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牽著張衍，一手提著個菜籃子。

    朝他攏手作了個揖，攏了這一袖子的春暖花氣，志得氣盈，趾高氣揚地轉(zhuǎn)過身買菜去了。

    第29章

    月上柳梢,風(fēng)駐塵香。

    蘭燈哧地才吐出一捧新焰，在向晚的香風(fēng)中微微搖曳。照亮了室內(nèi)的一桌一椅，也照亮了桌前的人。

    這是個約莫三十多歲的成年男子。

    黑頭發(fā),黑眼珠，高鼻薄唇，窄下巴,身形落落昂昂。眉宇間隱隱有風(fēng)霜雪色。

    男人，或者說俞峻。

    勁瘦的手腕輕移，半截衣袖滑落,露出微微突出的腕骨。

    吸飽了墨的筆尖,在紙上波磔成文,謂點如高峰墜石，橫似千里陣云,卻又細(xì)入毫芒，疾澀自然。

    【期生兄雅鑒仰企

    暌隔芝暉,時殷葭溯。敬想?！?/br>
    筆尖微微一頓。復(fù)又繼續(xù)落筆。

    【弟駒陰虛擲,馬齒頻增?；厥浊皦m，徒喚負(fù)負(fù)。】

    ……

    剝開這些文縐縐的、體面的，甚至于做作的外殼,所述說的無非都是些平庸、寡淡無趣的瑣事。

    【離京之后,我無處可去，思索再三，終于想起了我昔日治水時曾經(jīng)在越縣短暫居住過一年。

    自我搬來越縣已三月有余,到如今基本已經(jīng)安頓了下來。越縣與從前并無異處,我注意到那間桕燭鋪已不再營業(yè),舊址上新修了一間社學(xué),每日都有學(xué)童往來。

    尹家書籍鋪前多了兩盆芍藥,其余油餅店、藥鋪、青篦扇子鋪、漆鋪、金銀鋪……等等并無變化。

    現(xiàn)住的地方不大，門前有一條河道，人們沿河而居，院落頗為規(guī)整，呈凹字形，進(jìn)門有個天井，另有個花欄，栽種了些罌粟、蘭草、虞美人、芍藥。

    除卻我之外，另住了三戶人家，我所租住的這間每月只需二百余文。

    每日午后，桃柳爛漫有白頭老翁高呼“磨剪子，戧菜刀”，光是聽這中氣十足的吆喝聲，就足可消磨白日晝長，向晚夕照，更有放學(xué)小童，在柳樹陰涼下嬉戲玩鬧。

    越縣的衣食住行比京城便宜甚多，米價每石約有六百文，干魚每斤約有三十六文左右，白糖每斤約為六十一文，雞一只約為一錢。

    在此處定居，日子不算艱難?！?/br>
    又細(xì)細(xì)地寫下了衣食住行，生活這方方面面所需的花銷。

    【自我落腳之處，右拐，有一家絨線店，專賣些針、線、頭花。

    前幾日衣服被附近人家的薔薇勾破了衣角，我去買了個針線包，不過四五文。

    不必?fù)?dān)心，破洞處如今已縫補妥當(dāng)。

    回去的路上，又買了約有4兩左右的鱸魚，以豆醬佐之。

    越縣的飯菜口味不比京城，較為清淡。

    話說回來，我的租戶雖不通文字，但都足夠稱得上溫文可愛，彬彬有禮。一意追求于書籍文字，則有文滅質(zhì)之弊。文勝而至于滅質(zhì)，則其本亡。

    我搬進(jìn)去時，被褥上還殘留著前任的頭發(fā)，壁腳根頭有些廢紙，桌面上殘存著些墨漬，整個屋子里好像還殘留著上一任租戶的痕跡。

    伸手晃了晃桌子，桌腳缺了約拇指大小的小塊，不甚穩(wěn)當(dāng)，但將那廢紙拾起墊在桌腳下，尚且能勉強支撐度日?！?/br>
    寫到這兒，忍不住皺起了眉。

    【說來慚愧，這幾日來未曾念什么書，不過偏安一隅，研究些許菜式。

    陶汝衡欲邀我去九皋書院教書，我尚未應(yīng)允。

    你總說我太過拘謹(jǐn)沉寂，我試著放下負(fù)累，與你寫下了這段話。中有諸多可笑之處，勿要見怪?！?/br>
    沉默了一下，又輕輕吁出一口氣，落筆道。

    【誤落塵網(wǎng)，久在樊籠。

    勿要嘲笑我的局促，或許真到了該我解脫之時也未可知。

    方才有一只鳥落在了盆中，頭、頦、喉部白色，越縣人喚之白頭公公?！?/br>
    又頓了頓。

    【殊為可愛?！?/br>
    【這幾日天氣有些熱，但尚且能夠忍耐。

    臨近水邊，蚊蟲偏多，不勝其擾。

    我只是有些擔(dān)心跟我一起到此定居的那盆杜鵑。它這幾日以來葉片焦邊，干得利害。

    或許它需要一場雨】

    不置可否，不動聲色地又補上了一句。

    【一場暴雨。】

    【

    ……

    經(jīng)年闊別，而相憶之情，未必不兩地一致也。

    ……

    弟危甫頓首?！?/br>
    手畔露出了一張字條，一筆一劃可見其恭恭敬敬，認(rèn)真真摯。

    【日前，晚輩在知味樓中偶得《四書析疑》一本，見公逸思麗藻，風(fēng)骨遒警，不動聲色。

    左思右想之下，于閑暇間冒昧cao觚成文若干，夾在了書頁之間。

    若先生有緣得見，還望先生能指點一二。

    鵠望德音，不勝瞻企之至。

    即請文祺。

    晚輩觀復(fù)叩上】

    觀復(fù)這是張幼雙她爹張廷芳先生文青病給她起的表字，“雙”對應(yīng)“復(fù)”，出自《道德經(jīng)》“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fù)”。

    當(dāng)時還有個備選項目叫“云岫”，主要因為“雙”這個字有個字謎叫“山影重疊云散動”。

    云岫則意味著指云霧繚繞的峰巒，出自她爹偶像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云無心以出岫”。

    她爹私心更喜歡他偶像這個，覺得女孩子家叫這個好聽，不過沈蘭碧女士嫌棄這名字太過爛大街，“觀復(fù)”這個寓意正好能壓壓她這橫沖直撞的性格，遂被殘忍PA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