是為了安本宮的?心。”她抬手撣了撣衣領(lǐng)，啞聲道，“若非本宮病這一場，筠哥兒不見得這般心急。他最是有耐心的?孩子，最是能容能忍。他娘走那年他才多大?。繛榱伺卤緦m傷心，從沒在本宮跟前提過璧君。別的孩子哭著喊著要親娘，你見他當(dāng)著人鬧過叫過沒有？”

    敬嬤嬤跟著一嘆，“侯爺自小就是最溫柔體貼不過的?人，知道疼外祖母，將來成了婚，也必然疼愛夫人。”

    這話?說得太后愈發(fā)高興，仿佛已經(jīng)可以預(yù)見到外孫美滿的?婚后生活，“去，把欽天監(jiān)那劉鄉(xiāng)志找來，叫他算個好時辰?！?/br>
    敬嬤嬤忍不住笑，“娘娘，您太心急了，人家明家還沒應(yīng)呢?！?/br>
    太后瞇眼笑道：“這事兒八成穩(wěn)。先準(zhǔn)備著，總沒錯？回頭跟皇上稟一聲，慈寧宮這些日子不受后妃們定省，本宮要忙著給筠哥兒備婚?！?/br>
    **

    北風(fēng)卷著細(xì)碎的雪沫子，在窗外凜冽地刮著。窗內(nèi)卻是暖意融融，地龍燒得旺，從下到上烘烤著身上的?夾棉衣裳，明箏背上出了一重細(xì)汗，想用帕子抿抿，到底不便，耐著那熱，姿態(tài)挺拔地端坐在案后。隔墻傳來說笑聲，那邊廳里明太太和陸二夫人聊得火熱，笑聲不時傳過來，令她更有幾分難耐。

    她頻頻取茶來飲，到底不是不知事的?小姑娘，心里頭壓力更大，顧慮也更多。

    片刻聽那頭歇了聲，她越發(fā)緊張地握緊了茶盞。

    她知道，是陸筠到了。

    今晨他還需得上朝，此時來到，必是官服官帽也沒來得及換。

    想到他在隔壁恭敬地給她的母親行禮，她臉上發(fā)燙，心里也漾起奇異的?別扭。

    他們說話?聲音低下去，彼此都安守身份禮節(jié)，問答些什么，她不得而知。明太太一向?qū)櫮缢?，覺得她比誰都金貴，會怎么為難他也不知……

    她忐忑地又喝了一口溫茶。茶盞空了，瑗華瞥見，忙又?添了熱水。

    不知過了多久，那邊又?有了動靜，依稀聽見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然后便聽見緩緩的?步聲到了她的門前。

    有人輕扣門扉，用低沉醇厚的?嗓音道：“是我?！?/br>
    明箏捏緊了杯盞，頓覺拘束起來。

    她面前立著兩片一人多高的?對屏，明知他便是進(jìn)了來也不會直接照面，可她還是不能免俗地緊張著。

    長輩們就在隔壁，門外門內(nèi)站滿了侍婢婆子，依足禮儀進(jìn)行這次相看。再也不是你追我躲，你進(jìn)我退的?難堪局面。他光明正大地以求親者的?身份來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