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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東廠觀察筆記在線閱讀 - 東廠觀察筆記 第96節(jié)

東廠觀察筆記 第96節(jié)

    “為什么,當(dāng)年和你一起獲罪的罪臣后人,都在南海子里絕食自盡,你是如何吞下那些飯食的?!?/br>
    鄧瑛咳了一聲。

    “三大殿尚未完工,奴婢放不下心?!?/br>
    易瑯追道:“這句話我信,可是后來呢?桐嘉書院案以后,為何要掌東廠?抬起頭來答。”

    鄧瑛依言抬起頭,“奴婢能問問殿下,殿下的老師是如何解答此問的嗎?”

    易瑯沉默了須臾,方道:“你貪慕權(quán)勢,混亂司法,但是……”

    易瑯轉(zhuǎn)過話鋒,凝向鄧瑛的眼睛,“我年紀(jì)尚不大,朝堂上還沒有我說話的余地,很多事情我也看不全,想不明白,但是我不想偏聽,等我再大一點(diǎn),等君父準(zhǔn)我議政以后,我便能看全看明白。”

    他說完朝后退了一步,徑直喚鄧瑛的名字。

    “鄧瑛?!?/br>
    “奴婢在?!?/br>
    “知道自己今日為何要受責(zé)嗎?”

    鄧瑛點(diǎn)頭,“奴婢知道,今日晨間殿下在偏殿前喚住奴婢的時(shí)候,奴婢就一直在等殿下的處置。”

    “那你有話要說嗎?”

    “有?!?/br>
    “說?!?/br>
    “請殿下容情,少打?!?/br>
    易瑯冷道:“你這是在求情嗎?你之前不是說,不可對閹宦容情的嗎?難道只是說說而已?”

    “不是……奴婢身子已經(jīng)不好了,請殿下不要在此時(shí)取奴婢的性命。奴婢還有未完之事?!?/br>
    易瑯聽完這句話,忽然莫名一陣悸動(dòng)。

    他以前十分痛恨閹宦在主子面前乞憐,可眼前的人雖然是在求饒,他卻好像有些恨不起來。

    第85章 山月浮屠(二) 姨母 真的很恨你?!?/br>
    “殿下,慎行司的人來了。奴婢們帶他出去吧?!?/br>
    易瑯抬頭朝外面看了一眼,低頭道:“不必。就在這里。”

    書房局促,慎行司只進(jìn)來了一個(gè)人,也沒有提刑凳,內(nèi)侍只能架著鄧瑛的胳膊,讓他趴伏在地上。為了避免他掙扎,兩個(gè)內(nèi)侍一左一右地摁住了他的肩,其中一個(gè)忍不住小聲對他說道:“督主,您千萬忍一忍啊?!?/br>
    這句話并沒有什么作用,倒也算得上是安撫。

    但事實(shí)上,對于鄧瑛而言,除了割在他下身的那一刀之外,之后所有的刑責(zé),鄧瑛都不曾覺得屈辱,這一次他甚至愿意承受,他把這當(dāng)成他“傷害”楊婉的后果,比起千刀萬剮,這已經(jīng)算得上仁慈了。

    “打吧。”

    掌刑人遲疑了一下,卻沒有立即落杖,試圖等一個(gè)關(guān)乎“輕重”的暗示。

    誰知卻被易瑯喝斥道:

    “等什么?”

    掌刑人聽了這話,便猜這一頓沒有情可容。

    內(nèi)廷責(zé)打內(nèi)侍是有學(xué)問的,主要要看主子留不留情的,易瑯還太小,這也是第一次對奴婢動(dòng)刑責(zé),他并不明白自己的話會(huì)給鄧瑛帶來什么。

    第一杖落下的時(shí)候,鄧瑛的上半身幾乎是不受控地向上一仰,摁他肩的人連忙用力將他按下。鄧瑛試圖在地上找一個(gè)抓握的東西,好在書案的案腿就在他手邊,他掙扎著朝前挪了挪,掌刑的人以為他試圖躲避,為了警示他,打得比第一板還重,幾乎將他的身子摁死在了地上。

    鄧瑛喉嚨里騰出一口帶著腥味的氣,他知道這是氣血上涌,一旦成火攻心就險(xiǎn)了。

    他放棄了所有的掙扎,逼自己盡可能安靜地趴著。

    掌刑人見他姿態(tài)配合,這才收了一分力。

    內(nèi)侍們見他雙手緊握,身子雖然沒有再挪動(dòng),卻一直在細(xì)顫,甚至有些痙攣,想著自從寧妃去蕉園以后,承乾宮上下全仰仗東廠,才沒有在二十四局里遭白眼。這份恩情不小,鄧瑛也不需要他們報(bào)答。此時(shí)見這般,心里都很難受。

    伺候易瑯的清蒙忍不住求道:“殿下,您開點(diǎn)恩吧……你看在婉姑姑的份上……饒過鄧督主吧?!?/br>
    易瑯并沒有喚停,只是低頭看著鄧瑛。

    十杖之后,鄧瑛身下的綢褲已經(jīng)見了血,板子的聲音也沒有最初那般沉悶,聽來有一些炸裂感。鄧瑛死死地咬著自己的衣袖,起初還能咬住,后來咬不住,每受一杖,牙關(guān)都要亂顫一陣。

    “殿下……”

    “說?!?/br>
    他原本想求饒,可是想起這一頓杖刑是為了贖他昨夜在楊婉房中的罪孽,他又逼著自己趴好,然而掌刑的人并沒有因?yàn)樗麅?nèi)心的“悔過”而對他稍加仁慈,腫脹之處被打破,鮮血頓時(shí)喂飽了衣料,順著他的身子流到地上。

    易瑯看著他身下的血,想起的卻不是他在史書傳記里讀到哪些賢君滅宦禍,懲戒閹人的描述。反而想起了周叢山,黃然……

    這些人被大明律如此對待的時(shí)候是不是也像他這樣,雖是以一種不要命的方式對抗天威,卻又在受刑之時(shí),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tài),維護(hù)律法和君王的尊嚴(yán)。

    “先停下。”

    “是?!?/br>
    杖責(zé)停下,鄧瑛的身子卻痙攣得厲害,他此時(shí)才終于有了幾乎,伸手一把抓住書案的案腿。

    “你知錯(cuò)嗎?”

