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色果然變了，居然否認：“其實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那里埋藏的人，會是她的母親。

    直到她的懷疑燒到二叔身上，直到兩人海邊放煙火那天聽她說起2月14這個特殊的日子，他才明白。

    他也跟她一樣，不相信這世界上有這么可怕的巧合。

    她家里消失的尸體，同一日他家中掩埋的東西，時間、形態(tài)高度吻合，絕不可能是巧合。

    “不重要了，反正現(xiàn)在挖出來，就看證據(jù)，你事先知不知道……都不重要?！?/br>
    她今天說的最多的三個字就是“不重要”——她身體怎樣不重要，他是否知情不重要，他們之間究竟怎樣走下去，也不重要。

    “有句老話，叫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二叔害死的不止我爸爸，還有我mama。現(xiàn)在我跟你，差不多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恨了。我不恨你，但也沒辦法再跟你在一起了，我會想起他們，想起我mama……在你家的花園地下沉睡了二十年。不過沒關(guān)系，反正我從一開始，就是因為這個才跟你在一起的。”

    那種心跳失序，仿佛瞬間就要爆裂開的感覺又來了。

    聶堯臣握緊了她床尾的護欄，用力得指節(jié)都發(fā)白。

    “這種不是真心的話，以后都不要再說了?！?/br>
    趙元熙又笑：“你錯了，我跟你認識這么久，只有這一句是真心的。聶堯臣，我沒愛過你，一天、一刻、一分、一秒都沒愛過。我進你公司應(yīng)聘是設(shè)計好的，在你家附近偶遇也是設(shè)計好的，為的就是要找我爸媽遇害的真相。我跟你做/愛、關(guān)心你都只是為了換取你的信任，不是因為喜歡你，非你不可，我們之間的所有事都跟感情無關(guān)，你聽明白了嗎？”

    他那么聰明，不可能不明白，甚至這段話的每一個字，每一處語氣的停頓都可能印刻在他腦海里，很久很久都忘不掉。

    所以他終于走了。

    眼睛里突然有什么落下來，擦掉，又落下……一時間止都止不住。

    心里也好像有東西跟著一起流淌出去，流空了，她反而輕松了似的，最后一點負累也卸下了。

    她紅著眼睛按床頭鈴，秦飛白就在門口，比護士來得快：“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

    她朝他笑笑：“有沒有吃的，什么都行，我突然感覺到餓，都快餓死了?！?/br>
    第75章 【二更】骸骨，已經(jīng)拼好……

    市局很快打來電話請趙元熙去,作為受害者的直系血親，配合警方取證。

    元熙先回家，洗頭洗澡,換了整身干凈的衣服。

    昏睡之后不吃不喝,好不容易恢復(fù)了飲食,這兩天她臉上終于恢復(fù)了一點血色。

    “還好嗎？”含琦仍然擔(dān)心，“你要是撐不住，我跟田師兄他們說說，過兩天再去，沒關(guān)系的。”

    她笑：“我看起來這么弱不禁風(fēng)嗎？只是跑一趟，又不要我去捉賊。”

    她看起來的確還好,沒有想象中的愁苦不堪。

    夏嬋嚷嚷：“你還說呢,前兩天睡都睡不醒,我們都快嚇死了。”

    “有點時差而已，沒事?！?/br>
    聶堯臣就特別不擅長倒時差，現(xiàn)在也被她拿來當(dāng)借口。

    邱含琦說：“我陪你一起去吧?！?/br>
    “好?！?/br>
    她朝含琦笑笑,從小到大的好朋友，就最后再麻煩人家一次。

    依舊是田雋警官接待她，帶她到樓上辦公區(qū)域。

    “我們今天主要是取一下你的dna,跟新發(fā)現(xiàn)的骸骨以及當(dāng)年第一現(xiàn)場的樣本做個比對。”

    元熙點頭。

    含琦安撫她：“不用緊張,很快就好的。”

