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里，皮克西西先生還是老樣子，一半時間在研究所，一半時間在奇斯卡大學(xué)。那些他無暇顧及的事，沃爾夫都會替他料理得妥妥當當。

    比起實驗助手，沃爾夫更像個全方位的秘書。

    而托馬斯和沃爾夫漸漸熟絡(luò)起來——至少在托馬斯心里算是熟了起來。

    他漸漸發(fā)現(xiàn)沃爾夫先生這個人，其實并不是想象的那么難以溝通。實際上只要別和他聊工作，也別勸他改變說話風格，就基本上可以做到相安無事，甚至可以聊得比較愉快。

    托馬斯自認是學(xué)化學(xué)的人當中比較愛看書的了，想不到沃爾夫閱讀面更廣，有時候喝多了在酒吧里跟托馬斯聊什么哲學(xué)，聽得托馬斯一個頭三個大，趕緊給他換個話題。而不管托馬斯換什么話題，沃爾夫通常都能接上。

    托馬斯第一次和沃爾夫一起在研究所餐廳吃午飯時，拉拉她們簡直驚掉下巴，不過后來日子久了也就習以為常。

    托馬斯晚上不想早回家時，也常約沃爾夫去喝個小酒，沃爾夫幾乎就沒有拒絕過——因為他每晚都不想太早回家。

    沃爾夫6歲時父母離異，后來父親失蹤，母親改嫁，他跟著外祖母生活。離譜的是他還有個比他小10歲的同父同母的親meimei，他負責養(yǎng)。

    個中時間差托馬斯看不懂，托馬斯也不敢問，只能理解為這是沃爾夫喝醉后說得糊涂了。

    總之沃爾夫這個“親meimei”現(xiàn)在是中學(xué)住校，而沃爾夫一個人租住在奇斯卡的一間小公寓。

    國聯(lián)員工的工資、社會地位都不低，但沃爾夫畢竟也才28歲，才工作了5年而已。這樣的情況下不僅要負責自己的日常開銷、還清父親的債務(wù)，還要再養(yǎng)一個小孩子——尤其是他還生活在超一線大都市奇斯卡——這么算下來工資大概也就是剛剛夠用的水平。

    也難怪拉拉說他們“不和沃爾夫一般見識就當是同情”，這么看來沃爾夫的人生確實拿了高難度的劇本。

    生活不給他甜頭，他也就只能時不時地從美酒和香煙中尋找刺激。

    “家”中空無一人，他便習慣了在外頭找樂子，困得不行了回家剛好倒頭就睡，省的一個人去面對那難熬的晚間時光。

    托馬斯承認，他最初接近沃爾夫是有私心的。

    沃爾夫這個人，很厲害。他能教給別人的絕不僅僅是實驗規(guī)范，他對當下時興的科研方向都能說上個大概，有時看似不經(jīng)意的一句提議便會給人醍醐灌頂之感——只是這些優(yōu)秀的提議常常被掩蓋在他刺耳的語氣之下，導(dǎo)致人們對他的提議有著先天反感，有時即便對方悄悄接受了他的提議，也絕不愿公開說出來。

    托馬斯與他相交的初衷，說好聽一點是慕強心態(tài)，說難聽一些便是有利可圖。

    接近沃爾夫便等于接近了一座知識寶庫，可以在日后的科研當中省下不少事——他可比任何信息檢索機器都智能得多。而且沃爾夫從來不吝于分享他腦海中無盡的知識，更不會有故意傳遞錯誤信息的小人行徑。

    所以當發(fā)現(xiàn)存在與沃爾夫正常溝通的可能之后，托馬斯便發(fā)出了“喝一杯”的邀請，這恰也撞在沃爾夫的興趣上。

    只是當交往加深，理解加深，托馬斯便發(fā)現(xiàn)，與沃爾夫這種人的友誼，會夾雜著一種奇怪的責任感在里頭。

    刻板印象中，愛好閱讀的人一般都很享受獨處，但沃爾夫似乎十分需要陪伴——他身上有著瀕死的孤獨感。他對孤獨極端畏懼，卻又與其長期共存。

    托馬斯天生情商很高，共情能力較強，對這種感知就更強烈一些。在遇見沃爾夫之前，他也沒想到有人能被如此強大的厭世傾向裹挾，一邊就要在孤獨中溺斃，一邊用叱罵聲將所有人推得更遠。

    不負責任的父母，扭曲的童年，拖油瓶meimei，巨大的經(jīng)濟壓力。

    以及由先天遺傳或后天遭遇造成的暴躁的脾氣，和偏執(zhí)的精神。

    另外，從沃爾夫喝醉后透露的只言片語中，托馬斯隱約了解到，他的情感之路似乎也不太順利——這是當然的，誰能和他這樣的人生活一輩子呢。

    可以說，沃爾夫這人從出生起便沒遇上過什么好事，這自然導(dǎo)致了他消極情緒頗重，那些在旁人看來仍是口號的環(huán)境問題、星際問題，在他眼里或許就是咫尺末日。他總是習慣了按最壞的結(jié)果考慮問題。

    托馬斯作為一個前沿科技工作者，他當然也知道資源剩余量臨近閾值，但這仍足以讓幾代人安度余生——而且他們作為科研人員的使命不就是創(chuàng)造或發(fā)現(xiàn)新的資源嗎？托馬斯從不覺得絕望，人類如今可以探索如此寬廣的宇宙，新資源的獲取指日可待。

    至于星際問題，就更不需要杞人憂天。地球與達魯星已經(jīng)和平了一百年，即便有些小摩擦，也絕沒有到開啟新一輪星際大戰(zhàn)的地步，畢竟雙方之間仍沒有碾壓對方的實力。

    這是當代人的標準共識，但沃爾夫就偏不這么想，他一邊兢兢業(yè)業(yè)地為科技事業(yè)燃燒自我，一邊在潛意識里認為一切都是徒勞。

    托馬斯看著都覺得窒息。好在沃爾夫也沒打算在這個小他四歲的畢業(yè)生身上找安慰，更甚少有主動邀請托馬斯的時候。

    所以當托馬斯莫名地感到自己對“陪伴沃爾夫”負有責任的時候，他便開解自己——或許沃爾夫從未拿自己當成一個不可缺少的朋友呢，切忌自作多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