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觀察筆記 第4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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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月嘉這才道:“并不是因?yàn)樗噶耸裁村e,而是因?yàn)?,陛下看重他了。?/br> 楊婉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東廠那件事嗎?” 鄭月嘉沒有否認(rèn)。 “是,陛下已經(jīng)卸了我東廠提督太監(jiān)的職,如今命司禮監(jiān)另薦一人,老祖宗的意思,是想薦胡襄,但是經(jīng)過了趙員外的那件事以后,內(nèi)閣定不能容他。今日在養(yǎng)心殿上,陛下沒有敲定此事,也許之后會垂詢內(nèi)閣。我其實(shí)有些擔(dān)心,白閣老和楊侍郎,也未必容得下鄧瑛?!?/br> 他說完朝身后看了一眼,“他今日已然見罪了老祖宗,如果這一次圣意沒有落定在他身上,他日后在司禮監(jiān)的日子就難過了。” 楊婉沒有出聲。 如果,如鄭月嘉所說,鄧瑛并沒有成為東廠的提督太監(jiān),那他接下來的一生會怎么過呢? 會不會生活地簡單一些,能不能避開午門那場慘烈的凌遲酷刑。 想到這里,她突然覺得自己似乎陷入了虛無主義的謬論。 這個想法實(shí)在沒有任何意義。就算直接告訴鄧瑛,他未來的結(jié)局,此時此刻,他也不會選擇退縮。 那楊婉自己呢? 楊婉想起自己在東華門前對楊倫說的話, “不要避嫌,舉鄧瑛。” 她不知道,她對楊倫說的話,有沒有可能左右鄧瑛的命運(yùn),但那個時候,她完全沒有想起鄧瑛的結(jié)局。所以女人做起決定來,狠到連已知的后果都顧不上。 鄭月嘉不知道她陷入了什么樣的邏輯閉環(huán)之中,但也沒打斷她,轉(zhuǎn)身準(zhǔn)備往會極門上走。 李魚在旁道:“鄭秉筆,你可別走,我這里……什么都沒有,要夜里他不好了怎么辦。” 鄭月嘉道:“我去御藥房看看,一會兒就回來。” 楊婉從后面跟上他道:“我去吧,您還是回司禮監(jiān),您今日這般幫他,何掌印定然有話要問你,您得想好如何應(yīng)對啊?!?/br> 鄭月嘉笑了笑,“我伺候老祖宗這么多年,我的事情他都是知道的。況且,我不光伺候老祖宗,我也伺候陛下,我們這些人的體面,一半靠老祖宗,一半靠陛下,我也是在宮里有年時的人,楊姑娘放心吧。” —— 鄭月嘉和李魚在里面替鄧瑛上藥的時候,楊婉一直沒進(jìn)去。 其間宋云輕來尋了她一次,看她靠在門口,便道:“你怎么在外面站著。” 楊婉挽了挽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 “怕添亂。 宋云輕道:“那你今晚回不回五所?!?/br> 楊婉搖了搖頭。 “成吧?!?/br> 宋云輕沒有多問,將兩個瓷瓶遞給楊婉,“這個紅的是姜尚儀給的,我又問陳樺要了一些,也不知道好不好。姜尚儀說,老祖宗的事她不過問,所以叫你收斂些?!?/br> 楊婉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知道,你說的對,我再心疼也要忍著?!?/br> 宋輕云朝里面看了看,“李魚是不是在里面。” 楊婉點(diǎn)了點(diǎn)頭,“謝謝你們姐弟。” 宋云輕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謝什么,都是可憐人,我走了,你明日的差事我替你做了吧,你明早回五所好生睡一覺?!?/br> 楊婉目送她離開,不多時鄭月嘉也滿手是血的走了出來。 鄭月嘉合上房門對楊婉道:“人睡下了,李魚還在里面?!?/br> “好。” 楊婉點(diǎn)了點(diǎn)頭,躬身送他。 直到他走遠(yuǎn)了,才輕輕推開房門,抿著唇走進(jìn)房內(nèi)。 鄧瑛安靜地伏在床上,李魚在邊上擰帕子,看見楊婉剛要張口,卻見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李魚見她靠著榻邊坐下來,自己便識趣地起身,掩門出去了。 鄧瑛睡著,雙手伏在枕,臉朝外側(cè)靠在枕上。 他的手上微微地握著,時不時地顫一顫。 “楊婉……” 他忽然閉著眼睛喚了楊婉一聲。 楊婉一怔 。 “你怎么知道是我?!?/br> “你身上的味道……我記得……” 楊婉捏了捏袖子,站起身道:“要水嗎?” 