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間隙
雖然下著雨,但趙官家近來很忙。 大宋朝這個諸事決于君前的制度完美保證了官家的權(quán)力,卻也讓人頭昏腦漲。 一會是市舶司收稅的事情,一會是前方鎮(zhèn)撫使兵力定員的問題,一會是在南陽重立將作監(jiān)的計劃,一會又有人事待遇上的整理,那邊剛剛布置了剿匪工作,轉(zhuǎn)過身來還有一些諸如前線大將不開心之類的突發(fā)事件……又是財政,又是軍事,又是軍工,又是人事,哪個能偷懶? 非只如此,宮殿外的野鴿子越來越多,殿內(nèi)的人也越來越多,各種聲音匯集一起,足以讓人混混沌沌起來。 聽不懂?聽不懂也得裝懂?。?/br> 不過,隨著小林學(xué)士送回了那封書信,趙官家卻是終于精神一振,有資格出來光明正大的偷懶了。當然,這么說未免有些荒唐,軍國大事,生死存亡的局面,本來就比什么都重要!但是趙官家來到軍營,發(fā)布命令之后難得美美睡了一個午覺,然后才擂鼓聚將,卻是事實。 然而,說是擂鼓聚將,卻毫無影視劇中的肅殺氣氛,就是不知道是因為下雨人少的緣故,還是因為這群御營中軍將領(lǐng)多是老油子出身,在趙官家身前毫無武將姿態(tài)了。 “王卿也要請戰(zhàn)為先鋒?”精神抖擻的趙玖盯著身前的王德看了許久,方才冷冷相詢。 “哎……”王德猶豫了一下,稍微堆出一張難看的笑臉解釋?!斑@不是諸將都請戰(zhàn)了嗎?” “諸將都請戰(zhàn)你便請戰(zhàn),諸將都是統(tǒng)制你為何不去做統(tǒng)制?”趙玖也盯著對方頜下的小胡子笑了起來?!绊n世忠說你沒有帥臣的本事,你便自暴自棄了?” 王德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有些不甘:“這不是官家自來督戰(zhàn)了嗎?有官家為帥,哪里需要俺做帥臣?實在不行還有王都統(tǒng)呢……好教官家知道,若能許俺五千兵,俺、我……咳,臣!臣自能為官家取了鄧城,破了襄陽,官家在后面督戰(zhàn)就行。” “朕懂了,王卿的意思是,陣前事你自處置,我這個官家自在后方端坐便可……是這個意思吧?” “是!” “等朕看完這些札子再說。” “喏……” 王德以副都統(tǒng)的身份來求先鋒,卻也沒有有個準信,反而討了個沒趣,而趙官家也板起臉來,然后低頭翻看起了身前請戰(zhàn)的文書,中軍大帳,或者說中軍大堂上,一時索然無聲。然而,趙玖低頭看了幾篇請戰(zhàn)札子,卻又有了幾分在行宮看那些奏疏的煩躁感……這群武將的札子千篇一律,都是順白河南下,直搗鄧州、襄陽,然后清一色請為先鋒,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中樞招人,這些將領(lǐng)們養(yǎng)的文士都跑了,不得不請同一個人代筆。 只能說,幸虧趙玖來之前便讓劉子羽、楊沂中、劉晏幾人稍微布置了一個大略方案。 不過,翻看完畢,趙官家卻又陡然有了幾分興致,他按住手上幾份札子,環(huán)顧此處幾位統(tǒng)制,然后忽然失笑:“朕不是明發(fā)口諭,讓你們幾位統(tǒng)制各自寫一份此戰(zhàn)的軍略札子嗎?為何兩位辛統(tǒng)制并無札子遞上?” “官家!臣兄弟二人本也有兩份札子,但剛剛擂鼓前卻是對此戰(zhàn)有了些新想法,實在是來不及寫入札子……”辛興宗聞言即刻帶著自己幼弟一起出列拱手,卻是將剛剛與胡閎休議定的事情給趁勢托出?!肮蚀耍颊垶槟详柫羰?,并請戰(zhàn)后往武關(guān)屯駐?!?/br> “臣請為偏師,往攻牛首!”小辛也趕緊附聲。 “如此說來,辛卿倒是別出心裁?!?/br> 出乎意料,聽到辛氏兄弟如此言語,趙官家卻一時沉默,隔了許久方才緩緩開口?!澳蔷瓦@樣好了,準你二人奏,也準王卿奏……此戰(zhàn)就以王副都統(tǒng)(王德)為先鋒,傅統(tǒng)制(傅慶)為副先鋒,明日一早一并先發(fā)鄧城;以小辛統(tǒng)制為側(cè)翼先鋒,劉副統(tǒng)制(劉晏)為側(cè)翼副先鋒,也明日一早先發(fā),往牛首而去;再以大辛統(tǒng)制為留守;其余各部為中軍,攜糧草輜重,明日中午隨朕一起徐徐進發(fā)?!?/br> 言罷,這為官家竟然不再與眾將多言什么,便直接帶著楊沂中轉(zhuǎn)出中軍大堂去了。 且不說中軍這里,自有王淵、劉子羽以御營都統(tǒng)和樞密院職方司的身份在這里協(xié)調(diào)軍中雜務(wù),劉晏也因為得了差事留在此處侯令……另一邊,趙官家轉(zhuǎn)出中軍大堂,便面色陰沉不定起來,引得身后跟來的楊沂中等人忐忑難安。 “留兩把傘與朕,正甫留下,其余都且去?!?/br> 趙玖來走到廊下,原本一只腳都已經(jīng)步入雨中,卻又忽然出言。 周圍內(nèi)侍、侍衛(wèi)不敢多言,即刻先往官家下榻的軍舍而去,而身后楊沂中卻是立即躬身俯首,做出聽令姿態(tài)。 “朕真不想做個疑心官家?!壁w玖沒有去看楊沂中,而是負手望著身前這個剛剛修筑不久的半永久性大營一聲輕嘆?!半抟仓?,這兩次的事情可能也都只是巧合罷了……譬如上一次,涉及到宮廷隱私,本就是百姓喜聞樂見的東西,可能就是呂相公一時不慎惹出來;這一次,辛興宗畢竟是幾十年的宿將,你和劉子羽、王淵、劉晏能想到的,他未必就想不到!” “臣正想說這個……” “但是反過來說,如果真有人用流言這種下作手段去攻擊首相,真有人敢將宮禁中樞密院討論的結(jié)果私下透露給下面的大將,朕若不處置,反而要釀成大禍?!壁w玖終于回頭?!斑@一次你就不要隨朕出征了,留在此處,趁勢將皇城司重新立起來……” “官家,提舉皇城司本該是內(nèi)侍省押班、督知所領(lǐng)……” “不用了,就是你了!”趙玖沒好氣應(yīng)道?!澳隳耍覐木锱莱鰜?,便忘了所有人,這才八個月,你不做此事,讓我找誰去?找馮益,我才認得他一個多月!” 楊沂中微微俯首,不再反駁。 “我還記得馮益提議重立皇城司時說過的那些話?!壁w玖若有所思,繼續(xù)緩緩言道。“三千人太多,而且此時剛剛到南陽,也不適宜將皇城司的名號擺出來,省的相公們不滿,關(guān)鍵是先將皇城司下屬的探事司理出來,兩三百人足矣……不要本地人,可以從附近流民中收攏南下的清白之人,也可以接著擴充班直的名義從軍中篩選……甚至這個也不急,我只要回來后知道這兩件事的由來便可!” “喏!”任務(wù)清晰無誤,楊沂中再無話可說。 而只著常服,束著牛皮帶的趙官家也順勢打起一把傘來,然后步入雨中去了。 且說,對趙玖而言,軍議上發(fā)生上下思路碰車的事情到底只是一個插曲,稱不上什么大事,因為他內(nèi)心也明白,這件事情有問題的概率其實不大……原因很簡單,范瓊的軍事布置擺在那里,只要認真思索,水平高的人最終也會殊途同歸。 但是,之前那件事卻實在是把他惡心壞了,以至于這位官家表面大手一揮,誰都不許再提,但內(nèi)心依舊耿耿于懷,所以這才借著所謂軍務(wù)的名義搞起了特務(wù)政治。 就好像他明明被胡御史批判了一番,卻還是忍不住記筆記一般。 只能說,某些人的水平也就是那樣了。 回過頭來,翌日雨水不停,但在軍功的刺激與趙官家的親自督軍下,御營中軍各部還是按時按計劃出發(fā)向南,準備平亂了。 