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72節(jié)
楊廷和抬著頭,看見的是天子誠懇的目光。 他那眼神,確實是誠懇的。 不是挖苦,沒有憤怒,似乎就只是疑惑,只是少年人的迷茫。 但話里的機鋒,如利刃般冷冽。 若大明律例是笑話,以后朝廷法度何在? 若臣下勸諫、天子納諫是笑話,以后天子還要不要聽臣下的意見、聽他楊廷和的意見? 寒氣從楊廷和的腦門順著背脊而下,楊廷和終于領會到皇帝一定要堅持審下去,落腳點在哪里。 就只是你楊廷和前后言行不一致而已! 你裝什么持重為國,不愿朝堂動蕩? 閣臣走了一個,九卿走了三個,不叫動蕩。要走更多人,或者走了你自己的人,才叫動蕩? 事情由你定性,由你劃線? 標準,到底在哪里? 你能定性、劃線,要不這天子你來做? “……陛下!大明律例森嚴,怎會是笑話?忠言直諫、圣君嘉納,又豈會是笑話?”楊廷和無論如何是不能接著這種認知態(tài)度往下說的,他只能在此刻如認錯了一般低下頭,“臣自知臣此時與當日言行不一,以致陛下有此疑惑。然國事之重、萬難之結(jié)因時而變,當此時,陛下欲詳查下情,也絕非只余大辦此案一途。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陛下,以此案明朝堂之清濁、辨百官之品性,實非上上之選。” 朱厚熜尚未開口,袁宗皋終于站了出來,憑他的分量冷然說了一句:“不能因此案辨百官之品性,然梁大學士、王大天官、楊大司農(nóng)、陳大總憲等人卻都是查有實據(jù),不在此列?區(qū)別,僅在于是否已經(jīng)查有實據(jù)耶?” 大行皇帝尊謚已定,殿試已畢,袁宗皋距離入閣已經(jīng)只差一個點頭而已。 梁儲今天已經(jīng)確定要離開朝堂了,袁宗皋也許明天就會入閣。 潛邸舊臣、內(nèi)閣新人,袁宗皋的分量無人能比。 楊廷和沉聲答道:“既已有實據(jù),如何能視而不見?” “既已有實據(jù),大天官愧對陛下信重,已然請辭?!痹诟薜淖齑诫[在花白的胡子底下,吐出的話直扎人心,“你左柱國楊大學士自認言行不一,身為百官之首如此行事,只一句國事之重、萬難之結(jié)因時而變便望陛下審時度勢,這時、這勢,何以明之?陛下何以知之?” 朱厚熜看了看一臉冷漠的袁宗皋。 這一回,有嚴嵩先跪出來,有蔣冕表明態(tài)度,梁儲、王瓊先以退為刀,再由袁宗皋總結(jié)陳詞,矛盾終于徹底點破。 審時度勢,這時勢怎么來的? 楊廷和燒的火,楊廷和人為制造的時和勢。 梁儲、王瓊等人不干凈確實是不需要多糾結(jié)的點,但關(guān)鍵在于,為什么不再審下去了? 過了這條線,就是不審時度勢? 是的,皇帝現(xiàn)在就是擺出了疑惑的嘴臉:我為什么就不能繼續(xù)審下去,看看朝堂眾人誰清誰濁了? 以后都由臣下告訴皇帝:過線了,陛下? 解釋權(quán)是誰的? 楊廷和憂憤交集:“陛下縱天資卓成,世事亦未能盡知。臣子本分,據(jù)實而陳。當此時勢不宜再審下去、掀起大案、禍亂朝綱、貽壞國事,此臣為官多年經(jīng)驗之談、不移之論斷!陛下若以為臣危言聳聽,執(zhí)意徹查,臣已盡本分,夫復何言,又豈會再阻,豈能再阻?大宗伯若以為吾言行不一、不宜再厚顏置身臺閣,吾何惜之?” 他說完了這番話就鄭重其事地理了理袍裾,一個超大禮繼續(xù)跪拜在朱厚熜面前,頭磕到地板上。 聲音從地板上反射而出,回蕩在刑部的大堂里:“陛下!老臣萬死諫言:泰山不移,江河有時。蠹蛀常有,jian佞難絕。有不可輕動者,如泰山之萬世如一;有待時而行者,如江河之冬竭夏汛。