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看了一眼時辰，皺眉：“沒時間見他，讓他回去。”

    “浦大人跪在殿外，執(zhí)意要見您?！钡聦毿⌒牡恼f，“浦大人脾氣您是知道的。若不見著圣顏，怕是不肯離開?！?/br>
    “……”少帝坐了回去，“讓他進來吧。跟他說朕忙于公務(wù)，速來速回。”

    “是?！?/br>
    片刻，德寶就領(lǐng)著浦穎入了東暖閣。

    待浦穎行禮后，少帝問：“浦卿何事？”

    浦穎道：“陛下賞賜，臣已收到，只是惶恐不安，恐不能領(lǐng)受?！?/br>
    少帝一怔：“浦愛卿嫌棄賞賜少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怎么會嫌賞賜少?！逼址f道，“只是陛下若是因為選后一事嘉獎臣。臣受之有愧……”

    “為何？”

    浦穎胸前握掌，躬身道：“臣之所以意向于庚琴，乃是受了司禮監(jiān)傅掌印的指點。若要論功，陛下應(yīng)記在傅掌印頭上。”

    “是傅元青……”

    “是。”浦穎說，“那日諸位閣臣議事，以太祖皇帝遺訓(xùn)為掣肘，不允許傅掌印入內(nèi)，于是傅掌印便在內(nèi)閣廊下等候……”

    他將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

    少帝聽聞，沉默了一會兒，道：“浦卿是光明磊落的君子。”

    “陛下謬贊了。臣只是不敢貪功，不愿沒良心?！逼址f道。

    “朕知道了?！鄙俚壅f，“只是賞賜已下，不為別的，為卿坦蕩行徑。浦愛卿莫要推辭了?！?/br>
    “……是。臣叩謝隆恩?！逼址f猶豫了一下，最終跪地叩首，終于是領(lǐng)受了恩典。

    他從剛才起心里揣著的那點愧疚終于是散了。

    浦穎松了口氣，謝恩后，便要離開東暖閣。

    他起身時，向暖閣窗戶外看過去，剛才還清朗的天空，不知道為何突然堆滿了黑云，疊疊層層，從西天處壓過來。

    周圍變得安靜。

    一絲一毫的風(fēng)都沒了。

    鳥蟲停止了鳴叫，空氣中有些躁動的不安。

    少帝隨口問：“浦愛卿，不知道浦先生身體這幾日如何了？何日可來宮掖為朕授課？”

    浦穎回神，剛要奏對。

    就在此時，猛然一道閃電劃過天空，猙獰的撕裂了云層。

    接著驚雷炸響，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七魂六竅都要散了。

    浦穎渾身一抖，懷中笏板掉落在地，在金磚上竟碎成兩段，他連忙跪地道：“臣失儀！”

    豆大的雨緊接著便瘋狂的落下，那不像是雨，像是從天空倒下的銅豆子，一顆顆砸下來，竟然連門口的海棠樹花葉打得七零八落，散在一地。

    這一幕發(fā)生的極快。

    浦穎還未曾反應(yīng)過來，便從窗戶里瞧見有人穿著油布衣從養(yǎng)心殿外繞過影璧沖了進來。他認得那人，是司禮監(jiān)秉筆曹半安。

    曹半安渾身濕透，在養(yǎng)心殿門外，德寶拿了毛巾過來擦拭，他自己亦擰了擰衣服上的水，待不再滴落，幾步入內(nèi)，跪在東暖閣門外。

    “主子爺，奴婢曹半安，有急事稟報?！?/br>
    少帝問：“何事？”

    曹半安抬起半個身子，瞥了一眼浦穎道：“剛從宮外來的急報……浦博明老先生因病……壽終?！?/br>
    浦穎震驚中忘了儀態(tài)，在東暖閣質(zhì)問：“你說什么？！”

    曹半安又道：“浦先生去世了?！?/br>
    他話音未落，又是一道閃電劈開黑天。

    然后大雨便密集起來。

    編制出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將世界攬入其中。

    浦穎呆若木雞，過了好一會兒，回頭抖著聲音對少帝道：“陛下，請、請恕臣家中……臣、臣告假 ，歸、歸家奔、奔喪……”

    他思緒混亂，半天湊不出一句得體的言語。

    “朕準(zhǔn)了。”少帝道，“你回去吧?！?/br>
    “謝陛下。”浦穎茫然往出走了幾步。

    他走到門口，看著雨簾不知道為何就開始發(fā)呆，直到曹半安跟出來，拿了一身新雨衣，又讓人撐了傘過來。

    “浦大人且保重身體，節(jié)哀。”曹半安為他披上雨衣道。

    浦穎回頭看他，臉色倉皇，便想起了什么，道：“傅掌印是家翁的學(xué)生，還請曹秉筆代為轉(zhuǎn)達喪訊?！?/br>
    曹半安掖袖作揖道：“曹半安記下了，定為轉(zhuǎn)告掌印。”

