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宮安好?！睆?zhí)笱b出滿臉關(guān)切，“皇帝呀，聽說你適才在宮中疾走……你現(xiàn)在是萬金之軀，往后可不能這樣了，摔著了磕到哪里如何是好？”

    “只是小跑。”朱厚熜捏了捏驟然緊張不少的邵太妃的手，“朕已經(jīng)習(xí)慣了。也是因為一直小跑，朕長得都比同齡人高大一些。登極儀時，楊閣老還擔(dān)心給朕準(zhǔn)備的袞服大了呢，可惜沒能如他所愿出現(xiàn)垂拱之態(tài)?！?/br>
    張?zhí)筝p哼一聲，也不知是針對楊廷和還是針對朱厚熜。

    她隨后嘆了口氣：“我一個婦道人家，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悲苦之際六神無主，什么都是請閣臣們做主。沒想到這遺詔一事鬧出如此多麻煩，皇帝，幸虧你應(yīng)對有方。”

    朱厚熜笑了笑：“還望伯母勿怪侄兒執(zhí)拗。這事啊，實(shí)在沒有辦法。今天把祖母接到了伯母這里來，就是一家人吃頓家常便飯，說些知心話?！?/br>
    他主動給張?zhí)髪A了些菜，又拿湯勺喂著雙眼已盲的祖母。

    張?zhí)笏坪蹩吹昧w慕，隨后就說道：“這樣子皇帝自己怎么進(jìn)膳？丹兒，你過來，好生服侍太妃娘娘？”

    “是。”

    朱厚熜看著一個清麗文靜的宮女小心翼翼地過來行禮，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想著皇帝登基后，對太妃身邊伺候的人應(yīng)當(dāng)是會有安排的，所以先只安排了些我手底下穩(wěn)重的人過去。現(xiàn)在皇帝從安陸帶的人已經(jīng)到了，明日我就叫她們回來?！?/br>
    “侄兒謝伯母關(guān)懷?！?/br>
    朱厚熜看了一眼張?zhí)?，這算是避重就輕、也展露之前對邵太妃的關(guān)心嗎？

    聽張?zhí)筮@樣“體貼”，朱厚熜沒有先提起未央宮，而是閑聊起自己兒時和安陸那邊的生活。

    這些內(nèi)容，不僅張?zhí)蟾信d趣，邵太妃同樣聽得津津有味。

    朱厚熜的童年生活里自然少不了朱厚照的身影，畢竟他是皇帝，一舉一動都對大明有深刻的影響。

    張?zhí)髲乃谥新牭降闹旌裾?，就像他寫的那封謝箋一樣。

    朱厚熜對朱厚照確實(shí)有一些不一樣的看法，嘆了口氣說道：“皇兄昔年重用內(nèi)臣，有些沒心肝的確實(shí)做了不少錯事。伯母，侄兒明日得把他們召集起來，重新申明一下祖宗法度。伯母可知道登基詔書一開始是如何擬的？”

    到了登基詔書這個環(huán)節(jié)，張?zhí)笠呀?jīng)無權(quán)再知道了。畢竟城外勸進(jìn)之后，朱厚熜就已是君主。

    聽到張?zhí)蟀l(fā)問，朱厚熜就嘆道：“‘運(yùn)撫盈成，業(yè)承熙洽，勵精雖切，化理未孚，中道權(quán)jian，曲為蒙蔽，潛弄政柄，大播兇威?！撼紝市质甑男难?，就是這樣一句評語。因為內(nèi)臣和一些外臣做過的錯事，皇兄幾乎被說成昏聵之主?！?/br>
    張?zhí)蟛淮笈骸皸钔⒑退麄儼哺胰绱耍俊?/br>
    第34章 敲打張?zhí)?/br>
    朱厚熜搖著頭：“不止如此。登基詔書中明列81條新政，大量裁撤約束內(nèi)臣計18條，11條是專門裁撤皇兄任用的一些職官，另外還有4條則是針對因皇兄而起的武官任用，4條明確說的正德朝弊政。第一條大赦后，第二、三條就是為過去十六年曾受打壓的官員平反……”

