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好意側(cè)過臉，看著權(quán)傾世，問他：“你真的愿意放我走？”

    權(quán)傾世的臉又變成了萬年不化的冰山，那慘白的膚色仿佛霜雪凝結(jié)，他咬了咬牙，吐出一句：“蘇八郎，你真是沒有心！”

    “為什么這樣說我？”蘇好意笑了：“我哪里沒心了？”

    她語氣輕松自然，甚至帶著幾分戲謔，就如同在和多年的老友說話。

    曾經(jīng)權(quán)傾世是她最畏懼的人，只要提到這個人的名字，她都要做噩夢。

    那個時候，她和所有人一樣，覺得權(quán)傾世陰狠毒辣，簡直沒有人性。

    后來二人的關(guān)系有所緩和，蘇好意卻也總是抱著幾分戒心。

    畢竟權(quán)傾世這樣的人心黑手狠，翻臉不認人的事做起來毫不費力。

    再后來，知道他對自己心存覬覦，蘇好意自然是敬而遠之了。

    否則，明知對方對自己有意還不劃清界限，那就屬于有意撩撥了。

    不但不道德，而且很危險。

    之后為了吉星向權(quán)傾世求助，蘇好意那個時候是打定了主意用自己的下半生來交換的。

    她自然是不愛權(quán)傾世的，可為了吉星總要犧牲。她也不認為權(quán)傾世卑鄙自己可恥，說白了，不過是各取所需你情我愿的交易。

    可如今權(quán)傾世卻不再要她償還，而是決定放她走。

    至此，蘇好意才從心里由衷感激權(quán)傾世，并覺得自己虧欠了他。

    “你居然還問我為什么？”權(quán)傾世氣得心口疼：“我不想再重復(fù)第二遍?！?/br>
    別人永遠無法知道他說出讓蘇好意走那句話用了多大的力氣，以至于根本沒有力氣再說第二遍。

    除了對母親，他再也沒有對誰有過那樣的期盼和寄托，哪怕對他的生身父親。

    可他又是多么渴望從蘇好意那里獲得些許溫存，給自己漆黑血腥的人生添上一段柔軟。

    他曾經(jīng)想過無數(shù)次，只要蘇好意在他身邊，哪怕她不愛自己，也認了。

    可終究，自己還是狠不下心。

    “好好好，我不問了，你別生氣。”蘇好意向他賠罪：“不管怎么說，你都是我的恩人，這份恩情我會永遠記得的。”

    “不需要你記得，”權(quán)傾世的聲音冷而硬：“你只要快些離開這里就是了，越快越好?！?/br>
    蘇好意自然知道權(quán)傾世表現(xiàn)出來的不過是假象，既然已經(jīng)決定放手，就不會再向自己展露軟弱的一面。

    畢竟權(quán)傾世是個極其自尊的人。

    “權(quán)大人，聽說你又要出京公干，”蘇好意笑著問他：“不知能不能賞個臉，讓我請你吃頓飯?！?/br>
    權(quán)傾世有些猶豫，他本不想答應(yīng)，但蘇好意隨后又補了一句：“我也知道，我不宜留在京城，離開這里后，我會隱姓埋名。所以此一別，可能我們永生都不會再見。不知你能不能賞個臉呢？”

