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和白芍一起回她的家里睡覺。她說她mama已經(jīng)幫我鋪好了床，說這話的時候，她有些害羞，又有些喜悅。

    我跟著她走在鄉(xiāng)村歪歪扭扭的小道上，道路兩旁的小草上都落滿了露水，一路走過去，打濕了褲邊，緊貼在我的腳踝上，又冷又涼。

    我們穿過了幾道田邊，她舉著手電筒為我照亮了路，一邊提醒我：“白小姐，小心您的腳下?！?/br>
    或是：“這邊有一道坎，您小心?！?/br>
    她的家距離我們作為臨時診所的糧倉不遠(yuǎn)，走了大概十多分鐘，就遠(yuǎn)遠(yuǎn)看到小路上邊上有一座高聳的小洋房。小洋樓在破敗的鄉(xiāng)村里格外惹眼，白芍指著房子對我說：“白小姐，那就是我家了?！?/br>
    我沒有覺得奇怪，白芍在b市服務(wù)的地方是鼎鼎有名的銷金窟，就算她在里面業(yè)績再差，也比其他很多辛辛苦苦掙錢的人要掙的多，況且她服務(wù)過許定那樣的那人。我知道，像許定他們這種公子哥，不僅會玩，而且舍得花錢。要是白芍能把他給伺候得好了，說不定她一晚上的收入能抵得上村里人一輩子的收入，蓋個小樓房也就不在話下了。

    我們走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門口站了一個女人，中年勞動婦女，她倚靠在門框，聽到我們的腳步聲，急忙迎上來：“芍兒。”

    她走路走得不穩(wěn)，跌跌撞撞的，手邊還拄著拐杖。白芍三兩步就跑了上去：“媽，不是都讓你早點(diǎn)睡了嗎？你怎么這會兒還在這里？”

    她媽摸了一把她的臉：“我等了好久都沒看到你回來，怕你出什么事?！?/br>
    白芍甜甜一笑：“這可是我村里，能出什么事?！?/br>
    說著她走到我的身邊，對她mama介紹說道：“媽。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白小姐?！?/br>
    她媽立即用非常感激的眼神看向我，并且走到我的身邊，拉過我的手，說：“白小姐你好，一直聽我們家芍兒提起你，在b市你幫了我們芍兒不少忙，我一直沒有機(jī)會感謝你?！?/br>
    我看向白芍，白芍用求情的眼神看著我?？磥硭齧ama并不知道她是在干什么，所以白芍想讓我來讓她mama安安心。我說：“阿姨，你客氣了，大家互相幫助，都是應(yīng)該的?！?/br>
    她mama拉著我走進(jìn)屋子里，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突然松開我的手。我十分不解，卻看到她mama緊張地搓著手，，她的手不算很干凈，她不好意思地對我說：“我們鄉(xiāng)下人粗魯慣了，冒犯你了白小姐。”

    我說：“沒關(guān)系，您這樣我覺得很親切?！?/br>
    白mama和白芍一樣喜歡笑，笑起來的時候很慈祥。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這種笑容了，她忙里忙外招呼著我坐下后，又去廚房給我倒開水，看到她顫顫巍巍的樣子，我很想阻止她，可白芍跟我說：“白小姐，您讓她去吧，否則她會覺得沒有把您招呼周到，心里會愧疚的?！?/br>
    于是我只好讓她去。

    房間里又只剩我和白芍兩個人，她坐在我的對面，從她的小動作里，看得出來，她很緊張，良久，她憋出了兩個字：“謝謝你。”

    我知道了她極力邀請我來的目的，有些不快，就算我再是軟柿子，也不喜歡被人利用。如果她先跟我說清楚，我未必不會幫這個忙，可是她卻先斬后奏，把我騙過來再說。我心里隱隱有些不舒服，我不喜歡這種被人利用的感覺。

    我沒有回答她的道謝。

    白芍見我臉色不好，遲疑了片刻，又說：“白小姐，我知道叫你來是我別有用心，可我真的是希望能有機(jī)會報答您對我的好?！?/br>
    說話間她mama走了出來，手里端著兩杯茶水，一杯遞給我，一杯遞給白芍。