    他簡略介紹了一下才說道：“這大位是皇兄傳給朕的，朕君臨天下，登基詔書就先說皇兄一朝如此多弊政，鄙薄皇兄？”

    張?zhí)舐犓f完，又氣又委屈。

    就算兒子之前是胡鬧了一些，但登基詔書這種近乎新君對前任蓋棺定論的東西，楊廷和他們真是一點(diǎn)情面都不給兒子留。

    這樣的臣子，也好意思說自己是忠臣？

    但這個皇帝，又說什么大位是皇兄傳給他的。

    是照兒嗎？明明是本宮選的你！

    “皇帝……后來命他們改了？”張?zhí)笙葐柕馈?/br>
    朱厚熜嘆了口氣：“自然要改?；市钟陔抻卸?，朕不能不顧皇兄的身后名?！?/br>
    張?zhí)笾浪@也是暗示自己，他有恩報恩。但是后面如果有不愉快，他是敢不斷摁著朝臣脖子讓他們聽話的，何況后宮里？

    宮中本來就極少有純粹的“家宴”，朱厚熜這番作秀，也帶著自己的目的。

    如果不知道邵太妃移居的貓膩，朱厚熜本來只會跑步時順帶過來看望問候一下而已。

    但現(xiàn)在，他必須提醒一下張?zhí)罅恕?/br>
    他既然已經(jīng)登基，張?zhí)蟮驼{(diào)一點(diǎn)才是福氣，這不是她秉承遺諭參與大事的階段了。如今皇宮之中，只能有一個人的聲音。

    先表了表顧全他兒子身后名的“恩”，朱厚熜這才說道：“太后，侄兒還有一事要跟太后打個商量?！?/br>
    “……什么事，皇帝請講?！睆?zhí)箅[約有預(yù)感。

    朱厚熜笑著說道：“祖母年齡大了，住在未央宮似乎不合適。一則祖母雙目已盲，多年來積病在身，這需要時常動動身子骨，所以便得院落開闊一些。二來待我母親她們抵京，到了宮中也需安排住處。三來未央宮畢竟是后宮居所，侄兒明年大概要選秀大婚吧？祖母年高，到時也不能搬來搬去?！?/br>
    張?zhí)舐犓苯亓水?dāng)?shù)靥崞疬@個問題，緩緩放下了筷子。

    邵太妃表現(xiàn)得有點(diǎn)害怕，但朱厚熜捏了捏她的手，她也就緊緊抿住了嘴。

    “皇帝準(zhǔn)備什么時候接興獻(xiàn)王妃進(jìn)京？”張?zhí)罂聪蛄怂?，“聽說今日在行殿中，皇帝還說了要追尊興獻(xiàn)王，為王妃加封太后？”

    宴無好宴，這一點(diǎn)張?zhí)蟋F(xiàn)在感受到了。

    但朱厚熜卻絲毫沒覺得這樣太迫切了一般，坦蕩地笑著說：“自然要盡快接母后過來。伯母，都是一家人，宮里更熱鬧一點(diǎn)不好嗎？”

    張?zhí)笙肫鹆塌Q齡說皇帝總冷落他的事，皮笑rou不笑地反問：“一家人？”

    “自然是一家人?！敝旌駸胁皇切∧贻p，抬手給她夾了夾菜，“伯母，朕知道，如果朕過繼成了您的兒子，您覺得有禮法約束更加放心一點(diǎn)。但只要伯母相信侄兒，朕說了要代皇兄盡孝，就絕無虛言。只是伯母若要朕不認(rèn)親生父母，那就是為難朕了。若是因此壞了一家人的情分，那更是不值得，您說對吧？”