    蘇好意的話，如同一陣風(fēng)拂過，權(quán)傾世的心里頓時落葉滿山。

    沒有比永生不再相見的道別更令人傷感的了。

    紅顏青絲作此別，白發(fā)蒼蒼不得見。

    權(quán)傾世沒有遇見過比蘇好意更令他驚艷的人，他的心迄今為止只動過一次。往后余生，也多半不會再起波瀾。

    他無比渴慕，卻從未得到。擦肩而過，從此再無交集。

    以后的歲月，他只能靠回憶來填補心中的缺憾。

    那本就不多的回憶，將作為此后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慰藉。

    多一點回憶，就能夠讓自己在以后的日子里多一分暖意吧！

    權(quán)傾世在心里苦笑，笑自己像個乞丐。

    可是他也在一瞬間看透了很多，哪怕蘇好意對他不曾有過一絲愛戀，哪怕從此之后她將自己遺忘。

    那又怎樣呢？

    他還是為她心動，還是無比愛她，還是愿意為了她忍著痛放手。

    什么都不為，不為得到，不為占有。

    只為她曾讓自己的心那般悸動，便也值得了。

    于是權(quán)傾世和蘇好意來到了至味居，依舊是二樓朝北的那個雅間。

    不等蘇好意開口，權(quán)傾世便熟練地點了四道菜。

    桂花糖蓮子、四美鱸魚、黃酒酥蹄和蕓豆瓜片。

    這正是當(dāng)初蘇好意請他吃飯時所點的四道菜。

    “大人真是好記性。”蘇好意笑了，她也還記得這四道菜。

    只是她不知道，在那以后權(quán)傾世每隔些日子便到這里來，每次點的菜也都是這四樣。

    這一頓飯吃的還算融洽，雖然權(quán)傾世依舊沉默寡言，但蘇好意一直在旁邊講笑話。

    這次的賬還是蘇好意結(jié)，就像她第一次請權(quán)傾世吃飯一樣。

    出了酒樓門，蘇好意正式向權(quán)傾世告別。

    她笑著把一只護身符遞給權(quán)傾世，說道：“這個護身符是我替吉星求的，但是沒能給他戴上。就轉(zhuǎn)贈給你吧！也愿你平安順?biāo)?，能得善終?！?/br>
    這番話說給旁人不大合適，可說給權(quán)傾世卻是再妥當(dāng)不過的。

    無論是他所處的地位，還是他做過的事，都是很難得善終的。

    權(quán)傾世把護身符接過來，揣進了懷里。

    他始終未再開口說話。

    蘇好意上前抱了抱他，然后松了手退開，說道：“權(quán)大人保重，八郎走了。”

    她沒能看到在方才擁抱的時候，權(quán)傾世眼里的淚光。

    她只是笑著揮了揮手，向遠處的楚腰館走去。

    權(quán)傾世在山后望著她，綠樹濃蔭，街市綿長，她漸行漸遠，再也沒有回頭。

    夕陽只剩小半個，戀戀不舍地攀在墻頭上，黃昏的風(fēng)還帶著些許燥熱。

    這不過是漫漫人生中司空見慣的一天，卻注定要被銘記至死。

    權(quán)傾世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曾深切濃烈地愛過一個女子。

    她就像此時炎夏日落時孔雀紫的天幕，躁動方息，欣喜剛起……

    第540章 各自須尋各自門

    自從鬧瘟疫起，楚腰館就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

    等到解了禁，京城依舊亂哄哄地，姹兒姨也無心經(jīng)營。

    蘇好意回到楚腰館，姹兒姨倒覺得意外，可當(dāng)著人，也只說一句“回來了”。

    等容出空來，方才到她房里，見蘇好意在那里整理床帳，便問她：“你這就回來了？”

    蘇好意笑著點點頭說：“嗯，權(quán)大人開口讓我走?！?/br>
    “那他……”姹兒姨頓了一下說：“自始至終沒難為你吧？”

    “這人情算是欠下了，”蘇好意苦笑著搖搖頭：“只怕這輩子也還不上?！?/br>
    姹兒姨聽她如此說，便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嘆息一聲說道：“話可不能這么說，山不轉(zhuǎn)水還轉(zhuǎn)呢，誰就能料到?jīng)]有償還的時候呢？”

    蘇好意拉了姹兒姨的手說道：“娘，我正有事要跟你商量。咱們離開京城吧！”

    “蘭臺的事……”自從知道司馬蘭臺和公主成親，姹兒姨還沒有見過蘇好意，更沒有和她說起這事情：“你心里可怨他？”

