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日穿了一件蟹殼青的窄袖小襖，鵝黃色襦裙，頭上的鳳釵也只是月光石和貓眼石鑲銀的，與平素里相比，簡直可以稱得上是“灰頭土臉”了，但架不住穿得舒服自在，文貴妃又不是外人，也就沒有那么多折騰自己的講究了。

    可除了隨性家常，這樣子的打扮還能透露出另一種信息——怠慢。

    按品穿著郡王服侍的沈泰安端正地坐在皇上開恩所賜的下首圈椅上，御駕前頭不敢放肆，他只敢坐了個(gè)窄窄的邊兒，后腰仿佛別了一塊鐵板一樣，端正如松一動不敢動。

    也就可想而知，看到家常打扮一臉閑適晃悠進(jìn)來的“灰撲撲”的薛雯，沈泰安是個(gè)什么心情了······

    薛雯才不管他，來時(shí)的路上楊新登已經(jīng)把偷聽到的沈郡王的來意說了，薛雯有心理準(zhǔn)備，正心不在焉地聽著父皇和沈郡王一唱一和。

    ——什么“明兒也大了，朕聞民間有言，‘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雖粗鄙，朕看說的有幾分道理”，又什么“也是孝端的遺愿，拖了這么些年”。

    薛雯始終端莊而恬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沒有適時(shí)地露出羞怯的表情，也沒有橫眉冷對表現(xiàn)出抵觸，她只是坐在那里，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偷覷的沈泰安疑心，她甚至根本就是走神。

    心神實(shí)在難定，他不由有些坐不住，抓住了一個(gè)皇上遞話給自己的空檔，撐著長輩的體面道：“二公主，臣知公主心中有委屈——家中老母有了春秋了，人也糊涂，一旦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受了莫大的打擊，難免左了心思行事無狀，做下了許多的糊涂事，昔日言辭間對殿下更也多有冒犯，好在，亡羊補(bǔ)牢未為晚也，事情也都理順了，如今殿下若仍有不忿，沈家自當(dāng)補(bǔ)償。”

    薛雯轉(zhuǎn)動著左手食指上的碧璽戒子，他一番言辭懇切誠意十足，她卻并不接招，勾了勾嘴角，皮笑rou不笑道：“郡王爺多心了，本宮不委屈。”

    ——就把沈泰安拉拉雜雜的一大通話，輕飄飄地頂了回去了。

    圣上這時(shí)也終于覺察出薛雯言辭有異了，不由挑了挑眉頭，本又不是什么大事，也不再兜圈子，干脆開門見山地道：“朕和東平郡王說得口都干了，明安吶，不管怎么說，你與元麒也算是早有緣份，如今總算苦盡甘來，朕便問問你，你心里究竟是個(gè)什么想頭？”

    薛雯不動聲色地緩慢長出了一口氣——她在此一刻不比地慶幸，萬分地慶幸。

    這慶幸中半點(diǎn)兒不關(guān)人，皆是她自己，一日日、一步步、一寸寸為自己掙下。

    她帶著無限的底氣施施然起身，至殿中，儀態(tài)優(yōu)美地跪下，以頭觸地，緩緩道：“回父皇，兒臣——寧嫁城中乞，不嫁沈元麒?！?/br>
    第66章 吃癟   　　朝朝暮暮年年，時(shí)間恰如白駒……

    朝朝暮暮年年，時(shí)間恰如白駒過隙，薛雯今朝已經(jīng)年十九了——距她入文昭閣聽政，業(yè)已六年之久。

    六年間，她自認(rèn)處事得當(dāng)，從無紕漏——眾臣在皇上的鐵腕彈壓一意孤行之下，仍有不少口服而心不服者，卻也一向只是揪住了“牝雞司晨”、“皇女干政古未有之”之類的陳詞濫調(diào)，對于薛雯的能力和成績，這些官場中浸yin半生的老臣也早已經(jīng)是一個(gè)字也挑不出來。

    六年間，不管她的心態(tài)曾經(jīng)如何地變幻，也不管背地里都做下了多少不被人察覺的手腳，表面上，她始終是皇上得力的左膀右臂。文臣武將，未有參知圣心圣意如她者，皇上用她用得極其順手，甚至于在很多事情上，旁人再好，都根本離不開她輔佐在旁。

    她“被迫”與大皇子聯(lián)手，不久前促成了薛昌輝離京，云南封王之事——而薛昌輝的太子位一日沒有如皇上所愿的水到渠成穩(wěn)若泰山，她就還能有一日未盡的作用。走狗尚未可烹，良弓猶不能藏。

    她在沈家“舌戰(zhàn)群儒”，被一屋子的人聯(lián)合逼迫，回來后卻因不屑而一個(gè)字都沒有向皇上吐露。甚至，在董依依嫁入沈府后，皇上疑心之下宣她詢問，她惡心沈家鉆營有心成全以觀后事，賭著氣語焉不詳?shù)胤炊嫔蚣胰酥苋?，讓皇上誤以為她是嬌縱出爾反爾，不愿意替沈堯守制而與沈家達(dá)成了共識，拿董依依“頂雷”。

    ——所以皇上才會在今日第一次聽到了沈泰安所回稟的全部的來龍去脈時(shí)，當(dāng)下為沈家怠慢甚至欺壓他的公主而生出些許的不滿。

    甚至，再早一些——她幼稚而又懵懂地敬畏皇權(quán)，害怕父皇會覺得母后與沈家議親是為了籠絡(luò)權(quán)臣是別有所圖，故而一直以來，都刻意在皇上面前表現(xiàn)出對沈堯和這一層隱形的婚約的不在意和漫不經(jīng)心，與沈堯如冤家聚頭一般，動不動就鬧別扭鬧到皇上的面前。

    所以······

    她慶幸，她一步步走到今日，依仗著舊日自己所踩下的足跡。

    她從容不迫，她跋扈恣意。

    她底氣十足地開口，“兒臣寧嫁城中乞，不嫁沈元麒?！?/br>
    薛雯全部的底氣都來源于她自己，所以她此時(shí)靜靜地等待著圣裁，卻又對結(jié)果早有把握。

    至于沈泰安，則不必劃入她的考量。

    片刻后，皇上隨意地比了個(gè)手勢，示意身旁服侍的小登子上前去把明安公主攙扶了起來。

    沈泰安的面色不佳，皇上卻并沒有什么明顯的神色變化，他甚至端起蓋碗來潤了潤口，才淡然道：“你這孩子，這是有多大的委屈，好端端的賭氣耍狠是做什么？快起來說話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