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竹儀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來凡爾賽了，她六歲的時候第一次來法國，之后幾乎每年都會跟著母親來這邊購物和度假。

    作為中國h港船王的小女兒，這整個世界好像都沒有她不能去的地方。

    去年被巴黎國立高等美術(shù)學(xué)院錄取后, 她呆在法國的時間更是遠(yuǎn)超過在h港家中。

    今年年初時, 父親的二房夫人在家庭聚會時，忽然對她說，希望她在法國好好學(xué)藝術(shù)，以后能少回去。就好像她回去爭家產(chǎn)的話，他們家就會被她搞的分崩離析。

    她也不想回去, 見到那么一大家子人, 一大家子兄弟姐妹，她就煩。

    可她是爸爸最寵愛的女兒, 她又憑什么不回去。

    她才出生時, 爸爸就在英國拍下當(dāng)時最貴重的黃鉆石, 慶祝她的出生。

    8歲時，爸爸就將他名下的物業(yè)公司轉(zhuǎn)到她名下。

    10歲時，她展現(xiàn)出驚人的時尚敏感度，從此成為年齡最小的國際各大秀場?？?。

    15歲時，父親又送了她一個h港望水豪宅, 說是專門用來放她的創(chuàng)作的畫和藝術(shù)品。

    19歲, 她憑借自己的藝術(shù)天分，被巴黎國立高等美術(shù)學(xué)院錄取，雖然沒有涉獵商業(yè), 卻仍是船王最疼愛的女兒。為了慶祝她到全球頂級的藝術(shù)院校就讀，父親買下h港一家小型藝術(shù)館，作為禮物送給她。

    即便是在巴黎國立高等美術(shù)學(xué)院里，富二代聚堆，劉竹儀都稱得上頂富的那一批。

    人生好似光明一片，注定了榮華富貴沒有煩惱。

    可是，這一年，劉竹儀常常覺得迷茫。

    她好像每天都很快樂，在課上，自己的才華是被認(rèn)可的，在課下，被眾星捧月，穿梭于歡笑不斷的各種party間。

    可不知為什么，她生活的底色，忽然就不快樂了。

    白天在人群中有多少笑聲，離開喧囂，獨自回到住處時，她就有多落寞。

    無所適從。

    她忽然就開始思考人生的意義，不明白自己日復(fù)一日的尋歡作樂，日復(fù)一日的學(xué)那些藝術(shù)知識，跟那些人穿梭在觥籌交錯間聊著重復(fù)又無趣的話題……到底是為什么？

    一想到自己未來將永遠(yuǎn)過這樣的生活，她就害怕到，甚至?xí)诤诎档姆块g里，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消失。

    她倒在黑洞洞的、寬敞卻冰冷的房間里，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不斷墜落墜落墜落……

    昨天晚上，一位朋友笑著用羨慕的語氣對她說：

    “真好啊，船王的女兒誒，想要什么沒有啊，我若是你，還學(xué)什么藝術(shù)啊，我就每天坐著游艇喝酒曬太陽……”

    她忽然就怒不可遏，摔了酒杯，怒斥對方像衛(wèi)生間里的卷紙一樣蒼白乏味，令人唾棄。

    她在對方眼睛里讀到了驚愕和茫然，她甚至看出對方在腹誹‘劉竹儀莫名其妙！她都擁有這么多了，還有什么好不開心的？裝什么裝?。靠欣系膹U物……’。

    廢物！

    廢物廢物廢物……

    她的確是被父親的金錢包裝成的完美芭比，可她并非沒有腦子，也不是沒有情感的無腦消費機器。

    在涉獵藝術(shù)后，她變得越來越敏感。

    她能從別人的微妙態(tài)度里，感受到別人對她身價的敬畏，和對她本人的輕視，甚至唾棄。

    許多人在追捧她的同時，從來沒有真正的瞧得起她過。

    隨著年齡見長，她越來越無法在這個虛假的世界里自在的生活。

    一個巨富最寵愛的女兒，居然開始討厭其他人的眼光。

    而這種情緒，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傾聽和理解。

    母親輕視她孩子的身份，覺得她就是青春期矯情，父母已經(jīng)為你提供了一切，你還有什么好不高興的？

    朋友多是因為她揮金如土的大方而聚在她身邊的玩伴而已，劉竹儀甚至不敢在這些人面前暴露出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脆弱和迷茫，她無法承受其他人完全暴露出來的輕視和不理解。

