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佳氏低聲安慰著她：“妞妞，皇上還在呢，宣了太醫(yī)來候著，你不用擔(dān)心，第一胎生產(chǎn)時，總要多耗些功夫。

    我當(dāng)年生你大哥也一樣，覺著怎么會這么久，好似沒有盡頭一樣，等生你的時候就快多了。”

    萬柳死都不想再生，先前她已經(jīng)要到了想要的答案，也不關(guān)心康熙在不在。

    他不能分擔(dān)她的痛，也體會不到她究竟有多痛，留在萬壽宮一點屁用都沒有。

    不是她悲觀以及現(xiàn)實，她若是沒了，康熙連難過懷念喘息的功夫都不會有。

    他后宮太多人，孩子也接連二三的出生。像是六阿哥胤祚，去世了沒多久，他又給德妃肚子里裝上了另外一個孩子。

    人的記憶力與感情都有限度，當(dāng)時的痛是真切的，過后的遺忘同樣真切。德妃很快就停止哭泣，振作起精神，重新又投入了再生產(chǎn)之中。

    要是她沒了，付出生命代價生出來的孩子，她絕對不想便宜他人，讓其他女人當(dāng)她孩子的便宜娘！

    與其如此，不如給拖爾弼他們留一點遺產(chǎn)。孩子跟著他們，以后有了感情，也會記著些外家。

    外面天已經(jīng)黑下來，萬壽宮正屋與偏殿各處都掛上了燈籠，將四下照得燈火通明，冰棱掛在屋檐，映著燈光，一根根晶瑩剔透。

    康熙背著手站在西偏殿的窗邊，吩咐梁九功將窗戶支起一半，他朝外看去，正屋里伺候的奴才，端著水盆不斷進進出出。

    除了輕微的腳步聲，他聽了許久，沒有聽到屋里面有大動靜，只有萬柳偶爾隱忍的呻.吟。

    他聽說過女人生孩子都痛得大喊大叫，不禁憂心忡忡，問道：“里面怎么樣了？”

    梁九功忙道：“奴才這就去看看?！彼叱鋈?，見秋月恰急匆匆走出來，忙拉住她問道：“萬主子現(xiàn)在可還好？”

    秋月正要回答，見康熙也大步走了過來，忙福身請安。

    康熙擺擺手，急切地道：“怎么還沒有生？”

    秋月回答道：“回皇上的話，產(chǎn)婆說還得等一等，主子才開了三指，得等到開了十指才能生產(chǎn)?！?/br>
    康熙算了算時間，心里的擔(dān)心又多了一層，這么久下來，她不知道得痛成什么樣，忙追問道：“她現(xiàn)在精神可好？”

    秋月恭敬答道：“回皇上，主子陣痛得厲害，不過主子都忍住了。產(chǎn)婆說，要把力氣留在小阿哥出來時，現(xiàn)在喊叫，等到生產(chǎn)時就沒了力氣?！?/br>
    康熙聽到還得忍痛，心中更焦灼不安，對秋月?lián)]了揮手讓她退下，問身后跟著的太醫(yī)朱純嘏：“你可有什么止痛之法？”

    朱純嘏思索之后，恭敬答道：“回皇上，婦人生產(chǎn)時，可以施針減緩些疼痛。不過此法大多用于胎兒過大，產(chǎn)婦難以生產(chǎn)的情形之下，臣聽萬主子現(xiàn)在的情形，還無需施針。”