    晚上我一般都不喝水，因為會加重臟器的負(fù)擔(dān)。可是白芍的mama一直殷切地看著我，我只好喝了一口，臉上掛著機(jī)械的笑容。

    白芍mama說：“白小姐，今天來的人都是你的嗎？”

    我點(diǎn)點(diǎn)頭，回答她說道：“是的?！?/br>
    她有些驚訝：“那些車也都是你的嗎？”

    “是的?！?/br>
    她更驚訝了：“那白小姐生意做這么大，肯定很忙吧？”

    我明白，她是在借著問我，順便打探白芍的事情。我點(diǎn)點(diǎn)頭：“其實還好，雖然工作很忙，但是到村里來義診是一件大事，時間擠一擠還是有的?！?/br>
    她神色有一些松下去了的意思，笑咪咪地說：“我們家白芍年紀(jì)還小，不怎么懂事，工作上要是有什么疏忽，白小姐，請您多多擔(dān)待?！?/br>
    我看向白芍，她用懇求的眼神求我不要拆穿她。我看著她，看到她眼里流露出來的驚恐，不敢想象，要是我把她在b市做出來的那些事情說出來了，她mama會怎么樣。

    我笑道：“阿姨，白芍是個很懂事的孩子，做事很勤快，您不用擔(dān)心。”

    白芍眼中的驚恐一點(diǎn)點(diǎn)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感激。

    白mama聽后，臉上笑得更開心了，她拉著白芍的手，輕輕撫摸她的頭發(fā)，說道：“芍兒，白小姐是個好人，你一定要好好做事，不要辜負(fù)了她?！?/br>
    院子里的月亮又大又白，微風(fēng)搖曳著，晃起院子里的一株竹影飄進(jìn)屋里，落在白芍和她mama的臉上，光華流轉(zhuǎn)。風(fēng)一動，那些竹影也在動。她們倆相互依偎在一起，看起來，溫馨極了。

    這一輩子我都再難以企及那種溫暖。

    又胡亂聊了一會兒，白芍領(lǐng)我到樓上幫我準(zhǔn)備的房間。白芍mama好像生了病，走路不大方便，所以她就住在樓下。

    引著我上樓的時候，白芍一直都垂著頭沒有說話。

    走到一個房間門口，她拉開門，對我說：“白小姐，這幾天你就住在這里吧。”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正要踏進(jìn)門去，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退回來，我問她：“你為什么要做這一行？”

    白芍被我問得一愣一愣的，她想要說什么，但嘴皮子張了張，最終什么都沒有說。

    我嘆了一口氣：“既然你不想說，那就算了。”

    我轉(zhuǎn)身走回房間，正要關(guān)門，她叫住我：“白小姐?！?/br>
    “嗯？”我側(cè)目看著她。

    她的眼淚噼里啪啦掉得就跟淚珠一樣，站在我的面前，猶如一個受傷的瓷娃娃。

    “白小姐，我也不想干這一行?！彼_口說：“以前我們家好好的，我爸爸還在世，我mama也好好的，那會兒我們家雖然沒有錢，可是爸爸mama都很愛我,他們對我很好，村里的姑娘十三四歲的時候就被領(lǐng)出去打工了，可是我爸爸mama一直送我念書。他們都說姑娘念書沒有什么用，可爸爸mama還是送我念書?！?/br>
    “我一直以為自己能和城里的那些女孩子一樣，念大學(xué)找工作當(dāng)白領(lǐng)?？墒俏沂邭q的時候，爸爸去世了.他從工地的腳手架上摔了下來，工地上的老板說他是cao作不當(dāng)，一分錢都不給我們。在醫(yī)院躺了一個月之后，爸爸沒有救回來，我們卻欠了一屁.股債。沒辦法了，我沒辦法念書了，只好從學(xué)校退學(xué)，然后托同鄉(xiāng)的一個叔叔帶我出去打工。可是……”