水無常勢,故智者因勢利導;山自雄峻,故愚者百世方移。事有輕重緩急,人分是非曲直。劣跡既已顯,覆水如何能收?良臣正用事,因噎豈可廢食?” “圣天子謀萬世,賢君父憂百姓,得失非一時一隅!臣等愚劣,只為一時之選;陛下英明,大可再擇賢能。陛下欲洞察下情,此誠賢明之舉;老臣非諫阻此事,惟愿另有他因。錢寧、江彬乃謀逆通逆之臣,罪責重甚!因此案而察百官,臣子貪功、吏卒倚勢,必如脫韁之野馬,再難馴而制服之。如此中樞必生亂,大明則手足無措。內(nèi)憂一起,外患立至!” “陛下!老臣六十又三矣,已歷成化、弘治、正德三朝,而又得以輔佐如陛下之天資卓成英武明君。蒙陛下恩典,老臣愧列臺閣、得授左柱國,此身此心,只愿執(zhí)鞭隨蹬、鞍前馬后,睹新朝盛世而后快。陛下之志,臣之志也!陛下之憂,臣亦憂也!如今既知前途萬丈深崖,臣斗膽攀轅扣馬,望陛下明鑒!陛下,路險!慢行??!” 內(nèi)閣首輔情感充沛,聲淚發(fā)自于心。 頃刻之間,似乎有光照在他身上。 可朱厚熜手上沒有獎杯。 第98章 極限一換一 只聽這一大段情感真摯的哭諫,沒人能指責楊廷和抱有別的心思。 人家都說了,你確實是天資卓成的英武明君,我是真心真意擁戴你的。現(xiàn)在這番諫言,也是為你考慮。 只不過梁儲、王瓊他們已經(jīng)被查出了實據(jù),覆水難收,自然應該處理。 至于其他人,你可以認為朝堂上沒幾個干凈玩意,你將來盡可都換掉另擇賢能,但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刻。 包括我在內(nèi)! 我可以走。前后言行不一,我認,我可以不“厚顏置身臺閣”。 四朝老臣的肺腑之言,以那么一大段文采飛揚的語句表述出來,再加上磨煉了一生的“演技”,朱厚熜發(fā)自內(nèi)心鼓掌并想給他頒個獎。 可不行,現(xiàn)在壓力來到了他身上。 查有實據(jù),就是硬傷。 王瓊他們這次是沒法保的,不然有罪不罰、威信無存,最少也是調(diào)動職位暫離中樞。 但如果連查下去的意志都無法貫徹,那就是楊廷和徹底主導了這一次的節(jié)奏。 現(xiàn)在不說別的,楊廷和這一番表演傳出去,不知道將讓多少人“感動落淚”。 至于話里真假,誰管你?屁股決定腦袋。 火怎么燒起來的,錢寧、江彬的案子不是在皇帝登基之前就開審了嗎?查出了證據(jù)難道不管?這不是請皇帝圣裁拿主意了嗎? 這種情況下堅持審下去,反倒變成了楊廷和竭力滅火的情況下,皇帝非要繼續(xù)添油。 這分寸的拿捏,竟就因一段表演有了微妙的尺度變化。 朱厚熜真的不用在乎朝堂亂不亂起來嗎? 中樞不穩(wěn),京城混亂,地方迷茫,內(nèi)憂外患齊至,這不是危言聳聽。 他楊廷和賭朱厚熜只是在打牌、要做交換。 這一次,他不交換,就是要達到目的,哪怕以他離開朝堂為代價。 如果圣意還是決定一查到底,那么他已仁至義盡。 皇帝在沉默時,袁宗皋再次頂?shù)搅饲懊?,他同樣肅然一個大禮跪下:“老臣并未以為楊閣老前后言行不一便不宜再厚顏置身臺閣,楊閣老柱國之臣,謀國持重,臣亦敬服!今國事紛繁,積弊實多,朝廷不可離了柱國重臣,亦不能少了用事能臣!閣老言水至清則無魚,然人至察亦無徒。未有實據(jù)之臣如是,大天官、大司農(nóng)、大總憲等亦如是!” “《抱樸子》有言:小疵不足以損大器,短疢不足以累長才。《左傳》亦有言:不以一眚掩大德。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昔年jian佞權(quán)勢滔天,諸臣有不得已之處,閣老亦以為然。