    康熙唔了聲，眼睛看向臥房，幾乎都快粘到了上面。梁九功站在一旁，想要出聲提醒又不敢。

    今天宮里有筵席，王爺大臣，連著蒙古王公只怕早在太和殿等著，皇上卻一直沒有露面，不知道他要守到什么時候去。

    外面滴水成冰，呼出來的都是白氣，沒站一會，從腳底到全身，都快涼透了。

    梁九功悄悄動了動僵硬的雙腳，唉，只盼著那個貴主能一切順利，不然還有更大的苦頭吃呢。

    康熙從沒有如現(xiàn)在這般，心里空蕩蕩，又兵荒馬亂般，慌亂無助過。

    萬柳將他推出來時所說的話，好像是臨終遺言，在托孤一樣。

    雖然每次他都說，她一定會平平安安?？膳松a(chǎn)艱險，發(fā)妻赫舍里氏，就是生下了太子后崩逝。

    康熙神色黯淡，腦子里都是她的一顰一笑，兩人相處時的點點滴滴。

    他們曾有過激情，爭吵，別扭。獨獨缺的，好像就是溫情。

    康熙眉頭漸漸緊鎖，為什么會缺少溫情呢？她不怕痛，從不愛哭，或者是她從來沒有在意過？

    康熙的手握緊成拳，又慢慢放開，沉聲吩咐朱純嘏：“你在這里守著，若是...，若是有了急變，不用稟報，一切以大人為重。”

    朱純嘏心里驚訝更甚，見康熙終于舍得挪開眼，轉(zhuǎn)身大步離開，忙躬身施禮。

    待康熙走遠，朱純嘏才抬起頭，他又看了一眼臥房，眼里是說不出的敬佩。

    他行醫(yī)治病多年，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走卒販夫，看重大人而棄肚子里孩子的，少之又少。

    他甚至見過將產(chǎn)婦肚皮硬生生剖開，取出里面嬰兒的慘劇。只因生產(chǎn)時，產(chǎn)婦羊水流了一陣，婆家見孩子遲遲沒有下來，求孫心切，擔(dān)心對產(chǎn)婦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干脆迫不及待殺妻取子。

    朱純嘏邊感嘆，邊往西偏殿走，這時見到門房小太監(jiān)一溜煙跑了過去，對守在正門口的張富打了個千，低聲說著什么。

    他皺起眉，朝大門外看去，又收回了視線。心里感嘆，今天這差使，估計輕松不了。

    小太監(jiān)恭敬稟報道：“張爺爺，承乾宮佟主zigong里的大旺來了，說是佟主子感了風(fēng)寒，現(xiàn)在發(fā)熱得厲害，要請朱太醫(yī)去瞧一瞧?！?/br>
    張富氣得瞪著他罵道：“你這蠢貨，除了太皇太后與皇上宮里來了人，管他什么大旺小旺，就是你祖宗來了，也不能亂開門?；噬嫌H口有令，讓朱太醫(yī)留著等主子生產(chǎn)，要是出了什么差錯，仔細皇上將你小子的祖墳都給平了！”

    小太監(jiān)嚇得忙弓下腰，哭喪著臉低聲請罪：“小的該死，都是小的笨，張爺爺你大人大量，饒了小的這一次吧?！?/br>
    張富斜乜著他，眼中說不出的嫌棄，抬起手用力拍了他一巴掌，眼珠子一轉(zhuǎn)，冷哼一聲道：“滾，就說朱太醫(yī)正忙著呢?！?/br>
    小太監(jiān)痛得呲牙咧嘴，捂著腦袋一轉(zhuǎn)身，又一溜煙往門房跑。

    朱純嘏剛進去偏殿，坐下來才拿起茶碗，就聽到門房處傳來大聲的呼叫：“朱太醫(yī)，朱太醫(yī)！”

    他頓了下，心里微微一思索，還是疾步走了出去。張富也聽到了大旺的喊聲，緊張得回頭望了一眼正屋，臉一沉，也跟著往門房跑。

    門房小太監(jiān)像是猴一樣，急著跳起來要去捂大旺的嘴。

    大旺比他高些，伸長脖子探著頭直叫喚，“你快放開，佟主子要是出了差錯，仔細著你頭上的腦袋不保！”

    朱純嘏見兩人糾纏在一起，心里直叫晦氣，忙道：“哎喲，你快別喊了，我不是在你面前站著，這么大個活人都看不見？”

    張富氣都沒有喘勻，先上前一用力，扯著大旺一甩，差點兒沒把他甩到墻上去掛起來。

    他看都沒看大旺，指著小太監(jiān)的鼻子大罵罵：“狗東西，你學(xué)到的規(guī)矩呢，在這里大喊大叫，還敢打架生事，滾一邊去，等著主子罰你吧！”