    “那皇帝想跟我商量的事，想如何安排？”

    未央宮一事，他這么干脆又這么著急地今天就來攤牌了，張?zhí)蟾纱鄮е灇鈫柍隹凇?/br>
    他準(zhǔn)備怎么安排，就是以后怎么對待這個伯母和他的親生母親。

    “今日前去清寧宮謁見皇嫂，見那里久未修繕，頗為陰冷，皇嫂久居恐怕對身體也不好。依侄兒想法，不如讓皇嫂搬來仁壽宮，太后與皇嫂都住在這里，也有個家人陪伴，您說是不是？”

    張?zhí)蟛恢每煞?，朱厚熜繼續(xù)笑道：“至于清寧宮，侄兒命人重新整修一番，正趕得上我母后她們回頭進(jìn)去住。當(dāng)然了，若是伯母覺得整修后的清寧宮更好，換過去住也一樣?？偠灾?，兩宮各居一位太后，侄兒也是準(zhǔn)備過幾日就讓外臣們也一同議一議，給伯母加上尊號的?！?/br>
    “給本宮加上尊號？”

    朱厚熜點(diǎn)著頭：“理所應(yīng)當(dāng)。伯母，侄兒既然做了皇帝，母后若還只是王妃未免不像話。不過，伯母勞苦功高，皇伯本也是我父親兄長，侄兒又豈會不敬伯母呢？”

    他再次嘆了一口氣：“侄兒今日提議一家人吃個家宴，就是想把這個話題先說清楚，免得日后嫌隙越來越多。伯母，如今侄兒已經(jīng)登基了，您往將來看，難道不希望一家人和和睦睦？不希望侄兒早日生出皇子來，您有個孫子抱？”

    “不是說直接去就藩嗎？”張?zhí)笪⑽⑧托Α?/br>
    “那也不能在襁褓中就送去啊?！敝旌駸腥耘f真誠地說道，“這事是能議出個章程的，照朕的意思，朕并不怕將來會有大位之爭。只要教育得法，旁邊無人攛掇沒那念想，又如何能起得了異心？真有異心的話，那就是謀逆了?！?/br>
    張?zhí)罂聪蛄怂\摯的臉，挑不出刺來。

    孫子……這也是張?zhí)笠恢币詠淼倪z憾。想著今天他特地沒請夏皇后來，也不知是避險還是故意讓自己好單獨(dú)做決斷。

    現(xiàn)在這話又是威脅，這個“孫子”倒越來越燙手了。

    鬼知道哪天就會被安一個懷有異心、攛掇孩子將來奪位的謀逆之罪？

    “……皇帝的口才與性情，本宮也領(lǐng)教了。”張?zhí)蠛鋈皇捤鞯亻L長嘆了一口氣，“讓太妃先暫居未央宮，實(shí)在是暫時沒有地方好安頓，那里又是太妃舊居?！?/br>
    她決口不提自己那媳婦、如今只是皇嫂身份的夏皇后其實(shí)沒資格獨(dú)居清寧宮的事。

    朱厚熜聽他松了口，笑容滿面地說道：“侄兒明白伯母為難之處。既然如此，侄兒也免了要跟外臣說，讓祖母暫時遷居西苑永壽宮的麻煩。要是外臣誤以為侄兒要跟皇兄一般長居西苑，那可就熱鬧了?！?/br>
    張?zhí)蟠舸舻乜粗骸斑w居……永壽宮？”

    “祖母居于未央宮總是不合規(guī)制嘛?！敝旌駸行α诵?，“若是一直住在未央宮，傳到外臣耳中只怕還議論太后刻意給朕上眼藥?！?/br>
    張?zhí)蠼K于聽明白了。

