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不久以前，就在這宣室殿內(nèi)，贏驄問太傅岳誼三個孩子究竟誰可堪重任，這個三朝老臣對贏澈的評價是“任性真率，至剛易折”。他剛才那根本就不是在說安陸侯的爵位繼承，他在說他自己。毫不掩飾的攻擊性，心事全寫在臉上。

    贏驄轉(zhuǎn)過目光看著贏凈。他不是沒有懷疑過這個孩子的血統(tǒng)，尤其在知道他母親的身世之后。但是贏凈酷肖自己的面容打消了贏驄所有的疑慮，并且開始為自己居然有這種想法而感到荒唐。

    “嫡子既然已經(jīng)不在人世，”庶子贏凈開口了，“庶子同樣具備繼承的權(quán)利。而且裴知遠(yuǎn)的母親雖然是繼室，但亦為正妻，子憑母貴，裴知遠(yuǎn)現(xiàn)在的身份就是嫡子?！?/br>
    他也在為他自己說話。他們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在分別為兩個素未謀面的人發(fā)聲。

    岳誼曾稱贊贏凈有少年老成、深思熟慮、不喜形于色的寶貴品質(zhì)。贏驄后悔沒有追問他這樣寶貴的品質(zhì)應(yīng)該用在何處，為君者嗎？還是去異國當(dāng)質(zhì)子？

    兩個兒子分別代表了坊間最主流的兩種觀點，各執(zhí)一詞，這也正是此案久斷不下的原因。

    “為什么不能由裴長女繼承？”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看向嬋羽。

    “既然一直以來是裴長女跟在老侯爺身邊打理事務(wù)，那么由裴長女繼承爵位不是更妥當(dāng)嗎？”

    岳誼說她聰悟、有口辯、惜為女郎也。

    “殿下，女子是不能繼承爵位的?！痹莉E德耐心而又善意的提醒。

    “誰規(guī)定的？”女孩伶牙俐齒地反駁。

    是啊，誰規(guī)定的，贏驄在心中啞然而笑，他的姑母攝政大長公主贏嬰，活著的時候權(quán)利滔天，只是沒有名分的君主，死后被追封為宣宗皇帝。這個女孩也在為自己說話，她像雛鷹想要沖破殼一樣地想要突破自己性別的桎梏，還以為誰都看不出來。

    竇景說過，真龍不分雌雄；

    贏驄昏迷時夢中見到三條黑龍爭奪一顆明珠；

    “我看到三條龍盤踞在你的屋頂上，一條青色，一條白色，一條黑色。每一條都是你的骨rou、你的血親?？伤鼈兌荚谀θ琳?，準(zhǔn)備隨時彼此反目，相互掣肘。你只能選一個繼承你的寶座，必須親手分開另外兩個，但不管你怎么選擇，有朝一日三龍終會相聚，爭斗的結(jié)果不取決于你的選擇?！崩蠈m女梅列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她陰惻惻的聲音叫人背后生出寒意。

    梅列曾經(jīng)預(yù)言過勝遇的死，而且被她不幸言中。贏驄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她臨死前的最后一個預(yù)言。

    所有人都被嬋羽問的面面相覷。贏驄心里明鏡似的，這個年紀(jì)的孩子只會是大人的傳聲筒，嬋羽也好，贏澈也好，贏凈也好，他們說的話每個字都是他們母親在身后的竊竊私語。

    “讓裴知遠(yuǎn)繼承安陸侯的爵位?！壁A驄平靜說道。

    “是，”岳駿德迅速以筆蘸墨在竹簡上記錄。

    “裴知遠(yuǎn)死后，爵位傳給裴家的嫡長孫，那孩子叫——罷了，你自己把他的名字補上，不要寫錯?！?/br>
    “唯。”岳駿德運筆如飛。

    “在裴家嫡長孫繼承爵位之前，裴知遠(yuǎn)要從封邑稅賦中上繳安陸侯那份撥五成給裴長女和她的兒子；裴周留下的房產(chǎn)田地也一并分五成給裴長女母子?！?/br>
    岳駿德一氣呵成，輕輕吹著竹簡上的墨跡，然后抬起頭來：“陛下，這其實是給安陸侯分家了？”

    贏驄微微地挑起嘴角。

    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第六十七章 是時候站隊了

    一聽說是岳駿德來，湘虹特意預(yù)留了澤芝館的汝江閣給他。這澤芝館是長安城最有名的春樓女閭之一，位于長安城的東市。雖然是歡場，但是個高雅去處，達(dá)官貴人，行人商賈往來其間，觀歌舞、會朋友、談生意，更像是個社交場合。這里大大小小的房間都以閣命名，而汝江閣離館內(nèi)的舞臺較遠(yuǎn)，是一處安靜所在。

    岳駿德面前四四方方的一張矮幾上放著一盞琥珀色的淡酒，他端起來在手中把玩，卻無心去飲。這酒雖然度數(shù)不高，但是他喜歡保持清醒，習(xí)慣保持清醒。

    閣內(nèi)有一扇屏風(fēng)，屏風(fēng)后有四名樂伎，一拉胡琴，一吹排簫，一撥琵琶，一擊楚筑【注1】，合奏著幽幽咽咽的異域曲子，隔著屏風(fēng)的薄紗，可以看見她們影影綽綽的身形，卻看不清面孔。

    外間的女侍將汝江閣的門推開，詹姆斯·溫納特健朗的身影走進來，門又被輕輕拉上。

    “干什么非約在澤芝館？”溫納特坐在岳駿德對面。

    “這你就不懂了，”岳駿德為溫納特斟上酒，“你來長安也有段日子了，但是都沒有時間賞一賞長安花，我不日將南下賑災(zāi)，到時候沒人帶你玩了。”

    溫納特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將盞中淡酒一飲而盡：“你還當(dāng)我是小孩子么？”

    “言歸正傳，”岳駿德為溫納特盞中續(xù)上酒，“你怎么看陛下讓公子凈搬到宣室殿偏殿和他同?。俊?/br>
    溫納特警覺地看了看屏風(fēng)后面的樂伎：“在這說話安全嗎？你不是不了解陛下的為人，到處都有他的眼線。”

    岳駿德做了個安撫溫納特的手勢：“放心，陛下的眼線都是我?guī)退⒅??！?/br>
    “你就不擔(dān)心陛下也找人盯著你？”

    岳駿德先是沉默，繼而自嘲一笑：“總有一天會有的，但他要先找到比我更值得他信任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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