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16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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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加快了腳步,甚至并不因此感覺到疼痛增加了多少。 距離一丈丈地拉近,他開始走上臺階。 到了殿前,皇帝的臉,他終于能夠稍微看清了。 于是顧不得旁邊這些朝參官用各色的眼光盯著他,也顧不得殿內(nèi)那些朱衣重臣正齊齊回頭盯著他,鄭存忠靠近了殿門。 “張孚敬說,鄭存忠一人利嘴足矣,讓他進(jìn)來吧,其余人殿外跪著?!?/br> 天子清朗的聲音傳入鄭存忠的耳朵,他嘴角露出一點淺淺的笑,大聲說道:“草民謝陛下隆恩!” 隨后戴枷五拜三叩首,鄭存忠之知禮,可見一斑。 他也仿佛真是個順民。 入殿之后,他目不斜視,一直看著皇帝,走到殿中之后才跪了下來,咧嘴笑道:“草民鄭存忠謹(jǐn)聽審?!?/br> 朱厚熜看著這個廣東舉人。 頭發(fā)、衣服、面容,都是經(jīng)過打理的。雖然是犯人,但畢竟要見駕,這是為了不驚駕。 所以現(xiàn)在鄭存忠的賣相還不錯,斯斯文文極有風(fēng)骨的模樣,眼睛明亮而有神,沒有一絲畏懼在其中。 他說他是來聽審的。 朱厚熜眼睛卻又看向了其他人,隨后漠然說道:“因為想在廣東試行一點新法,才剛剛清丈了一遍田土,改了一下市舶司的規(guī)矩,大明就好像要翻了天?!?/br> “……陛下息怒!” 數(shù)百朝參官一起下跪,先后響起的聲音顯得惶恐。 朱厚熜也沒讓他們起來,繼續(xù)說道:“不料今年海上颶風(fēng)為害,接連而至,沿海老百姓受災(zāi)嚴(yán)重,困苦不堪。廣東算不得遭災(zāi)最重,但災(zāi)情都還沒結(jié)束,就有官吏拿著災(zāi)情前布政使司行文下去的命令去告誡百姓不能誤了今年田賦?!?/br> “都是忠君的好官?!敝旌駸蓄D了一下,“和治下百姓的死活相比,朝廷的定例和上官的要求更重要。有天災(zāi)自然會死人,報上來的數(shù)字多幾個少幾個也顯不出他們賑災(zāi)安民的辛苦,反倒是有定額的田賦不能足額交上去一眼就看得出來。有沒有試行新法的事,各地遇到災(zāi)情大多會這樣做,朕已經(jīng)知道了?!?/br> 鄭存忠很意外地聽著皇帝說這些東西。 說話不咬文嚼字,語氣不悲不喜,內(nèi)容……很符合實際。 朱厚熜這才看向了鄭存忠:“所以有沒有廣東士紳在其中做了什么事,也一樣。事情若簡單,百姓有民怨的事順利壓下去了,無非天災(zāi)、流寇等奏報上添些數(shù)字,朕也不見得能知道地方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鄭存忠,你說說看,是不是行不行新法都一樣?” 楊廷和與費宏等人眼神凝重起來。 鄭存忠凝視了皇帝片刻,隨后回答道:“回陛下,依草民看來,確實都一樣?!?/br> 費宏頓時說道:“陛下!以大明幅員之遼闊,往來交通之不易,此等弊端自然難免。然以禮教化天下、以制上下通傳、以律約束官民,實已經(jīng)千年青史告誡后人,此大一統(tǒng)皇朝之根基!廣東情勢,名曰起于新法,實則邊疆之省遠(yuǎn)離中樞,些許官吏士紳自恃地偏,驕縱而枉法也!邊疆之地,舊制更不容輕易,請陛下慎思之?!?/br> 說罷又指向楊廷和:“首輔明知如此,何故定要于廣東試行新法?湖廣、山東、四川不行嗎?” 楊廷和冷著臉犟聲道:“若廣東都試行而有功效,新法推行諸省自然更為可期。萬事開頭難,于廣東試行新法固然難上加難,卻也最不致于令腹地動蕩!” 鄭存忠古怪地近距離觀摩大學(xué)士們爭吵。 楊廷和的話雖然也有道理,但也沒否認(rèn)新法可能令天下動蕩。 明知萬事開頭難,明知在廣東試行更是難上加難,你楊廷和什么時候變這么極端的? 于是他看向了年輕的皇帝,不由覺得好笑。 終究果然是朝堂上君臣間爾虞我詐傾泄到廣東的天火嗎? 楊廷和與費宏你說了一段我說了一段之后,就先住了口看向皇帝。 “眾卿先起來吧?!敝旌駸衅届o地說道,“黃錦,請大學(xué)士們各朗讀一下張孚敬呈進(jìn)來的廣東卷宗吧?!?/br> 鄭存忠不屑地微微撇嘴。 那又有什么用?你祖宗剝皮揎草,也斬不盡天下私心。 只許朱家坐享天下,盼著天下群臣盡心竭力又清貧、愛民如子卻不顧自己兒女? 他的視線里,皇帝閉上了眼睛。 隨后,從楊廷和開始,每人手上都取了幾份卷宗,開始皺著眉頭看,而楊廷和開始念第一份。 