    “知錯(cuò)……”

    “剩下的就免了?!?/br>
    鄧瑛咳了幾聲,“謝殿下……寬恕?!?/br>
    易瑯抬起頭,“帶他出去。”

    清蒙等人忙架起鄧瑛的胳膊,鄧瑛已經(jīng)完全走不得路了,他們也不敢拖他,只得將鄧瑛的手臂掛到肩膀上,慢慢地往外挪。

    宮門上的人見鄧瑛被帶出來,便打開了側(cè)門。

    楊婉轉(zhuǎn)過身,便聽見清蒙的哭聲,“婉姑姑……對不起,是奴婢害了廠督?!?/br>
    這一腔悲意洞穿了楊婉的心肺。

    她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鄧瑛,想要攙扶他,卻又怕弄疼他。

    “楊婉,別哭啊……”

    楊婉這才發(fā)覺,自己雖然沒有哭出聲,眼淚卻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失了禁制。

    “對不起,鄧瑛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此時(shí)她說不出別的話,只能一味地跟他道歉。

    “楊婉,記著啊,我罪有因得,你不要與殿下爭執(zhí)……”

    他說完,不得已閉目忍痛。

    清蒙道:“婉姑姑,怎么辦啊……這個(gè)時(shí)候會(huì)極門已經(jīng)落鎖了?!?/br>
    楊婉道:“你先不要慌,你們把他帶回護(hù)城河那邊的直房,交給李魚。讓李魚先別碰他,等我回來。”

    說著又看向鄧瑛,“你別睡著?!?/br>
    “好,我不睡。”

    楊婉輕輕捏住鄧瑛垂下的手,“我會(huì)聽你的,不與殿下爭執(zhí),但你也要聽我的,不準(zhǔn)再說你罪有因得,否則我就跟你一樣,再也不原諒自己?!?/br>
    說完松開鄧瑛的手便徑直朝后殿走去。

    承乾宮的宮人見了楊婉都不敢說話,連跪書房中擦拭血污的內(nèi)侍,見她進(jìn)來都慌忙退了出去。易瑯在書案后看書,燈火把他的影子烘在博古架上,竟有些貞寧。

    楊婉走到易瑯面前,屈膝跪下。

    “姨母……”

    “我的錯(cuò),為什么要責(zé)罰他?!?/br>
    易瑯抬起頭,“我對姨母你說過,我可以原諒姨母,但只能對姨母一個(gè)人這樣?!?/br>
    楊婉忍淚一笑,口中的氣息guntang,“易瑯,姨母真的很恨你?!?/br>
    易瑯放下書站起身,“姨母你不要放肆。”

    楊婉直直地凝向易瑯的眼睛,“你是奴婢的外甥,是先生們的好學(xué)生,也是大明的皇長子,你的所做所為都沒有錯(cuò),正直,聰慧,訓(xùn)斥姨母的時(shí)候,時(shí)常令姨母羞愧。身在大明,我愿意拼盡一切護(hù)住你,易瑯……姨母什么都不求,但求你對鄧瑛仁慈一些,姨母什么都沒有,姨母只有他……”

    易瑯走到楊婉身旁,試圖攙她起來,“姨母你在說什么,你還有易瑯啊,你不要易瑯了嗎?”

    他聲音有些顫抖,似乎是被楊婉的話駭住了。

    楊婉看著易瑯扶在她胳膊上的手,“姨母還是會(huì)護(hù)著殿下。”

    易瑯含淚抬起頭,搖晃著楊婉的胳膊,“姨母你為什么要這樣,我今日去文華殿前,看見他從姨母的房中出來,他對姨母你不敬,易瑯只是懲戒他,易瑯對他已經(jīng)很仁慈了!只要他以后不再對姨母不敬,我就不會(huì)那樣責(zé)罰他!”

    楊婉聽著易瑯的話,卻沒有再出聲。

    易瑯卻真的被這一陣沉默嚇住了,蹲下身不斷去抓楊婉摁在地上的手,“姨母……姨母你別不說話好不好?!?/br>
    楊婉低頭靜靜地看著他。

    “你想讓姨母說什么?!?/br>
    “對不起,姨母你別不理我,我已經(jīng)看不見母親了……姨母你不理易瑯,易瑯就是一個(gè)人了?!?/br>
    他說著說著,便逐漸失去了平日里不和年紀(jì)的那份穩(wěn)重,眼淚奪眶而出,在楊婉面前哭得泣不成聲。

    “姨母,對不起……其實(shí)易瑯也很后悔,罰他罰得太重了,可是姨母,我真的不想看到姨母和他在一塊,我以后長大了,要讓姨母出宮,給姨母求誥命,讓姨母一輩子都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姨母……你不要不理易瑯……”

    他哭得不斷抽泣,人本來就在發(fā)燒,此時(shí)燒得更厲害了,額頭guntang,呼出的氣也燙得嚇人。

    楊婉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背,摸到了一灘已經(jīng)冷了半天的汗。

    “什么時(shí)候發(fā)燒的?!?/br>
    “易瑯不知道?!?/br>
    他邊說邊哭。

    楊婉抬起袖子擦去他的眼淚。

    “難受嗎?”

    易瑯搖頭。“易瑯不難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