    她今天要是不答應(yīng)這件事，這位好侄兒只怕會主動跟外臣提起這件事。

    回頭借那些外臣的奏章和嘴巴，自己里外都不是人，還會給這位好侄兒不肯繼嗣提供一個好理由！

    到了這時，此后家宴就已經(jīng)徹底食之無味了。

    但看著一直若無其事的皇帝，他竟還笑得像是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張?zhí)笮睦锇l(fā)寒……以后，就要一直跟這樣一位好侄兒一起在皇宮里呆著嗎？

    她開始害怕了，心里也恨極了出未央宮這個主意的袁金生。

    服侍太妃進(jìn)膳的丹兒心里也越來越打鼓，不敢再多拿眼神偷瞧天子。

    這樣聰明的天子，對太后身邊的人只怕是一百個提防了！

    沒想到天子剛進(jìn)宮，對太后就是這種雖然敬重但敢于敲打提醒的姿態(tài)。

    也不奇怪……他畢竟是天子！

    皇宮之中若有天子在位，太后算什么？

    何況還不是親的。

    哪怕是親的，正德皇帝也曾不顧母親的意見下令查處兩個舅舅，甚至因此差點(diǎn)廢了當(dāng)時聽太后話在他耳旁吹枕頭風(fēng)的夏皇后。

    第35章 宮中安全

    “皇帝，怎么不說話？”出了仁壽宮，邵太妃坐在暖轎中有些擔(dān)心，伸手探過來。

    朱厚熜在她的轎子旁邊走邊伸出手握過去，笑著說道：“沒來過這里，正好奇到處看呢?！?/br>
    “烏漆嘛黑的，看得到什么？今日讓祖母跟你一起到太后那里，祖母擔(dān)心了好久。就是想到我孫兒已經(jīng)是皇帝了，才放心許多……但今日莽撞了！”

    朱厚熜心想也是，自己這個未經(jīng)宮闈朝堂政治熏陶的人都能想到些主意，邵太妃能從成化朝一直活到今天，豈能不懂？

    “也不算莽撞。有些事，本就早點(diǎn)說清楚更好。孫兒如今是天子，宮中大珰們還要仰仗孫兒留個晚年，孫兒當(dāng)然是有把握了才這么做。就是勞累了祖母一趟，過幾日把便殿那邊收拾出來了又要搬過去?！?/br>
    “祖母又看不見，哪里都一樣?！鄙厶鷮O兒的體貼心喜不已，“雖然祖母瞧不見，但摸索著知道皇帝長得體格強(qiáng)壯。既然今天說了選秀大婚的事，就讓這后宮里盡快熱鬧起來吧。這樣啊，你夜里也不用東張西望什么都看不到?！?/br>
    朱厚熜有點(diǎn)囧：“孫兒還沒滿十五呢！”

    “知道知道，明年嘛。你皇兄喪儀未畢，這事自然不會立刻開始，我估摸著至少要等到年底甚至明年初。這選秀一事啊，祖宗家法從民間選來，一共八關(guān)才算完。等到五千人里選出的三人送到你面前讓你選一個立為皇后，那時你虛歲都十六七了，可以成家！”

    朱厚熜倒并不抗拒，現(xiàn)在也不像剛來時那樣了，實(shí)歲十四了的身軀已經(jīng)會有血?dú)庥縿又畷r。

    對朱厚熜來說，破處早關(guān)系并不大，只要有自制力不沉湎就行了。

    現(xiàn)在權(quán)力斗爭這么緊張，他覺得自己也沒多少精力沉湎。

    成年人還是懂得看長遠(yuǎn)的，若是少年不知精貴……

    想到這里，回想起之前在張?zhí)竽沁吥莻€伺候邵太妃進(jìn)膳的宮女流轉(zhuǎn)的眼波，朱厚熜又失笑著搖頭。

    張?zhí)筮@人啊……那到底是想讓他快點(diǎn)生個兒子出來過繼過去，還是動什么別的心思呢？

    我朱厚熜犯得著逮著個宮女就陷進(jìn)去了？

    說實(shí)話他有點(diǎn)想不通，何必要這樣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