    說到這里，她的眼淚滾得更歡了，聲音也抑制不住地抽泣。

    我怕被她mama聽見，把她拉進(jìn)房間里。房間收拾得很整潔，她坐在椅子上，抱著手臂不停地哭。

    “我以為叔叔會帶我到沿海城市打工還債，結(jié)果……他把我給賣了。那個地方比我們這里還要窮，他們那里連路都沒有，我是被領(lǐng)著走過去的。等我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走不回去了。買我的那家人，家里有一個傻兒子，他們的大兒子在b市做生意，發(fā)達(dá)了，給他們出主意，讓他們買一個弟媳婦回去。我就是被他們買回去的那個人。他們把我和傻子關(guān)在一起，可是傻子很傻，他什么都不會做。我們倆住在一起大半個月，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后來事情被他爸媽知道了，他們當(dāng)著我的面，扒了傻子的褲子,教他和女人睡覺?？墒钦l知道傻子的那玩意兒竟然是壞的，這就是他們的報應(yīng)。就算把我買了回去，他們還是沒有孫子可以抱。我一直以為只要傻子沒有辦法，他們就會把我給送回去。我求他們，他們不答應(yīng)，他們的大兒子在城里生意做得很大，又根本不需要錢。他們還是把我和傻子關(guān)在一起，可是突然有一天，那個老畜生來了，那個老畜生他竟然說現(xiàn)成的zigong不用白不用，還說什么就算把我關(guān)一輩子也一定要我給他們家留一個種。他扒了我的褲子，當(dāng)著他傻子兒子的面強(qiáng).jian了我?！?/br>
    我整個人震驚不已，心里就跟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久久的都不能釋懷。

    白芍早已哭得語無倫次：“后來，老畜生就經(jīng)常到我們房間里來羞辱我，我被他折磨透了，我甚至想要?dú)⑺浪？墒悄阒涝趺戳藛幔亢髞砦揖谷挥辛撕⒆恿?，沒錯，就是那個老畜生的。老畜生威脅我不能說出去，否則就把我打死?？墒俏叶家呀?jīng)要死不活了，怎么還會怕死呢？我在他們請大夫來給我看脈的時候說了出來，我說那個孩子是老畜生的。這下誰都知道老畜生是個老不正經(jīng)的。他氣急敗壞，把我打得半死，孩子也沒有了。他把我關(guān)在牛棚里，說要把我關(guān)到死?！?/br>
    她冷冷地笑了一聲：“可是他算漏了，那個醫(yī)生給我看了病之后就經(jīng)常到老不死的家里來。他悄悄給我送藥來。沒多久我就好了。可是老畜生還不知道。醫(yī)生說要帶我走，還一直幫助我，悄悄給我送吃的喝得，讓我保證體力?！?/br>
    “后來有一天，醫(yī)生把我從老畜生家里給接走了?！彼淖旖呛唤z淡淡的笑容，那絲笑容在月光下卻顯得這么淡漠，她說：“臨走之前，我在老畜生的家里放了一把火。從他們家柴房開始燃的，一路燃到他們房子里。”

    她哈哈大笑了起來。

    我問她：“他們不來追你嗎？”

    她笑得更開心了：“白小姐，你錯了，他們不知道我跑了。我和醫(yī)生做得很隱秘，沒人知道我們那天會逃走。況且，他們也追不來了，那么大一晚上，他們又在房間里睡覺?；馃齺淼臅r候他們都跑不出來，還想來追我？”

    她的神色頗為得意。

    我大驚：“你殺了他們？”

    “白小姐，我很可怕是不是？”她看著我。

    我沒有說話，我不知道該要如何去評價她，如果我是她，處于她當(dāng)初那種境地，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事情來。

    她又說：“我和醫(yī)生跑了很遠(yuǎn)，剛才我不是說了嗎？那個地方?jīng)]有馬路，車子根本進(jìn)不來，我們只能靠自己的雙腳走，當(dāng)天晚上走不出大山，我和醫(yī)生就在路邊的樹林里睡覺。那天晚上我睡到一半，忽然感覺到身上有人。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醫(yī)生騎在我的身上，他的下半身已經(jīng)進(jìn)去了。我沒有掙扎，任由他做。他比老頭子年輕多了，時間也更久，一晚上他摁著我來了三次。我累得渾身的骨頭都快散架了?！?/br>
    “第二天我們繼續(xù)趕路的時候，老畜生的大兒子帶人來追我們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他會這么快，后來我才知道我放火第二天是老畜生的生日，他大兒子回來給他賀壽。我們的時機(jī)沒有選好，剛剛跑掉，他們就追了上來。他們來的人很多，醫(yī)生看了看，就扔下我，自己跑了。那些人本來的目標(biāo)就是我，看到我捉到了，他們也就沒管醫(yī)生了。”