毫無新意,毫無新意啊。 鄭存忠原本以為這會是一場審問,要么是作為必須要推行新法的例證,要么是作為罪行過于普遍只能緩緩圖之的依據(jù)。 現(xiàn)在看來,終究無非只是歷史中演了無數(shù)次的朝堂權(quán)爭而已。 費宏若真是舊黨,楊家十八輩子的陰私事都已經(jīng)挖出來了! 楊廷和若真是新黨,廣東舉人何須進(jìn)京?讓張孚敬在廣東砍出幾座京觀來好了! 想行新法的,恐怕只有這位年輕的皇帝。 ……好像還有張孚敬。 一篇一篇卷宗被朗讀著,朝參官們看似聽得個個面色凝重。 時間一點點過去,天也漸漸亮了起來,直至朝陽的光輝掠過宮闕,從殿門口斜斜地傾灑進(jìn)來,照在鄭存忠的身后和他左手邊的官員身上。 皇帝忽然睜眼開口:“就念到這里吧,其余也都一樣,隨后六科廊抄傳各衙看看就是?!?/br> 楊廷和把卷宗放回太監(jiān)走到跟前端著的盤里之后行禮道:“陛下!廣東人欲縱橫,圣人教誨忘之已久,臣讀來觸目驚心!廣東數(shù)十萬百姓以不足三成之田地果腹,另擔(dān)著全省徭役,實已如在煉獄之中!以廣東而視大明諸省,只怕概莫如是!長此以往,生民無有立錐之地,大明必有傾覆之憂!臣以為,朝廷不能再爭下去了!” 費宏正要說話,朱厚熜就站了起來。 路過陸松時,皇帝抽出了他手里的“新”刀,在眾人愕然之中慢慢走向鄭存忠。 刀尖掠過從很低角度照進(jìn)殿內(nèi)的一縷陽光時,鄭存忠的眼睛被閃得微微瞇了瞇。 而后皇帝就來到了他的面前。 “陛下……” “陛下……” 左右兩側(cè)的官員不由得大驚失色,不約而同上前兩步。 這樣一來,禁衛(wèi)們也頓時行動上前來了,駱安和陸松一左一右摁住了鄭存忠的肩膀。 瞳仁緊縮的鄭存忠看著皇帝將刀鋒擱到了他的枷上,對準(zhǔn)他的喉嚨。 “張孚敬說,你除了逃避賦役,其余事情稱不上當(dāng)真犯了國法?!?/br> 鄭存忠昂著頭仰視著他,喉嚨動了一下之后說道:“草民確有逃避賦役之罪,陛下要殺要剮,草民任憑處置?!?/br> “陛下九五至尊,萬萬不可……”楊廷和澀聲開口,但只迎來了皇帝平靜的一瞥。 楊廷和噎回了后半句。 朱厚熜繼續(xù)開口:“張孚敬說,他以棋局比喻國事,以白子比喻心存圣人教誨的官紳,以黑子比喻心中只有小家而無大明的官紳。你說,棋子終究只是棋子,若是換了一局棋,棋子仍舊是棋子。” “……草民確實說了。”鄭存忠平靜了下來,看著皇帝。 奉天殿中靜悄悄,楊廷和費宏等人都目光驚駭。 朱厚熜對鄭存忠笑了笑:“說得好?!?/br> 隨后挺刃向前,一線血從陰暗處灑入朝陽于殿中劃開的一小方光亮里。 鄭存忠口不能言,目光努力想要不渙散。 你為什么不聽我多說說? 你既然殺意已決,為什么不聽聽現(xiàn)實有多殘酷? 你們他媽的這個朝堂究竟是怎么回事? 殿外剩余的廣東十二“欽犯”陡然嚇得哭喪起來:“陛下饒命啊,陛下……” 奉天殿內(nèi)眾臣臉色煞白,難以置信地看著皇帝。 朱厚熜松開刀把拍了拍手,盡量平穩(wěn)地呼出胸中那口氣。 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成長了很多,但作為帝王,他缺這一課。 只有來自五百年后的自己,一定需要補這一課。 要行狠厲之事,他不能是個沒有殺氣的皇帝。 而這是一個只擔(dān)著一條普天之下百分之九十九的官紳都會有的罪的“良善”士紳。 朱厚熜用這一刀告訴他的臣子某些決心。 他淡淡地看了一眼楊廷和他們,隨后轉(zhuǎn)身看向張璧、顧鼎臣。 “記下來。” “拖出去?!?/br> “洗洗地?!?/br> “取水來?!?/br> 皇帝到了御座之后洗他臉上的血,奉天殿內(nèi)鴉雀無聲。 張璧顫抖著在他那份起居注上記錄著。 【嘉靖元年九月壬子,奉天殿常朝,上手刃廣東逆賊鄭存忠?!?/br> 第173章 假戲變真,大勢終成 當(dāng)皇帝抽出刀走向鄭存忠時,嚴(yán)嵩就開始渾身頭皮發(fā)麻,熱血忍不住激蕩起來。 陛下看破了,恐怕早就看破了! 在朝廷“黨爭”的幌子下辦了那么多官員又如何?重新洗牌的過程也是重臣們重新分配那些隱形權(quán)力的過程! 但官紳這個群體的中堅力量是官員嗎? 不,舉人! 明初,存世進(jìn)士總數(shù)大約兩千左右;成化后,也只三千左右。 而舉人呢?存世舉人數(shù)量要多出一萬以上。 進(jìn)士大多在任官職,官員的體面和升遷所需的低調(diào)不容他們張揚。 是舉人承上啟下,為進(jìn)士官員與秀才、富戶們牽線搭橋,在地方的田地、商鋪等各種利益鏈條中充當(dāng)關(guān)鍵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