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今是聶堯臣的mama芮瓊芝，被冠以煊赫的夫家姓氏，人人都尊稱她一句聶太太。

    元熙腿腳發(fā)軟，支撐不住身體，一下子就滑下去。

    聶堯臣眼疾手快攙住她。

    兩人的手交握在一起，她緩緩抬頭看他：“這是怎么回事……她是我mama嗎？她不是你的mama嗎？”

    聶堯臣抿緊唇，將她扶到旁邊椅子上坐下：“她是你mama，她沒有死。”

    這樣的重逢或許談不上喜悅，但至少，人還活著，沒有死。

    元熙不懂：“她是我媽……那你mama呢，她又在哪里？”

    來醫(yī)院的路上，邱含琦打來的那通電話猛然竄入她腦海，可怕的設(shè)想在腦中成形：“難不成……難不成是那具骸骨……”

    她的聲音和手都抖得不成樣子，聶堯臣也跟她一樣，原本似乎只是為了安撫她，但兩人交握在一處的手卻都沁出汗水，抖個不停。

    淚水終于決堤，元熙止不住地哭出來，卻不是放縱忘我的大哭，而是壓抑的，一聲、兩聲……

    半跪在地上的聶堯臣起身抱她，兩個人仿佛劫后余生一般相擁，眼睛里都有眼淚潸然而下。

    醫(yī)務(wù)人員進(jìn)來看他們這樣嚇了一跳，以為他們擔(dān)心手術(shù)，就安慰他們說，手術(shù)臺上醫(yī)生會盡力。

    人就這樣被推上了手術(shù)臺，元熙想要再多看那個昏迷不醒的人幾眼，可手還沒碰到，床車已經(jīng)飛快從身邊掠過。

    搶救是跟時間賽跑，就算真相也沒有一條活生生的命重要。

    她跟聶堯臣相擁著，也離開病房去了公共區(qū)域的露臺。

    兩人同時伸手，互相幫對方擦眼淚。

    “我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的。”聶堯臣終于向她坦白，“可我沒想到她會出事，如果她真的不在了，你沒能見她最后一面，一定會傷心。”

    “你早就知道這個人是我mama？可是怎么會……”

    “她們兩個，應(yīng)該是交換了身份，其中一個在這個過程中被殺害，另一個就只能以對方的身份活下去。”

    “怎么可能？那她們身邊的人不會發(fā)現(xiàn)嗎？”

    聶堯臣看著她：“也許就是因?yàn)楸话l(fā)現(xiàn)了，才會被害?！?/br>
    聶家高門大戶，坐擁百億資產(chǎn)；而曾經(jīng)的袁家夫婦不過開一個小小的花店維持生計，在春海本地沒有根基。這樣的兩戶人家，毫無交集，案發(fā)之后，不管警方傾向于劫財還是尋仇，亦或認(rèn)定是夫婦家庭矛盾，都不可能懷疑到聶家人頭上來。

    假如要?dú)⒌粽嬲能黔傊?，在她們身份交換之際，這是絕佳的機(jī)會。

    “可是為什么呢，為什么明知道會被識破還要交換？難不成……她們長得很像嗎？”

    兩個毫無相似之處的普通人，怎么都不可能冒充對方到人家里去，唯一的解釋就是她們的相貌極其相似，相似到可以以假亂真的地步。

    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含琦一拿到顱骨復(fù)原的圖像就立刻打電話跟她說，聶堯臣的mama有問題。

    這張活人的臉，竟然跟他們家花園里挖出的骸骨有高度相似的面容，那一定是有不對勁的地方。

    聶堯臣點(diǎn)頭：“不僅長得像，而且后來你mama她……時不時去韓國，名義上是去美容，其實(shí)應(yīng)該是照著我mama生前的樣子不斷做微調(diào)，越調(diào)越像?！?/br>
    “連你也沒察覺到嗎？”

    “我十歲那一年，能感覺到我mama對我的態(tài)度有些忽冷忽熱。但那時候她為我的病，以及上學(xué)受教育的事已經(jīng)心力交瘁，在這個家里承受的壓力到了極限。我共情能力差，無法分擔(dān)她的絕望和難受，哪怕她有時候?qū)ξ覜]那么關(guān)切，我也只是以為她心情不好而已，不會想到那根本是另外一個人。”

    “那你是什么時候確定現(xiàn)在這個……不是你mama的？”

    什么時候，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發(fā)現(xiàn)了這荒謬離奇的事實(shí)？

    “你記得我們在海邊放煙花那一晚嗎？你提到你家人出事是2月14情人節(jié)，我才意識到，我當(dāng)初從二樓房間窗戶看到的怪事，可能跟你家的案子有關(guān)?！?/br>
    二十年前的大年初三，也是西方情人節(jié)，爺爺早就差人買好音樂會的門票，全都是劇院內(nèi)最好的位置。欣賞高雅藝術(shù)對聶家人來說就像看電影和出門旅行一樣平常，而且他那時剛在大提琴的青少年國際賽事上獲獎，家人一起欣賞音樂會，對他也是一種認(rèn)可和鼓勵。