    浦穎披上雨衣，撐傘入了大雨，在雨中，他又叮囑道：“他與家翁感情深厚，你勸他不要太過悲慟?！?/br>
    曹半安垂首：“是。”

    浦穎還想說什么，卻不知道還能說什么，嘆息一聲，沖入了看不到頭的漆黑大雨之中。

    *

    “哥，咱們別上課了。”楊凌雪對他說，“一會兒老師授完課，出去了，咱們?nèi)ナ矂x海釣魚去。”

    楊凌雪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的模樣，從旁邊案幾探過頭來悄悄說道。

    在塵光飛舞的課堂上，傅元青一時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幻。

    但是他很快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

    只是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做過那么久遠的夢。

    “咱們釣兩條鯉魚，燒火烤著吃。”楊凌雪從書包里掏出火石、鹽巴還有小刀，“你瞧，東西我都備好了。海子里的魚都快被那群毛頭小子抓光了，也不知道還剩下什么。哎……”

    少年的楊凌雪在憂愁鯉魚的肥瘦。

    傅元青抬頭去看，他的恩師，浦博明正放下手里的書卷看過來。

    “楊凌雪，為師剛所講為何？”浦夫子問。

    楊凌雪一怔，緩緩站了起來，茫然地看向夫子：“講……講……”

    “講了后海的魚兒是否肥美。一頓三兩只，還是一頓五六只？”浦夫子揶揄。

    楊凌雪羞訥的撓了撓頭：“夫子，我錯了?！?/br>
    “出去站著吧，端兩桶水?！狈蜃拥馈?/br>
    浦博明素來嚴(yán)格，說出來的話也不容置喙，楊凌雪應(yīng)了一聲，老老實實出去罰站了。浦夫子便負手行至傅元青面前。

    這個時候的夫子，儒巾襕衫，有幾分道骨仙風(fēng)。

    傅元青仔細看著自己的老師。

    十三年來，便是在夢中，他也未曾如此仔細看過老師。

    “元青，為師剛講了什么，你說一說?！逼址蜃訂査?。

    傅元青低頭去看自己案幾上的書冊，是一本《陽明年譜》，遂道：“夫子剛在講陽明先生生平事跡?！?/br>
    “嗯……”浦夫子點點頭，又問，“我講到何處了，你讀一讀與諸位同窗聽?！?/br>
    “是?！?/br>
    傅元青端起面前的《陽明年譜》頌?zāi)睿骸岸巳胀聿?。陽明先生問：‘何地？’侍者曰：‘青龍鋪?！稳?，先生召積入。久之，開目視曰：‘吾去矣?！e泣下，問：‘先生何遺言？’先生微哂曰：‘此心光明，亦復(fù)何言?！?/br>
    ——此心光明，亦復(fù)何言。

    他心頭猛然一顫，抬頭去看浦博明先生。

    浦博明仿佛無所察覺，含笑瞧他。

    課堂上的諸位同窗都緩緩變化了青澀的面容，成了朝堂上那些熟知的官員。

    浦博明依舊笑而不語。

    “此心光明，亦復(fù)何言……”傅元青聲音顫道，“夫子……我……”

    就在此時，天邊一道閃光劈下，撕裂了夢境，所有的人物統(tǒng)統(tǒng)粉碎，只有浦夫子化作了點點星光，向上飄散，直入閃電之中，與蒼穹融為一體。

    傅元青猛然從夢中驚醒，急促喘息。

    他渾身被冷汗纏滿，還未來得及松一口氣，滾滾驚雷一道。傅元青站起來，吃驚去看，天邊烏云危壘，仿佛有傾倒之險，閃電撕裂云層，猙獰地爬在縫隙中，像是窺探時間的惡龍。

    驚雷又來。

    天空閃電不絕

    第36章 第七式·握（二合一）

    少帝是有先見之明的。

    傅元青的身體早就虧空，雨還未停，洶涌的病已經(jīng)涌了上來，高燒遠比上一次來得更急。晚上方?jīng)馨寻倮飼r找回來，才算是終于對癥下藥。

    便是百里時開方的時候也面容凝重。

    “他經(jīng)不起這些了?！卑倮飼r去養(yǎng)心殿回話的時候道。

    外面的雨沒停過，一直下著，空氣中飛散著潮霧，前幾日開出的海棠花落在水洼中，飄散開來。

    “待大荒玉經(jīng)行完，興許會好一些，只是……”百里時對靠在廊下看雨的人說，“心已死，光是軀殼活著，又有什么意義？”

    少帝伸手到屋檐下，從房檐上落下來的雨滴落在他手掌心，有一片海棠花瓣也夾雜在其中。

    “阿父陪朕許多年。從朕年幼時，就只有他，唯有他……朕知道是絕不會害朕、絕不會棄朕而去之人。你知道為什么嗎？”少帝問。

    “因為傅掌印恪盡職守，有君子之德。”

    少帝笑了笑：“滿朝文臣都是孔子門生，你不能說他們沒有君子之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