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略略頷首，他稍抬下巴示意，“你繼續(xù)。”

    這才松了口氣，林智強伸手拿起手術(shù)刀。

    目光停留在王妍洋被江水泡得略微發(fā)腫的臉上，趙亦晨一動不動站在一旁。他不是第一次看法醫(yī)解剖尸體，也不是第一次見到與自己相識的人躺在解剖臺上。過去的這幾年，他甚至曾經(jīng)夢到胡珈瑛躺在這里，赤/裸著她骨骼纖細(xì)的身體，臉色蒼白，輕合著眼，好像只是已經(jīng)沉沉睡去。

    直到他得知，她死在了冰冷的水里。

    趙亦晨突然很想抽一根煙。

    解剖室的空氣受到嚴(yán)格控制，微量物質(zhì)不能超標(biāo)。他不過忖量兩秒便轉(zhuǎn)身離開，還能聽到身后林智強在兀自嘀咕：“超過五十米的橋，內(nèi)臟基本都已經(jīng)破裂了……”

    待解剖室的門在背后合上，聲音才被徹底隔絕。

    換回自己的衣服徑自走過低溫檢材存放室，趙亦晨聽著皮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輕微的聲響，將右手?jǐn)n進褲兜，抓緊了打火機。一盞接一盞頂燈隨著他腳步的前行閃過他的視野。他腦海中浮現(xiàn)出王妍洋尸體的臉。而那張臉的五官逐漸變化，最終成了胡珈瑛的眉眼。

    回到自己的車?yán)?，他掏出打火機，給自己點燃了一根香煙。

    煙熏味濃郁，一股腦沖進他的口腔。呼出第一口白煙，他在尼古丁的麻痹下平靜下來。搖開車窗，他一條胳膊搭在窗沿，把夾著香煙的手隨意伸出窗外。

    二零零五年五月的某一個晚上，胡珈瑛頭一次同他提起王妍洋。

    那天她回家很晚，他在臥室聽到開門聲的時候，已近夜里十點。

    趙亦晨走到玄關(guān)，見胡珈瑛正扶著門框彎腰脫鞋，腳下?lián)u搖晃晃，像是隨時都要跌倒。他于是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又替她拎起了手里的包，“怎么今天回來這么晚?！?/br>
    脫下一只高跟鞋，她抬起頭略顯迷蒙地看看他，“我以為你不在家?！?/br>
    “正好結(jié)了案?！甭劦剿砩系木茪猓櫰鹈碱^，“喝酒了？”

    笑著點點頭，她彎下腰去脫另一只鞋，“師傅的女兒要結(jié)婚了，請律所的同事吃飯?！鄙碜佑行┱静环€(wěn)，她晃了兩下，總算順利將鞋脫下來，“男方是常院長的兒子，常明哲?！?/br>
    “那王律師高興也正常。”注意到她已經(jīng)腳步不穩(wěn)，趙亦晨便矮下身把她打橫抱起，動腳撥開她歪倒在一邊的鞋子，走向亮著燈的臥室，“有了這層關(guān)系，以后辦事方便。”

    “常明哲風(fēng)評不好。妍洋……就是師傅的女兒，我見過幾次。是個挺單純的小姑娘。”抬起細(xì)瘦的胳膊圈住他的脖子，胡珈瑛夢囈似的咕噥了這么一句，在他胸口挪了挪腦袋，難得地像在撒嬌，“頭疼。不想洗澡了?！?/br>
    知道她喝多了有時會說胡話，趙亦晨翹起嘴角一笑，緊擰的眉心舒展開來。

    “明天再洗?！睂⑺洗玻{(diào)暗床頭的燈光，寬厚的掌心蹭了蹭她的額頭，“自己先瞇會兒，我去給你弄杯蜂蜜水?！?/br>
    她和著眼點頭，又迷迷糊糊別過了臉。

    再端著一杯蜂蜜水回來時，趙亦晨卻見她睜開了眼，一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歪著腦袋安靜地凝視他。他來到床邊，她就輕輕拉他的手，不喝蜂蜜水，只說：“你上來?！?/br>
    自上而下俯視她的眼睛，他瞧出她心情不好，便也爬上床，躺到她身旁，攬過她的肩。

    翻個身挨近他胸口，胡珈瑛縮在他身邊，任憑自己陷入疲憊的沉默。

    “我想換個地方工作?！绷季茫p輕出聲，“換一間律所?！?/br>
    燈罩頂部漏出的燈光照亮了半邊天花板。趙亦晨看著那條明暗交界線，松開覆在她肩頭的手，揉了揉她細(xì)軟的長發(fā)。

    “你最近壓力太大。如果換個環(huán)境更好，就換?！彼f。

    或許是被酒精擾亂了情緒，她埋著臉，竟輕聲笑了笑，“都不問我為什么??？”

    趙亦晨沒有撤開逗留在明暗交界線上的視線。

    “要是想說，你自己會告訴我?！?/br>
    胡珈瑛重新安靜下來。

    “我就是突然覺得，有人活了大半輩子，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彼穆暰€很悶，還帶著點兒鼻音，“欲望太多了，就會盲目追求。到頭來不僅發(fā)現(xiàn)自己活得沒什么意義，還傷害了很多人。”伸出左臂抱住他，她長長地嘆息，“不像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想變成什么樣的人?！?/br>
    大抵明白了她的想法，趙亦晨嘴角微翹，瞥了眼她的發(fā)頂，“很難。”

    “嗯？”胡珈瑛從鼻腔里哼出一個疑問的音節(jié)。

    “當(dāng)初我讀警校，我姐最反對。她大半輩子都在替我cao心?！庇昧硪恢皇置裨谒吕锏哪橆a，他粗糙的掌心替她揩去快要干掉的眼淚，“還有你。跟著我每天都要提心吊膽，而且買不起不打腳的鞋，過不了好日子。天底下沒那么多好事，既能走自己想走的路，又不傷害身邊的人。”

    她從頭到尾閉著眼，睫毛微微發(fā)顫，卻始終睜不開眼，“不一樣……”

    看出來她已經(jīng)乏得意識不清，趙亦晨給她拉了拉薄被，應(yīng)得心不在焉：“哪不一樣了？”

    沒想到她稍稍一動，與困意做了一番的斗爭，含糊不清地呢喃：“我是你老婆，你是我老公……我支持你……就跟你支持我一樣……沒有條件……”說到最后，字音難以分辨，人也落進了夢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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