    更不愿在自己剖開血淋淋的痛苦后，被人輕描淡寫的笑稱是在‘凡爾賽’。

    于是，在party上跟‘朋友’大吵一架，摔門離開后，劉竹儀忽然就驅(qū)車直奔凡爾賽。

    凡爾賽雙年展開幕，劉竹儀權(quán)當(dāng)散心，也過來看看。

    而且，華人圈子里她最討厭的方少珺，據(jù)說帶著巴比松畫社的人在凡爾賽雙年展中參與了一位中國藝術(shù)家個人主題展的布展。

    劉竹儀也想來看看，方少珺那個一向傲慢，卻堅定的仿佛從來不會迷茫、不會痛苦，永遠(yuǎn)在昂著頭往前闖的人，在折騰什么。

    …

    劉竹儀來到道圣斯托大莊園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1點了，不知是因為人都去吃飯了，還是怎么回事，穿過草場和石磚道，在院子里、前庭處，她都沒看到太多人。

    在院子里，她參觀了伊朗展區(qū)的《綠洲與廢墟》，開放的布展中，一半是綠洲叢林和植被，高大巍峨而豐茂。

    另一半是斷壁殘垣和坍塌的樓舍，還有散落在地的子彈殼和特殊材質(zhì)做的假槍及武器。

    在‘城市的想象力’這個主題下，這個展區(qū)表達(dá)了對戰(zhàn)爭的唾棄和對自然與和諧的向往。

    劉竹儀感受到了一些視覺沖擊，也短暫的對世界格局進(jìn)行了會兒思考。

    可在這個展區(qū)里，她并沒有過多停留。

    想要表達(dá)的主題很大，但內(nèi)容和藝術(shù)性層面卻弱了許多。

    感覺就是藝術(shù)家的水平尚撐不起這么龐大的一個課題，所有的情緒宣泄，都過分流于表面了。

    看過院子里的幾個展后，她又開始參觀前庭展區(qū)。

    然后，她看到了一個巨大的用木屑制作的草堆——它的尺寸是正常草堆的10倍，一眼望過去，給人一種奇妙的巨物沖擊。

    草堆上有斜斜打過來的小雨，是用木條串凝膠制作的假雨。

    令劉竹儀稍微駐足的，是表現(xiàn)雨水的無數(shù)藍(lán)色凝膠，放眼望去是一片絢爛的藍(lán)。

    可仔細(xì)打量又會發(fā)現(xiàn)，這些凝膠的藍(lán)色，居然沒有一滴是相同的。

    便是這種漸變色的有序排列，才帶給人一種繽紛又有韻律的感覺。

    劉竹儀打量了一會兒，竟仿佛通過視覺，攝取到了一段音樂——那種有序排布一些顏色的手法，讓色彩變成了音節(jié)。

    真是奇妙的感受。

    劉竹儀站在這里，欣賞了一會兒巨大的由不同的‘黃’組成的草堆，和不同的‘藍(lán)’組成的雨。

    原來有時候，不需要把東西做到多大，多刺激，在細(xì)節(jié)中，也能傳達(dá)如此多層次的趣味體驗。

    低頭掃了一眼地面的標(biāo)簽，上面寫著：【中國-華婕個人主題《流動的城市》5號展位】。

    劉竹儀皺了皺眉。

    這不會就是那位傳說中的18歲中國天才的個人主題展吧？

    雖然這個繽紛的黃草堆和藍(lán)雨十分有趣，但……僅此而已的話，也還是過于單薄了啊。

    而且，這小雨淋草堆的布展，怎么想都無法跟《流動的城市》相契合吧？

    嗤一聲笑，劉竹儀搖了搖頭。

    果然，許多藝術(shù)都是名不副實。