    “娘不是早就告訴我，若是決心兩個人在一起，便要義無反顧?？梢坏┧粣哿耍揖偷帽M早抽身。如今他的心怎樣另當(dāng)別論，他的人卻是不得自由?！碧K好意低著頭，屋子里沒點燈，看不清她的神情：“我沒什么可怨的，當(dāng)初也不是沒想過會有這么一天。”

    “我可憐的孩子?！辨眱阂绦奶鄣匕烟K好意摟進懷里，雖然她說的這樣灑脫，可心里一定是痛苦煎熬，否則也不會瘦成這副可憐相。

    “娘，我們收拾收拾走吧?！碧K好意又說：“回仙源山去?！?/br>
    “你說的對，此地不宜久留。就這兩天吧?！辨眱阂讨赖搅嗽撟叩臅r候，蘇好意和司馬蘭臺的關(guān)系遲早會傳到公主耳朵里去，免得夜長夢多，還是早走為妙。

    這天夜里娘兩個盤算了大半個晚上，第二天一早，姹兒姨便把眾人都聚到了一起。

    人們都奇怪，這楚腰館開了多少年，姹兒姨還從沒在清早的時候訓(xùn)過話。

    只見她穿著一身青梅色素面裙襖，頭發(fā)挽了個平髻，只插了一只玉簪。

    姹兒姨越到晚年打扮得越是簡素，且早晚禮佛，不知情的根本看不出她在歡場混了大半輩子。

    蘇好意站在她身后，把兩只匣子放到姹兒姨旁邊的桌子上。

    “從我開了這楚腰館，到如今整整三十年，新曲子變成了舊曲子，小姑娘變成了老太婆。多少人來了又走，就連丞相也換過了好幾個。”姹兒姨說起過往不禁感嘆：“都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也是到了該歇歇的時候?！?/br>
    聽她如此說，眾人忍不住互相看了看，面上都顯出悲戚的神色。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何況只是這小小的楚腰館呢！咱們相聚了一場，都是緣分，錢財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多了反而是累贅。因此我和八郎商議了，凡是楚腰館的人，每人可領(lǐng)五十兩銀子的銀票，并把你們的身契拿回去?！辨眱阂陶f這話的時候，蘇好意便把桌上的那兩個匣子打開。一個里頭裝的是銀票，另一個里頭是眾人的賣身契。

    “從此后，你們何去何從都聽?wèi){自己?！辨眱阂痰溃骸皬慕袢掌?，總共有三天的時間，各人收拾東西離開。三日后，我們便關(guān)了這里也走了。”

    眾人紛紛落淚，雖說這結(jié)局著實不錯，可分離還是讓人難受。

    “我早就看出你老人家有收山之意，也罷，千里搭帳篷，沒有個不散的宴席。大伙兒從此之后得了自由身，又有了傍身錢，總不至于餓死?！避浻褚贿吺脺I一邊說：“我算是這兒的老人兒了，更是看著八郎長大的。你們娘兩個也多保重，這一別就未必能再見了。”

    聽她如此說，眾人不禁更加傷感。

    蘇好意想起當(dāng)初自己來楚腰館的時候，第一個遇到的人便是軟玉。

    如今一晃，已是十多年過去了。

    楚腰館的這些姑娘們平日里也都攢了些錢在身邊，姹兒姨并不像別的mama那樣使勁兒克扣手底下的人。

    再加上楚腰館的生意本來就好，莫說是一等二等的姑娘，就是三等姑娘，只要不是大手大腳的，一年下來總也能攢個百十兩銀子。

    眾人哭了一場，各自拿回身契。

    阿染阿熏等人沒要那五十兩銀子，他們手里都有不少錢，叫姹兒姨把自己的那份給底下的人分了。

    那些跑堂的做飯的自然高興，這五十兩銀子對于那些姑娘們來說，不過是客人隨手賞的一個荷包，對他們來說卻是后半輩子的養(yǎng)老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