    然而到了那天偏偏是他不能去，因?yàn)橐馔馐盏酵嗤瑢W(xué)生日派對的邀請，這對一直渴望友情的他來說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他當(dāng)下就決定要到同學(xué)家去，而mama和爺爺也都表示支持。

    他記得很清楚，那位同學(xué)家也在半山灣，與聶家花園相隔并不遠(yuǎn)，英叔開車送他過去就走了。同學(xué)自小生活在國外，相當(dāng)洋派，那天準(zhǔn)備的是睡衣派對，即參加的孩子們各自準(zhǔn)備睡衣，晚上游戲之后就睡在那里，第二天才各自回家。

    但他在游戲那關(guān)就敗下陣來，沒有人愿意帶他一塊兒玩，他們邀請他只是為了取笑和逗樂。

    失望之余，除了回家，他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他有家里的鑰匙，自己沿著半山道走回家去。家人們都跟爺爺一起前往音樂會了，傭人們也都因?yàn)榇汗?jié)沒結(jié)束而沒有回來，英叔也回家了，整個房子只有他獨(dú)自一人。

    他回到房間，除了那把大提琴，沒有任何東西能幫忙排遣心中的孤獨(dú)。

    他在窗前坐下，拉第一首曲子的時候夕陽還沒有斂盡最后一絲光亮，后面當(dāng)他意識到的時候，已經(jīng)完完全全身處黑暗之中了，竟也沒想到開燈。

    聽到花園中發(fā)出的聲響時，他本能地感到害怕。

    那種鏟和鍬用力翻動泥土的聲音，實(shí)在太像挖掘墳?zāi)沽恕?/br>
    他縮在窗邊等了好久，挖掘的聲音終于停止，接著像是有什么重物被搬運(yùn)過來，放進(jìn)挖好的位置。

    他終于鼓起勇氣，從窗戶最下方的邊沿悄悄看出去。

    黑暗中的花園只有一點(diǎn)月光照亮，他唯一能看出的是，那個重物用巨大的防水袋包裹著，剛好是一個成年人體型的大小。

    戴了帽子口罩的人很快重新掄起鐵鍬，將剛才挖出的土又重新填了回去。

    這個過程前后一共持續(xù)了多長時間，他并不清楚，在黑暗中被未知的恐懼包圍，時間的觀念是很模糊的，何況他那時只有十歲。

    填好土坑之后，那人又在花園里做了簡單的偽裝，用花盆和肥料蓋住了那塊區(qū)域。

    花園平時總是mama在打理，東西被挪動，地面被挖開又重新填埋，她不可能毫無察覺。

    唯一的解釋就是她也知情——不管是事先就知道，還是事后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知道有人在這花園里埋下了秘密，并且也默許了這件事的發(fā)生。

    第102章 【二更】明明這樣渴望……

    這是他長大以后才漸漸想明白的事實(shí)。

    但他想不明白那個被埋藏在地下的人到底是誰。

    直到元熙告訴他,自己的母親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尸,而失蹤的日子這么巧的,就是二十年前的那個情人節(jié)。

    春海市承平日久,多少年不發(fā)一起惡性案件，既然這么精確的時間都對上了，就不可能是純粹的巧合。

    這個秘密也在他心里埋藏了二十年。他像童話中偶然得知國王長了一對驢耳朵的理發(fā)師一樣，無法將秘密告訴任何人。理發(fā)師還有樹洞可以傾訴，他連可以傾訴的地方都沒有，倒不是擔(dān)心惹來殺身之禍,而是他很清楚,掩埋尸體的人正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很可能是他的家人。

    對方做了偽裝，他看不清對方的臉，只能感覺到是孔武有力的男人。但二十年前,從爺爺?shù)礁赣H、叔叔，再到哥哥，包括家中傭人,年紀(jì)都不大,完全可以獨(dú)立完成這樣一件事。更何況如果真的殺了人，在腎上腺素的刺激下，超越體力的極限也不是不可能。

    童話里的理發(fā)師將國王長著驢耳朵的事講給樹洞聽,沒想到填好的樹洞發(fā)出了新枝，路過的牧羊少年將新枝做成了笛子，吹出的聲音竟然是“國王長著驢耳朵”這樣聳人聽聞的消息。聶堯臣覺得自己是很懦弱的，這么多年來,尤其聶家花園只剩下他一個人住之后，他有無數(shù)機(jī)會可以驗(yàn)證他那晚看到的事情，可他都沒有勇氣去做。因?yàn)樗雷约阂坏┤ネ陂_，他就將成為那個吹笛的牧羊少年。

    “你是為了我，才決定自己挖開花園？”元熙問。

    “為了我們?！彼站o她的手，十指纏繞在一起，“我知道你父母的案子只要不了結(jié)，你永遠(yuǎn)不可能心無旁騖開始自己的生活。何況如果這個案子跟我家人有關(guān)，你可能會恨我，我不希望最后我們之間只剩下仇恨和欺騙?！?/br>
    “你知道我是帶著目的接近你的？”