    小太監(jiān)耷拉著腦袋退到了屋角，大旺被摔得頭暈?zāi)X脹，氣得臉都黑了，剛要破口大罵，聽到張富罵小太監(jiān)，又一時啞了。

    宮規(guī)如此，要是上面真追究起來，佟貴妃不會有事，他絕對免不了挨一頓板子。

    朱純嘏斜了一眼張富，眼里的笑意一閃而過，對大旺道：“你找我何事？”

    大旺穩(wěn)了穩(wěn)神，說道：“朱太醫(yī)，主子病了，頭都熱得燙手。奴才去了值房請你，值房的人說你在萬壽宮，奴才便來了這里，請你去給主子診脈看病。”

    朱純嘏聽了，面露為難之色，說道：“佟主子病了，我去給她診脈治病，也是我的分內(nèi)之事。只今晚不同，皇上有令，萬主子這里現(xiàn)在也離不得人。

    聽你的話，佟主子那里也的確著急，不過皇命難違，我實在是不敢擅離職守。這樣吧，你去請了皇上的旨意來，我馬上跟著你去承乾宮?！?/br>
    大旺傻了眼，急得還要再說什么，張富笑呵呵上前，將他往腋下一夾，像是扛豬rou那樣把他往外拖。

    “去吧，得趕緊去請皇上旨意，佟主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沒有當(dāng)好差，小命不想要了？”

    說完，他將大旺往地上一扔，然后退進門檻，合上了大門。

    萬柳在屋內(nèi)，也聽到了外面隱隱的叫喊，她微微擰眉，詫異地道：“額涅，外面怎么了？”

    蔡佳氏轉(zhuǎn)頭往外看去，心里微沉，笑著道：“估摸著是哪個小猴兒跑得快，沒有瞧著腳下地面滑，摔了一跤吧。你別管這些，額涅出去看看?！?/br>
    萬柳知道事情沒那么簡單，不過她屋子里的產(chǎn)婆等人，都是康熙親手把關(guān)選的。若還是會出差錯，那就是她倒霉到了家，到下面每天畫圈圈詛咒康熙得了。

    蔡佳氏走出去，站在廊下往外望，很快張富與朱純嘏就回轉(zhuǎn)了來，見到她站在門口，張富心里一咯噔，忙跑了上前。

    不待她開口問，主動低聲講了外面發(fā)生的事：“朱太醫(yī)都打發(fā)走了，他們再來，也不會給他們開門，你請放心?！?/br>
    蔡佳氏也不傻，聽多了后宅的各種爭斗。她來的這幾天，從來沒有聽萬柳說過在宮里的苦。

    萬柳不說，不代表蔡佳氏不知道。就算是嫡嫡親的兄弟姐妹之間還有齟齬，何況后宮里這些人。

    礙著規(guī)矩，大家面子上客客氣氣，私下里，只巴不得對方去死。

    現(xiàn)在看來佟貴妃與萬柳結(jié)怨頗深，連表面功夫都不顧，直接在她生產(chǎn)時要來搶太醫(yī)。不是她手伸不進萬壽宮，只怕萬柳早就沒了。

    蔡佳氏心里沉甸甸的，康熙看上去對萬柳寵愛有加，只是不知道這份寵愛，能到何時，到何種地步。

    她怕萬柳擔(dān)心，強自穩(wěn)定了心神，臉上重又浮上笑意，才進了屋，見萬柳看了過來，忙道：“沒事，就兩個小太監(jiān)拌了幾句嘴，張富已經(jīng)處置好了?！?/br>
    萬柳實在又痛又無聊，想說些話轉(zhuǎn)移注意力，揮手斥退屋內(nèi)的人，勉強笑道：“額涅不用騙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蔡佳氏見騙不過，才將外面發(fā)生的事告訴了她：“妞妞，額涅知道深宮不易，卻沒想到你會這么難，怪不得你的性子變了，人吃多了虧受了罪，不用人教，自己就會成熟。

    你阿瑪當(dāng)時說起你的時候，我就有這層擔(dān)憂。咱們家也沒什么出息，給不了你什么幫助，一切只能靠你自己。你這以后的路啊，不知道還得多難?！?/br>
    萬柳聽到又是佟貴妃在作怪，心里已經(jīng)波瀾不驚。她在這么好的時機，不整出點幺蛾子，簡直對不起她。