鄧瑛輕輕吐出一口氣,“不要服侍我……” 他說著握緊了手指,“我這樣……太難看了。 ” 楊婉挽起裙子,在他的榻邊蹲下來,將手疊放在榻面上托著自己的下巴,“不難看?!?/br> 鄧瑛咳了一聲,“我自己知道。” 楊婉搖了搖頭,“那你知道嗎,我很想看看你的傷,想幫你上藥,但是我也不敢這樣做。” 鄧瑛睜開眼睛,“不敢……是為什么?!?/br> 楊婉伸手輕輕理開他面上因?yàn)樘弁炊節(jié)竦念^發(fā)。 “我視為霜雪的那個人,他不愿意讓我看到他不堪的樣子,我雖然不算是一個多敏感的人,但我不想自作聰明地去傷害他。所以我不敢……” 說完,她松開腿,在地上坐下來。 “鄧瑛,我還是那句話,你希望我離你多近,我就離你多近,你不想見我的時候,我就多等等。只是你不需要擔(dān)心,我會生氣離開,天知道,我過來見你的時候,心里有多惶恐?!?/br> 鄧瑛聽她說完這句話,慢慢地朝她伸出一只手,接近她手腕的時候似乎又猶豫了一下。 楊婉低頭看著她的手,靜靜地等著,沒有出聲。過了好一會兒,鄧瑛才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起來……不要坐在地上,地上很冷。” 來自鄧瑛的觸碰幾乎令楊婉顫抖,她抿了抿嘴唇,穩(wěn)著聲音說道:“是啊,今日真的很冷,也許夜里要下霜了?!?/br> 說著吸了吸鼻子。 “我可以在你身邊呆一會兒嗎?” “好……” “真好?!?/br> 楊婉說完,脫下褙子,又彎腰褪了鞋襪,掀開棉被,側(cè)著身子在床榻的邊沿躺下。 鄧瑛試圖往里挪動一些,好讓她躺得更舒服一些,誰知只是挪了挪腿,就痛得險些失聲。 肩膀上忽然傳來一陣溫暖。 是楊婉的手。 一下一下,輕輕地順著他的背脊撫摸。 “這樣會好些嗎? 她輕聲問道。 “會……” 他幾乎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吐出這個字,語氣那般的急切,像生怕她不信一般。 楊婉閉上眼睛,手上的動作沒有停。 “別怕,明天就不會那么疼了?!?/br> “楊婉……” “你也可以叫我婉婉啊?!?/br> 她說完睜開眼睛看著他露了一個溫柔的笑容。 “鄧瑛,是因?yàn)槟阍敢饫业氖滞?,我才敢碰你?!?/br> 第41章 瀾里浮萍(三) 數(shù)點(diǎn)秋聲侵短夢,芭蕉…… 她說完將手停在鄧瑛的背上,試著朝鄧瑛靠近了一些。 他因?yàn)樘弁?,微微地有些發(fā)抖,以至于被子的邊沿摩挲楊婉的臉頰。 “你若是太疼了,就捏著我的手吧?!?/br> “不……” 他忍痛搖了搖頭,“若人的福一日消盡,往后就都是報(bào)應(yīng)了?!?/br> 他說完忽疼得皺眉,放在枕邊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楊婉不敢再動,輕聲道: “我原來以為,桐嘉書院的那些人死了以后,你是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坐上東廠提督太監(jiān)位置的?!?/br> “現(xiàn)在這樣……是該的?!?/br> 鄧瑛的呼出的氣息撲到楊婉的臉上,那溫度比起他的身子好像要暖一些。 “我如今沒有辦法替老師收骨,替周先生和趙家兄弟殮身,他們的恩情我一樣都償還不了……就當(dāng)這是贖罪吧?!?/br> 他說完輕咳了兩聲。 楊婉抬起手腕,一下一下地拍著鄧瑛的背。 面對這個一身是傷的人,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屬于大明朝的矛盾性。 但這種矛盾性有它自身的平衡,它牽引著鄧瑛去自責(zé)自傷,也推著他勇敢地去承擔(dān)。這一對矛盾雖然令他掙扎,卻也讓鄧瑛得以活下去。 就在楊婉和鄧瑛所身處的這個時代,意大利正在經(jīng)歷文藝復(fù)興的浪潮,資本主義萌芽,個人主義誕生,所謂的“君臣”思想逐步瓦解,更先進(jìn)的文明將人的思維帶到了一個新的階段。至此之后,西方文明開始重視個人價值,強(qiáng)調(diào)自我支配,個體自由。再也沒有人像鄧瑛這樣,把自己的手伸向傷害他的枷鎖中,卻還在試圖替其他的人解開鐐銬。 封建吃人,來自另外一個時代的文明何嘗不會殺人。 楊婉慶幸歷史是線性的,沒有人像她這樣可以回頭,也沒有人能夠提前預(yù)知后世,人們都活在當(dāng)下的平衡里,所以才不會覺得,自己是被滾滾向前的歷史車輪碾死的那一個。 因此,楊婉決定尊重鄧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