    “我一開始就想過?！彼θ莺艿瑤б稽c(diǎn)苦澀，“畢竟誰會真的喜歡我這樣的人呢？從小到大，對我好的人，要么是想討好我爺爺和爸爸，要么是想接近我大哥。我不知道你是哪一種，但就是忍不住有一點(diǎn)僥幸?！?/br>
    結(jié)果證明她哪一種都不是，她竟然是為了一個只有他知道的秘密而來。

    這點(diǎn)僥幸被她親自戳破的時候，原來有那么劇烈的疼痛。

    “傻子……”她手指撫過他臉頰，“你真的是阿斯伯格癥嗎？”

    他內(nèi)心明明有這么豐沛的情感，明明這樣渴望愛人，也渴望被人愛著。

    “嗯，我八歲就確診，從那以后就很少看到我mama笑了。”

    “你之前為什么打聽我小時候讀寫障礙的事，跟你的病有關(guān)嗎？”

    她記得他曾問過她，她mama小時候干預(yù)她的讀寫障礙，用的是哪幾種方法，之后又特地到院長mama那里打聽她小時候的事，似乎意味著他對這個病有一定的了解。

    “你的讀寫障礙跟我的病一樣，都是神經(jīng)發(fā)育障礙，干預(yù)的方法也有共通之處。但是在二十年前，大多數(shù)普通家庭對讀寫障礙還沒有清晰的認(rèn)知，甚至大部分父母不會承認(rèn)自己的孩子有這個病。你mama對你的干預(yù)治療非常超前，而且用到的方法其實(shí)就是我mama教我的那幾種。她是在送我去特殊教育機(jī)構(gòu)做干預(yù)訓(xùn)練的時候，特地向老師和醫(yī)生學(xué)來的?！?/br>
    “你是說……”元熙哽咽，“當(dāng)初教我方法克服障礙的人，其實(shí)是你mama？”

    聶堯臣眼中也泛起淚光：“嗯?！?/br>
    說起來，mama蔣虹有小市民的虛榮和勢力，文化程度也不高，在養(yǎng)育孩子這件事情上的確從沒做到過那樣細(xì)致和超前。

    只不過作為孩子來說，從沒想過身邊那個人不是真正的mama。

    更深重的悲傷，連同愧疚、自責(zé)等等復(fù)雜的情緒一下子又海潮般涌上來，元熙捂住口鼻，拼命想把哭泣的沖動壓回去。

    聶堯臣卻傾身將她抱進(jìn)懷里：“那時候她常在我面前提到一個叫‘倩倩’的小姑娘，有時候說她臭美，記性好；有時候又說她也生病，比我小，卻很堅(jiān)強(qiáng)、很倔，總是盡最大的努力去克服自己的問題，每天進(jìn)步都多一點(diǎn)。我不確定……那到底是哪一個mama，但可以確定的是，她也很關(guān)心你，希望你的病能好起來，像其他普通人一樣生活?！?/br>
    他曾一度以為那時說的是曲家的女兒曲嘉倩，后來元熙說起她過去的名字袁茜那個茜字念qian，他將前因后果連綴起來，才明白其實(shí)是“茜茜”。

    mama在去世之前做了一件很好的事——她也照顧過小元熙。

    而且她的離世，牽引著元熙，把她帶到了他的身邊。

    如今元熙懷了他們的寶寶，從今以后他也不再是孤單一個人了。

    元熙再也無法抑制，在他懷中失聲痛哭。

    相擁時看不到對方的表情，但她能感覺到，聶堯臣的眼淚也落下來，一滴一滴全都沁入她衣服的紋理。

    “對不起……對不起?！?/br>
    她從沒想過，原來記憶中很多關(guān)于母親的溫柔記憶，竟然是來源于真正的聶太太。

    她還那樣深切地恨過這家人，用最刻薄的語言傷害她唯一的兒子。

    聶堯臣抱緊她：“不要說對不起，這不是你的錯。”

    相反的，正是她的執(zhí)著追尋才讓埋藏在花園里二十年的母親得以重見天日。

    元熙哭到無法自已，呼吸都有些困難的時候，她感覺到肚子里較往日頻繁的胎動，不由捧住了肚子。

    聶堯臣也感覺到她的異樣，連忙扶住她肩膀，看著她眼睛說：“別哭了，太傷心對寶寶不好的。”

    他用紙巾細(xì)心幫她擦眼淚，每擦過一處，又用嘴唇輕吻，笨拙卻又溫柔地安撫她的情緒，全然不顧自己眼角也還掛著淚痕。

    兩人眼睛赤紅，像相擁取暖的小動物。

    過了很久，情緒才終于平復(fù)下來。

    芮瓊芝……不，元熙mama蔣虹的手術(shù)還沒有結(jié)束。

    肖灼買了點(diǎn)咖啡和麥芬蛋糕送來，本來以為自己真是個貼心的好秘書，結(jié)果看到兩人哭成這樣嚇壞了，“你、你們沒事吧？要不要我去叫田警官他們上來？”

    “警察來了？”

    “嗯，說是要找家屬談話，我不確定你們現(xiàn)在有沒有這個心情，就沒敢告訴他們你們在這里?！?/br>
    元熙笑了笑，他這個秘書終于當(dāng)?shù)糜心Ｓ袠恿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