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凈伸手接過那個方形的錫盒，道聲謝，然后自顧自拾級而上，擦著贏澈的肩膀走向宣室殿。

    “……勿念，善自珍重，各安一方。母留”

    母親的信只寥寥數(shù)十字，若非那筆跡是贏凈熟悉的，他早就懷疑母親身遭不測了，但好在這一點(diǎn)贏凈還是能夠確認(rèn)，母親沒有生命危險，因?yàn)閯e人模仿不來信中的口吻。

    父皇還在批閱奏章，頭也沒抬，只是淡淡地問：“看完了?！?/br>
    贏凈應(yīng)了一聲，默默地卷起竹簡。

    “看完就回吧。”父皇依然沒有抬頭。

    贏凈撩起袍裾，長跪于父皇的書案前。

    青銅漏刻的聲音一滴一滴浸入贏凈的心，使等待仿佛變成永恒，他的目光直視父皇，但是父皇卻始終埋首于批閱奏折。

    贏凈在心中默默計時，直到過了一刻鐘有余，父皇才合上眼前的奏章，抬起眼來。

    父皇的聲音猶如從遙遠(yuǎn)的深海傳來，聽上去有些不真實(shí)：“想說什么就說。”

    “孩兒請求父皇，讓母親回宮吧?！?/br>
    贏凈俯身磕頭，久久地伏在大殿的地磚上，方磚光潔平整，跪久了有一絲絲涼意滲上身來。

    “抬起頭來，你知道朕為什么把賈美人送到行宮去嗎？”

    贏凈挺直身子，目光與父皇對視，他抱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而來，事已至此，已沒什么好顧忌。

    “不知道該說什么的時候，說實(shí)話。”母親的教誨時時都在贏凈的心上。

    “回父皇，因?yàn)槟赣H向您隱瞞了她的身份，她是故南越國金勘部首領(lǐng)昭雄的女兒，血脈沿襲自戰(zhàn)國時代故楚國大貴族昭氏，部落覆滅后隱姓埋名和其兄長輾轉(zhuǎn)來到長安。這個兄長就是……父皇的替身僧無為。”

    贏凈一口氣說出來，覺得心頭一塊磐石終于轟然落地，分外輕松。

    第八十二章 不爭（下）

    贏凈一口氣說出來，覺得心頭一塊磐石終于轟然落地，分外輕松。

    贏凈從來沒有正面和母親聊過這個話題，連他自己也在想，是什么時候?qū)ι硎喇a(chǎn)生了懷疑的呢？是從無為那句“你雖沒有我的名姓，但你卻有我的血脈”開始？不，或許還要更早，是從父皇冬至大節(jié)昏厥的那一夜，他和母親一起去棲云寺為父皇祈福，睡夢中迷迷糊糊聽見母親的那一句“是生是死，我們都要在一起！”；然后是目睹了無為背后遇水顯影的蛟龍紋身，然后是自己背后突然出現(xiàn)的紋身……這種只在古籍里被記載過的百越秘術(shù)讓贏凈的所有猜測都變得順理成章，母親在被父皇更名為“妙麗”之前，原名叫做“照”，“照”即為“昭”，“賈”即為“假”，以至于他不需要向任何人求證，就從天祿閣典籍中的記載中大概拼湊出了真相。父皇一定是洞悉了這一切，所以才把母親和無為送出宮軟禁起來，贏凈雖不知個中細(xì)節(jié)，但對應(yīng)一下時間，想來與同出身百越大貴族世家的和靖公主竇景的到來有關(guān)。

    這長久以來憋在心中的秘密，壓得贏凈喘不過氣。他不僅僅是個庶出子，血脈還沿襲自叛軍部落，真相太過諷刺以致于都不像真的。

    但是現(xiàn)在好了，贏凈把難題拋還給父皇，自己終于解脫了。他把自己觀察和猜測的種種論據(jù)陳述給父皇，乃至如何一步一步推導(dǎo)出自己身世的結(jié)論也一并告知，末了拋出他這段時間以來橫下心來做的決定。

    “孩兒自請中秋節(jié)后隨詹姆斯·溫納特先生去格蘭德國充當(dāng)質(zhì)子，以解父皇煩憂，只求父皇在孩兒臨行前再見母親一面?！?/br>
    說出來了。

    贏凈的心跳重重地撞擊在胸腔，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主動放棄了自己長久以來一直追求的東西，贏凈以為自己會更沮喪或者更痛苦，但事實(shí)卻并非如此。人活一世，家人才是最終的依靠。贏凈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選擇了就不后悔。

    “你是在跟朕談條件嗎？”

    父皇平靜淡然的語氣印證了贏凈的猜測，果然母親被隔離軟禁是因?yàn)槠鄄m了自己的身世。

    “孩兒不敢，”贏凈抬起頭來，對上父皇的目光，他覺得自己從未像此刻這樣勇敢，“一直以來，母親教導(dǎo)孩兒都要以嫡長子為尊，但如今嫡庶雖分明，長幼卻無序，父皇遲遲未立儲君，孩兒便萌發(fā)了想要搏一搏的心思。自戰(zhàn)國大爭之世以來，凡有血?dú)庹撸赜袪幮?，但校場比試，孩兒承認(rèn)技不如澈，輸?shù)男姆诜：涸缸鲑t臣輔佐父皇、輔佐儲君。大秦向格蘭德國借債，孩兒自愿出海做質(zhì)子，為父皇分憂解難。只求父皇寬恕了母親吧?！?/br>
    父皇深邃的目光直直穿透贏凈的背脊，贏凈迎上去，因?yàn)闊o處躲閃，所以無需躲閃。在父皇面前，他已經(jīng)沒有任何秘密了。沒有秘密的人是堅不可摧的。

    父皇站起身，背著手走下臺階，步伐悠悠地邁到長跪在地的贏凈身前，繞著他慢慢地走，緩緩道：“剛才你進(jìn)來之前，朕問了贏澈一個問題，現(xiàn)在這個問題朕也想問問你。”

    “孩兒謹(jǐn)聽教誨?！?/br>
    “你覺得為君者什么品質(zhì)是最重要的？算了，不如這么說，如果讓你接過這個國家，你要怎么治理？”

    贏凈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打的有些束手無策：“父皇，孩兒……”

    “算了，朕再問細(xì)一點(diǎn)，如果此時此刻朕立刻駕崩，來不及立托孤大臣，這副擔(dān)子落在你的身上，你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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