這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可能是之前剛剛補發(fā)了軍餉的緣故,此番出動居然沒有發(fā)放開拔賞賜,卻也是破了大宋禁軍多少年的一個記錄了。 實際上,趙官家也想看看,就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發(fā)軍餉、老老實實cao練,這大宋的軍隊到底能不能安安穩(wěn)穩(wěn)的作戰(zhàn)? 結(jié)果似乎是不能的。 四月初三日,趙官家御駕親征,全軍一萬余直接冒雨出發(fā),四月初七,王德、傅慶便趕到了不足百里外的鄧州城下,在輕易掃蕩了周邊城鎮(zhèn)后,卻攻城失利。 四月初九,在斷斷續(xù)續(xù)的雨水中,趙官家率主力來到鄧州城下,但當日依然攀城失利。 此時,城中遙見官家龍纛至此,便遣使出城,請降于官家,條件自然是請赦免城中諸將,對此,趙官家沒有為難使者,卻理所當然的拒絕了對方。 翌日,城中冒雨出甲士劫寨,卻為諸將輕易在城下?lián)魸ⅰ?/br> 四月十一,天氣暫時放晴,傅慶建議趁著白河暴漲,引水淹城,為官家所拒,但營中卻開始打造器械,甚至有起砲的跡象。 當晚,城中第二次派出使者。 “臣等一時誤入歧途,后悔莫及。”來人被搜檢妥當,押解入帳,依舊是對著端坐于座中的那個年輕人叩首以對?!敖鹑藯壋嫉葹楸温?,臣等也自知無力與官家天兵抗衡,事到如今,只求活命而已……” “只求活命?” 一陣蛙鳴聲中,正在看著一些從南陽送來札子的趙玖抬起頭,正色相對?!耙簿褪钦f,只要朕許諾你們一條命,不管是充為苦役,還是貶斥到嶺南,你們都愿意受了?” “正是此意!”來人不顧地上泥濘,繼續(xù)叩首。 “是因為范瓊也沒有支援你們的緣故嗎?”趙玖放下札子,微微一嘆。“何止是金人棄你們?yōu)楸温??連蔽履也棄你們?yōu)楸温摹?/br> “臣等后悔莫及,且當日降于金人,委實多有盲從裹挾。”言至此處,此人微微一頓,方才繼續(xù)叩首懇求?!肮偌?,好教官家知道,降金首惡乃是前蔡州巡檢李尚,若官家能恩恕我等其余人活命則個……此人臣等亦可捆縛到城前明正典刑?!?/br> 且說,連日下雨,道路泥濘,城中這殘余的萬把降金叛軍固然是被所有人拋棄,根本看不到生路,然而宋軍上下,連著數(shù)千民夫,也都早就疲憊不堪,數(shù)日前爭先的各部將領(lǐng),更是心氣全無。 故此,此時聞得此人如此懇切,帳中周圍將領(lǐng),自王淵以下,皆有意動,便是劉子羽也忍不住去看趙官家姿態(tài)。 “不許?!壁w玖束手于案后,板著臉看著身前之人,卻是干脆直接。 “官家!”此人悲憤抬頭。“當日情形,誰都以為國家要亡了……” “亡了嗎?”趙玖冷冷相對。 “便是不說當日,只說眼下,為何范瓊那里都只誅首惡,臣等這里卻連談都不許談?” “范瓊也沒降金!” “降金與否有這么重要嗎?”此人憤然起身,卻被兩名甲士死死按住?!叭粽撟鳛榕c緣由,我等比范瓊無辜多了……須知當日是趙氏無能,先棄國家!” “大膽!”王淵一聲呵斥,周圍諸將一起拔刀。 “讓他說?!壁w玖不以為意。 “如何不敢說?”此人站起身來,抬頭相對,只見須發(fā)皆為泥污所染,卻目眥欲裂?!疤煜马毷悄阙w氏的,而我等京西子民先為你趙氏所棄,金人兵臨城下,你這個官家又不知在何處,父母子女都身邊,不去降金誰來保全自家親眷周全?” “你說的極有道理,朕有錯,二圣亦有錯,此戰(zhàn)若真釀成傷亡無數(shù),戰(zhàn)后朕自可下罪己詔,亦可代父兄下罪己詔……而且,朕也知道你們中有人確實委屈,確實無辜。”趙玖平靜答道,儼然早就認真思索過這個問題?!暗蘧褪遣辉概c降金叛賊談條件!還是那話,你們?nèi)魜斫?,便開城束手,然后任朕處置,唯此而已。” “官家?!?