    “額涅不用擔(dān)心，佟貴妃在我面前討不了好。家世不家世什么的，在這宮里雖然有用，但也不是絕對有用。明天的事情誰說得清楚，多少大廈，一夕之間就傾倒了?！?/br>
    蔡佳氏想想也是，“在關(guān)外時，誰又比誰高貴，不是我阿瑪去得早，家道敗落人口凋零，也不會輸給她佟家。

    進了這個后宮，就等于女子嫁了人。不管做姑娘時多矜貴，現(xiàn)在一樣都是皇上的嬪妃。說句大不敬的話，皇貴妃又怎樣，還不是個好聽點的妾?！?/br>
    萬柳雖然小腹又開始隱隱作痛，還是被蔡佳氏逗得笑了起來。

    她沒想到蔡佳氏這般大膽，蔡佳算是滿人老姓，她又在關(guān)外長大，性情中的彪悍，雖然后來看似收斂了，其實還是刻在了骨子里。

    蔡佳氏陪著萬柳細細說著話，她總算好過了些，不再度秒如年。

    時間一點點過去，萬柳的陣痛也愈發(fā)厲害，她痛得已經(jīng)沒了力氣，疲憊不堪地道：“額涅，還得要多久？”

    蔡佳氏將她額頭邊的濕發(fā)撥開，端起秋月送進來的湯餅，溫言道：“已經(jīng)開了五指，接下來就快了。餓了吧，先吃些易克化的面食，不然等會沒了力氣?！?/br>
    萬柳一點胃口都沒有，想著還有漫長的仗要打，她只得打起精神，強吃了小半碗下去，總算好過了一點點。

    躺著實在是不舒服，她撐著坐起身，說道：“額涅，我下炕走走，躺得骨頭都快酥了。”

    蔡佳氏忙攙扶住她，產(chǎn)婆也跟著說道：“主子只要自己能動，下來走動走動也好?！?/br>
    萬柳手撐著腰，蔡佳氏攙扶著她，在屋子里來回挪動。陣痛來臨之時，又撐著炕沿喘息一會。

    康熙在筵席上就魂不守舍，眼前歌舞升平，臣子們互相敬酒，說著吉祥話，他半點兒都沒有聽進去。

    他差人一遍遍往萬壽宮去打聽，一直沒有等到萬柳已經(jīng)平安生產(chǎn)的消息。

    這時，余光瞄見李進忠又悄然走到梁九功身邊，低聲說著什么。

    他緊緊捏住手里的酒杯，湊在嘴前，卻半滴酒都沒有喝進去，心中期待又緊張不安。

    梁九功走到康熙身邊，低聲道：“皇上，萬主子已經(jīng)開了五指，產(chǎn)婆與朱大人都說，萬主子現(xiàn)在一切平安。

    只承乾宮佟主子偶感風(fēng)寒，差大旺去了萬壽宮請朱太醫(yī)。大旺心里著急，聲音大了些，與萬壽宮的門房拌了幾句嘴。朱太醫(yī)聽到后，忙著出去了，因著皇上的旨意，朱太醫(yī)沒敢擅自離開?！?/br>
    康熙心中的期盼落空，怒氣一點點升起，他自認待佟家，待佟貴妃一直不薄，她卻始不滿。

    他眼中寒意凜冽，冷冰冰地道：“既然佟氏稱病，就讓她病了吧。大旺，這等沒規(guī)矩的狗奴才，你還留著做什么！”

    梁九功心中駭然，不敢做聲，剛要退下，康熙又抬了抬手，說道：“等等，且先留著他幾日，給新出生的小阿哥積點德?！?/br>
    梁九功應(yīng)是，忙退下去，招來李進忠低聲吩咐了幾句。

    康熙待筵席一結(jié)束，立刻趕去了萬壽宮。才一踏進宮門，就聽到里面壓抑細碎的痛呼聲，他心里一緊，大步流星往正屋沖。

    蔡佳氏在屋內(nèi)聽到了動靜，她心中直叫苦不迭，康熙若是進了產(chǎn)房，被人得知，那就是萬柳的大罪。

    她顧不得其他，小跑著出去，站在門口擋住了要進產(chǎn)房的康熙，福身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