    “他們把我捉了回去，老畜生的大兒子讓我給他們披麻戴孝，我讓他報警，他不干。他不報警，他把我留在身邊，折磨我。他手下有十幾個人，他讓他們都來睡我。然后又把我?guī)チ薭市，他在b市就是做女人生意的。他把我送去了會所，還囑咐里面的好好“關(guān)照”我。他把我關(guān)在會所里，讓我接客，讓我成了一個永世不得翻身的女人?！?/br>
    我胸中堵著的那一口氣久久地?fù)]散不去。世上為什么還會有這么悲慘的人？不知道她在那些難挨的夜晚都是怎么過去的。看著白芍尚且稚嫩的面龐，誰能想到她曾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事情，背負(fù)了那么多沉重的往事。

    我嘆息一口氣，問她：“那你將來有什么打算?！?/br>
    她搖了搖頭，絕望地說：“白小姐，我沒有打算，我什么打算都沒有。我也不能有打算，那個魔鬼，他不會放過我的，他要讓我這一輩子都生活在水深火熱當(dāng)中，他不會輕易地放過我的。沒人能救得了我。”

    我皺了皺眉：“難道你就沒想過去警察局自首嗎？到時候警察一定會幫你想辦法的?！?/br>
    “不不不，沒有可能的?！卑咨挚薜溃骸拔胰ミ^，我去警察局自首，我說我殺了人，我殺了三個人?？墒撬麄兒竽_就跟去了警察局，他們說我有精神病，腦子不清楚，經(jīng)?；孟胱约簹⒘巳?。你也知道，做他們那一行的，黑道白道上都有關(guān)系，警察救不了我。他們把我捉回去又是一頓暴打，老畜生的兒子親手打我，用他的皮帶，兩指寬的皮帶，抽在我身上，貼著rou疼。白小姐，我被打怕了，我不敢再輕舉妄動了。否則他真的會打死我的，打死我沒有關(guān)系?？墒俏襪ama生了病，她不能受到刺激，要是我出事了，她肯定會受不了的?！?/br>
    我扶著她，讓她冷靜下來：“你先別激動，別害怕，你等我想想辦法，到時候肯定有辦法的?！?/br>
    她搖著頭，抱著我的手臂說：“白小姐沒有辦法的，他們就是魔鬼，沒有看到我死，他們不會住手的。就算我死了，他們還會把我挫骨揚(yáng)灰。我逃不掉的。你已經(jīng)幫了我很多了，我不能再連累你?！?/br>
    “可是……”我想說的是，難道朗朗乾坤下面發(fā)生了這種事情，竟然沒有人能制止這一群暴徒了嗎？

    白芍在毒窩待了這些年，身上的銳氣早已消失在了一頓頓暴打下，她死死地抱著我，好像我下一刻就要沖出去和那些人決一死戰(zhàn)了一樣。

    “白小姐，不值得的，為了我這樣的人，你不值得去得罪他們。他們這些人心眼很壞，我擔(dān)心他們會報復(fù)你?！?/br>
    她極力地勸解著我，情緒很暴躁。

    我沒有辦法，只好應(yīng)承著：“好好好,你別哭了，我知道了。我答應(yīng)你，在想出萬全的辦法之前，保證不會插手你的事情?！?/br>
    她搖了搖頭：“不是的，白小姐。我知道您的心地很善良，我跟您說這些，不是想讓您幫助我。我只是壓抑太久了，想找個人傾訴而已。答應(yīng)我，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能往這件事情里面攙和。我不能讓您因為我和那些人糾纏在一起。”

    白芍堅持，我倒不好再說什么了，只好順應(yīng)地點(diǎn)點(diǎn)頭

    窗外的月亮又白又亮，照在屋子里亮堂堂的，一晚上我都沒有睡好覺，一直沉浸在她的故事里。她的人生最開始無疑是幸福的，可是那些幸福又是怎么樣一點(diǎn)點(diǎn)溜走，成了不幸的呢？這一路上,那些人還有良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