/br> 此人忽然又平靜起來?!澳沩氈?,城中尚有數(shù)千戶百姓……” “看你樣子,須是個讀過書的。”趙玖登時怒氣難掩?!澳潜阍摃缘?,從漢時便有了類似規(guī)矩,脅迫人質(zhì)者,攻殺不論,你們真要如此作為,只會讓朕事后處置你們的時候更加嚴重罷了!” 此人怔怔相對,片刻后方才再問:“官家須不給我們留活路?” “朕只要你們無條件降服,任朕處置。”趙玖干脆相對。“便是此言,你若無事,便回去轉(zhuǎn)達吧!” 使者長嘆一聲,不再留戀,直接轉(zhuǎn)身離去。 而人一走,王淵便俯身相對:“官家,此人最后只是虛言恫嚇,須知當日戰(zhàn)事急促,他們隨完顏銀術(shù)可來鄧州,家眷卻都留在本處……有此緣故,他們又如何敢做此冒天下之大不韙事?” 趙玖點頭,卻不多愿多言此事。 但周圍有的是不開眼之人,劉子羽便忍耐不下,拱手相詢:“官家,如此逼迫,難道還真要將滿城上萬人坑了嗎?這不是明君所為!” “朕何時說要坑殺萬人了?”趙玖冷冷相對?!氨闶翘幹?,也最多將為首者斬首,其余有罪責者發(fā)為勞役,去江上當幾年纖夫。至于其余底下無辜士卒,怎么會無端加罪?說不得直接挑揀體格出眾的就用了。若有年少者,當場還要給錢給糧讓他們回家呢?!?/br> “臣也以為如此?!眲⒆佑鹚闪丝跉狻!凹热蝗绱?,為何不稍作暗示呢?只要他們會意,以眼下情態(tài),怕是會即刻降服?!?/br> “就是不能談罷了?!壁w玖一聲嘆氣,繼續(xù)低頭去看案上札子。“這件事不在于罪責如何,恰恰就在于不能談本身……因為今日談了,明日怎么辦?鄧州談了,將來兩河、中原、關(guān)西,數(shù)百軍州又怎么辦?這是宋金國戰(zhàn)的規(guī)矩,一旦動搖,便會讓無數(shù)人臨戰(zhàn)時存了僥幸之心。朕,何嘗不是在強為此事?” “官家思慮嚴密。”劉彥修這才肅然,卻又微微赧然?!耙彩浅佳劢缣?。” 趙玖懶得理會對方,但既然說到此處,這位官家卻不免放下札子,復(fù)又環(huán)顧帳中頗顯狼狽的諸將,趁勢兜開: “卿等剛剛聽明白了嗎?朕今日不赦鄧州,不是因為他們降金兩月做下多少不端事來,而是要借他們來警醒你們這些尚存的武將……軍中事千千萬萬,最根底上一件事情便是降金,這件事比劉光世望風(fēng)而逃還不能忍!不聽指揮,望風(fēng)而逃,是使軍隊空置無用,朕做多只殺大將,其部還可整理使用,而且若真不能戰(zhàn),事先匯報后,撤退、轉(zhuǎn)進皆是尋常事,中間出了差錯,咱們君臣也總可以論一論的,劉光世死前也曾在御前與朕言語;可一旦降金,便是敵非友,朕與他們就連說話都不能說了!望諸卿牢記!” 王德、呼延通幾人還好,腦子里根本就沒有這種選項,聞言只是隨意拱手表示受命,然后感慨那劉光世舊事罷了,倒是傅慶往下,卻多凜然。 一夜無話,翌日,四月十二,出乎意料,鄧州城忽然四門大開,叛軍盡棄兵甲,出城降服。 “之前兩次出城的使者是誰,在何處?”倉促出帳的趙玖望著身前泥淖中跪倒的一片軍官,不免想起一人。 “好教官家知道,那人是蔡州巡檢李尚,也是銀術(shù)可任命的大將,昨日回來后,自知不能免罪,便在城中匯集各部將領(lǐng),先將他們圍殺了,然后召集我們讓我們降服,最后自己也自殺了?!庇腥颂ь^相對。“今日出城的,最高不過隊將。” 趙玖束手而立,默然相對……他有心想說一句‘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卻不知為何,始終不能出聲。 ps:標題寫錯了……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