    她站在前庭轉(zhuǎn)望向身后諾大的莊園草場，忽然覺得了無生趣。

    沒勁。

    也許是她來之前的期待太高了吧。

    將凡爾賽雙年展的票塞進(jìn)兜里，劉竹儀邁著有些拖沓的步伐，踏進(jìn)城堡。

    走進(jìn)一層寬敞的大廳，總算見到了幾個人，但大家或許是飯后正在消化食物，觀展時的狀態(tài)懶洋洋的。

    這個整體氣氛，將劉竹儀的頹然又向深處推了一步。

    她慢條斯理的選擇了下，才拐向美國館。

    走過巨大的牛仔靴裝置，穿過大大小小垂落的牛仔帽叢林，目光掃過那些牛仔配槍等元素后，劉竹儀無奈的想，文化荒漠，不愧是文化荒漠。

    唉，美國現(xiàn)在崛起的超現(xiàn)實主義其實很有趣，電影藝術(shù)中傳達(dá)的美也很高級，可是每次在參加這種世界級的藝術(shù)展時，美國好像總是顯得別別扭扭。

    既想向英法意的高級藝術(shù)品味貼近貼近，又想展現(xiàn)點自己的文化自信，最后就變得上不上下不下，反而不倫不類。

    牛仔的精神，核心點在于‘勇氣’，可以用牛仔的元素來展現(xiàn)，但過于傾向于‘牛仔’這個皮，反而讓‘勇氣’這個里子變得空虛了。

    離開美國館的劉竹儀，覺得自己的期待被掏空了。

    來之前的倦怠和煩悶不僅沒有得到緩解，反而還增加了失望和無聊。

    人生失去希望后，會變得多么沒勁啊。

    物質(zhì)生活的追求總有盡時，精神空虛卻是個無止境的黑洞。

    拐過拐角時，劉竹儀又看到了更大的草堆——角落里一個被草堆布罩蓋住的巨大區(qū)域里，遮存著一個什么建筑之類。

    因為興趣缺缺，她只短暫的好奇了下，便踏步掠過。

    然后，她又看到了大廳很好的一個位置被空置，只有從5米高的頂棚垂下的絲條串掛的藍(lán)色凝膠雨，懸掛在空中。

    走過去，空地前的標(biāo)識上寫著【中國-華婕個人主題展《流動的城市》4號展位】。

    “？？？”難道華婕還不止擁有一個展位？

    外面是5號，這里是4號，那還有3號、2號和1號？

    站在寬闊的大概三十多平方的空地中間，置身于垂墜的小雨之中。

    劉竹儀忽然覺得無比壓抑。

    她的心情忽然就與這空蕩蕩的展區(qū)地面，和鋪天蓋地傾斜下來的假雨所契合。

    令人窒息到想要咆哮，想要崩潰。

    她的人生，好像始終便置身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

    雖然四周喧囂而廣闊，她卻總是孤零零站在一片如真空的區(qū)域里，心靈寂寞的四處捉抓，也尋不到一個可以知心的人。

    而仰起頭也尋不到開闊的藍(lán)天，雨總是遮蔽天日。

    最嘲諷的是，即便是這雨，都是假的。

    就像那些一起購物消費的友誼，和那些聚會釣帥哥的快樂，都是夢幻泡影，是抓不住的，過去后什么都不會留下的時光。

    在這片假雨下，她站了不知多久。

    當(dāng)情緒像被堵在大壩前的磅礴洪水，但凡遇到個蟻xue便會毀天滅地的決堤時，她忽然看到一群人排著長龍大隊，從二樓的樓梯處傾斜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