朝廷賞罰法度不可有失公允,老臣無尺寸之功竟蒙圣恩請列臺閣,正自汗顏。王瓊等多年用事豈無殊功,竟因舊日一時不得已之過則應盡黜?” “老臣愚陋,弘治三年三甲同進士出身,忝任大宗伯已自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天下人議論陛下所用非人。再列臺閣,恐才德皆不備!然老臣充任王府長史多年,又按察一方、深知諸事之艱。老臣愿以身作保,請陛下令王瓊等仍留原任、戴罪立功、痛改前非。今日之后,王瓊等再有過,便是臣之過!大明未致歲入八百萬兩之盛世,老臣亦無顏入閣!老臣斗膽,叩求恩典!望陛下念老臣多年苦勞,就此結(jié)案吧!” 王瓊跪在一旁頓時熱淚盈眶。 又是一個賭上了前途的人。 梁儲想離開內(nèi)閣,一個人扛起一切,沒用。 他本身就被查出了實據(jù),有什么資格左右局勢?無非是用楊廷和一出手就逼走一個閣臣的結(jié)果,給楊廷和制造無形的言論壓力。 但這回楊廷和是如此堅決,這個法子沒用。 現(xiàn)在不同了。 袁宗皋改換觀點,贊同了楊廷和不要查下去的建議,卻又拿他的理由再反而沿用到王瓊等人身上。 一個人誰無過自然是不行的,有罪不罰就會出大問題。 可是,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放棄了入閣! 用他潛邸舊臣和準閣臣的身份,為王瓊等人擔保! 同樣,他也再次支持皇帝將來想辦法實現(xiàn)歲入倍之。 要達到這個目標,除了變法,還能有什么辦法? 在朱厚熜表態(tài)還沒決定變法與否的情況下,袁宗皋這就是賣他的身份,堵住所有人的嘴,同時把決勝局往后拖。 新法,畢竟還沒開始。楊廷和那一大段表演,也只能用一句“路險、慢行”來暗示勸阻。 朱厚熜看著楊廷和。 他的這次出手,逼走了梁儲,現(xiàn)在只要朱厚熜點頭,他又堵死了袁宗皋的入閣可能。 歲入達到八百萬兩,那是何年何月的事了?袁宗皋活得到那個時候嗎? 楊廷和眼睛看著地面,手臂微抖。 他不想這樣贏。梁儲算什么?王瓊才是重中之重。 何況現(xiàn)在這算是贏嗎?在一些人眼中看來,皇帝此敗何等壯烈,連潛邸舊臣之首都必須犧牲掉前途。 要么竟全功,這樣的話就算君臣隙深也行,時間能證明一切。 此刻不上不下,算什么? 但袁宗皋的身份太特別,在他已經(jīng)支持了自己不再繼續(xù)查下去的情況下,還繼續(xù)反對他用政治前途為王瓊等人擔保嗎? 楊廷和閉上了眼睛,心里幽幽長嘆。 梁儲認罪,王瓊認罪,嚴嵩背刺,袁宗皋自斷前途,皇帝似乎早已盡得臣心,他們?nèi)加盟麄兊难孕衼斫o自己施壓。 今日,盡是楊廷和威凌君上之勢。 連那段言辭懇切的陳情,也立刻被袁宗皋分走了一部分“功勞”。 皇帝如果現(xiàn)在點頭,那不就是新舊老臣之首共同努力的結(jié)果? 朱厚熜又看向了袁宗皋,只覺得他這次踴躍早了。 不過也沒關(guān)系,不改變結(jié)果。 御書房的十八張交椅不就防著這種可能嗎? 楊廷和大概以為這是“決戰(zhàn)”,但朱厚熜心里,這連開場戲都算不上,只能算暖場。 他所導演的這場新法求富大戲,還要等王守仁抵京才揭幕呢。 “大宗伯既如此陳情自請,此事便這么辦吧?!敝旌駸性俅握局绷?,俯視著群臣,“依蔣大學士之見,王瓊等各繳贓銀贓物、另行罰俸三年,以儆效尤。依大宗伯之請,仍令暫任原職,戴罪立功。從楊卿之諫言,令在京百官自陳昔年情狀過失,月底前呈上來?!?/br> 提了袁宗皋,提了蔣冕,最后才提楊廷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