    很快有法醫(yī)和專案組的偵查員過來，采樣的過程的確很快，快到讓人不敢相信這是破案過程中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之一。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

    田雋跟她們也算熟識了,一來就解釋過，聶權(quán)現(xiàn)在已經(jīng)作為重要嫌疑人被采取強制措施，其他的還在進行中的流程現(xiàn)在還不方便透露太多。

    趙元熙問：“挖出來的……骸骨，已經(jīng)拼好了嗎？”

    “嗯,拼好了。我們主任法醫(yī)師也已經(jīng)重新做過全面的勘驗，死者年齡三十歲左右，有過生育史，背部中刀，死因可能是銳器刺破肺部導(dǎo)致的失血性休克，符合趙小姐你當(dāng)時的描述?！?/br>
    這樣的消息不知該歡喜還是悲傷。

    元熙臉色越發(fā)蒼白，“那個，我能看她一眼嗎？”

    田雋點頭，“可以，我?guī)氵^去?！?/br>
    含琦仍舊擔(dān)心，但這是作為家屬的權(quán)利，她也遲早是要面對的。

    骸骨放在技術(shù)中心專門的尸檢所內(nèi)，有一個專門的房間安置。

    趙元熙他們只能在房間外面通過玻璃看一下。

    原來一個人到最后剩下的不過如此。

    沒有皮rou，沒有血液，精神思想也都已經(jīng)消亡，顱骨突兀地隆起，腦組織卻早已蕩然無存了。

    元熙看著那副被泥土和水分侵蝕到發(fā)黃的骨架，不由自主地把手掌貼在玻璃上——哪怕是隔空的也好，她想要再次觸碰自己的mama。

    沒有眼淚流出來，但心里的悲傷沒法用任何語言來形容。

    閉上眼睛，mama的形象仍然很鮮明的在腦海中浮現(xiàn)。

    “走吧。”含琦輕拍她肩膀，等案子徹底了結(jié)，就可以將尸骨送去火化，入土為安了。

    回去的路上，元熙說想去一趟花店。

    從被迫跟聶堯臣一起離開春海市，到這趟重新回來，都沒怎么管過花店的狀況。

    聽說聶堯臣委任肖灼兼職照看，另一邊則是就近在咫尺的夏嬋在幫忙看顧店里的生意，兩個店員萱子和詹行知也很穩(wěn)定，盡心盡責(zé)地做事，店里的營業(yè)額比她離開的時候差不多翻了三倍。

    見她回來，大家都很高興。肖灼放下手里剛扎好的一束花，拍拍手道：“77姐，你要再不回來，我都要轉(zhuǎn)正成正式員工了。你看我現(xiàn)在這技術(shù)熟練的?！?/br>
    好好一個特助，愣是給逼成了個體商戶，也是萬萬沒想到。

    元熙坐下來，接過他手里的活，幫他一起包，問：“現(xiàn)在還是那么多人慕名來看小詹嗎？”

    “那可不！”萱子笑嘻嘻接話，“名副其實的網(wǎng)紅店！”

    詹行知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倒是肖灼急吼吼道：“現(xiàn)在還有我，還有我啊！人家是女仆咖啡館，我們是帥哥鮮花鋪有沒有！”

    夏嬋呵呵了一聲：“我看你是最近最流行的那種男人?！?/br>
    “什么什么？”

    “那么普通卻那么自信?！?/br>
    “我好歹也算盤正條順吧，怎么就成普卻信了？”肖灼委屈巴巴的，“77姐你評評理，就我們聶總那顏控，要外表不好看能進總裁辦嗎？”

    夏嬋：“所以你現(xiàn)在離開總裁辦了唄?！?/br>
    “……”竟無言以對。

    大家都習(xí)慣了他跟夏嬋這樣你來我往的斗嘴，嘻嘻哈哈笑鬧著就過去了。

    門頭上又來了客人，小詹照例很耐心地介紹花束品類，萱子負責(zé)收錢找零，門上的門鈴好像換過一個新的，仍然清脆地說著歡迎光臨。

    跟市公安局辦公區(qū)看到的一樣，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saki自從那一天之后也沒再來過花店，也許只是看錯了，也許她真的忘記了這個地方，那樣也是個不錯的結(jié)果。

    趙元熙也跟著他們笑，看不夠似的，想把這些景象都牢牢記在腦海里。

    她還有個地方要去。

    每個人都有正經(jīng)工作和自己的生活，不可能整天二十四小時地守著她。

    她給值班的邱含琦發(fā)了消息，讓他們不要擔(dān)心。

    春海市有個南海禪寺，也在山上，但跟聶家花園所在的半山灣在相反的方向，因本地老百姓信佛的人多，香火很盛，日日都有很多法事，進山門就能聽到佛歌。

    這些年寺廟專設(shè)了存放骨灰的佛堂，也是跟殯儀館合作的，沒有在公墓下葬又不方便帶回家中的親人骨灰，就存放在這里，隨時可以來祭奠。

    沿山路拾級而上，松柏千枝，亭亭直立，高崖有山泉垂直而下，砸開白色水花之后變作潺潺流水，從寺廟前的石橋下經(jīng)過。

    元熙很喜歡這種感覺，山中歲月，悠然靜謐，適合修行，也是人安息的地方。

    她在門外買了香，又在前殿功德箱前捐了功德錢，才走入供奉骨灰和靈位的后殿。

    工作日沒有多少人到這里來，諾大的空間里連帶灑掃的老僧人，也只有兩三個人。

    元熙帶了一束野菊來，山路上開得燦爛無比，比她店里那些經(jīng)過精心修整的花束更有生機。

    她把花放在自己最熟悉的那個位置上，輕輕叫了聲爸爸。

    無人回應(yīng)。

    陰陽永隔，這么多年，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習(xí)慣了，可今天她卻特別希望父親能應(yīng)她一聲。

    當(dāng)初父母同時遇害，家中沒有什么積蓄，身后事都是最簡化的流程，骨灰盒都是殯儀館送的，無處安放，只能寄存在這里。

    工作以后，她在公墓買下一個位置，卻沒有急著把父親的骨灰轉(zhuǎn)移過去。

    她在等，等著案子真相大白那一天。最重要是找到母親下落——她總還懷著一絲不切實際的希望，希望mama還活著，那樣的話她們母女倆可以一起來為父親移葬；哪怕是最壞的情況，只找到尸首，她也能將雙親合葬到一處，逝者已矣，可以瞑目了。

    可當(dāng)她真的見到母親尸骨的一刻，她覺得這樣的計劃自己大概是做不到了。

    “我是不是很沒用？”她輕聲問父親，“都到了終點，我竟然只想逃跑?！?/br>
    她天生難以集中精力，卻偏偏投入了一輩子的時間，傾其所有，專注于尋找真相這一件事，可以說是精疲力盡了。

    等到這件事畫上句號，她不知道接下來可以做什么。

    她無法面對失散多年的meimei，也無法面對自己。

    她曾經(jīng)在書里讀到，林徽因梁思成夫婦早年南遷時，在長沙遇到日軍空襲，炸彈落在住處附近十幾米的地方，夫妻倆一人抱起一個孩子逃生。她后來在信中寫，“我們停了下來，心想這一回是躲不掉了，我們寧愿靠攏一點，省得留下幾個活著的人去承受那悲劇?！?/br>
    就是這樣，活著的人承受的悲劇，比直接死去的人更痛苦。

    父母要是帶她們姐妹倆一起走了，說不定反而好一些。

    她是怨恨過母親的，在揣測她可能因為婚外情而找來殺身之禍的時候，她短暫的恨過mama蔣虹，埋怨她跟這個家庭帶來不幸。

    然而見到那副骸骨之后，這種怨恨卻一點都看不到了，除了凄愴，就是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