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眨眨眼，極近處他的一雙眼，其實(shí)是淺棕的瞳仁，不知怎的看起來會(huì)那樣的黑和亮，又能在他眼里看見另一雙眸，禁不住愣住。

    “與其嫁個(gè)不知底細(xì)的外人，不如和我在一起，我們兩人一起長(zhǎng)大，知根知底，我喜愛小酒，又占了小酒的身子，于情于理，都該嫁我?！?/br>
    “你瘋了么？” 她只覺心底一片冰冷，絲毫沒有半分喜悅，輕喘一口氣，靜靜看著他，“祖母怎么肯應(yīng)，旁人怎么笑話，你要把施家人都害得抬不起頭來？”

    “只要小酒兒肯嫁，這些都有辦法?！彼p聲道，“小酒兒只須點(diǎn)頭，剩下的事情都交給我來處理?！?/br>
    “這是你一直以來的想法嗎？”她顫聲問他。

    “我不舍得小酒外嫁……除了娶小酒，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彼烈?，“我們兩個(gè)，合該在一起的?！?/br>
    “如果……我不想嫁呢……還有別的路可選嗎？”

    “傻丫頭。”他撫著她的臉頰微笑，有些殘忍，“為什么不想嫁呢？嫁一個(gè)男人，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日子，這不就是meimei一直期盼的嗎？”

    是啊，有什么理由不嫁的呢，她已失貞，私情已被外人知曉，從身到心，除了他，別無(wú)選擇，除了嫁他，她哪里還有其他路可走。至于她本身的意愿，那有什么要緊的。

    她嗯了一聲，起身坐起，看帳外朦朦朧朧的光景，依舊什么也看不清，一團(tuán)混沌，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我現(xiàn)在不能有孕?！?/br>
    他的目光也投在她手掌下，輕輕應(yīng)聲：“好?！?/br>
    甜釀在吳江每日里都要熬湯藥，一碗碗端去姑娘們的房里，她當(dāng)時(shí)年歲小，不懂這些，后來初癸來時(shí)，王妙娘在身邊，笑嘻嘻的道：“甜姐兒也長(zhǎng)大了?！庇终f，“我們母女兩人，也算命好的。”那時(shí)候才突然懂了人事，僥幸自己來了江都。

    寶月將碗端在面前時(shí)，她嘗第一口時(shí)就吐了出來，盡管那味道酸甜，絕不算難喝，也和記憶里的氣味截然不同，但甜釀就是恐懼這種湯藥，也恐懼不喝湯藥的后果。

    后來施少連來，見她臉色青白，邊喝邊吐，看了她很久很久，眼神詭譎，神情深不可測(cè)，最后握住她的手：“不喝了，這藥以后交給我?！?/br>
    她有心結(jié)，他做不到清心寡欲，只能兩人慢慢磨。

    第45章

    既然搬了新園子，闔家就該熱鬧喜慶一番，但藍(lán)表叔外出去瓜洲，施老夫人又還病著——甜釀自搬入榴園后便不太出門，只每日晨起往主屋問安。家里熱鬧的只有田氏和桂姨娘，因新園子地方大，奴仆又多，施少連和老夫人又不管，少不得落在她兩人手里，要立一番規(guī)矩，正是忙的時(shí)候。連云綺都不太喜樂——施少連前次和喜哥兒的西席在園子里說話，特意招手讓她近前一道說了幾句話，她和方玉見過禮，后來施少連私下問她覺得方玉為人如何。

    云綺當(dāng)場(chǎng)愣住，冷聲問施少連：“哥哥這是什么意思？想要撮合我跟他？”

    “只是問問你的意思?！笔┥龠B道，“他人品不錯(cuò)，又未有婚配，我覺得甚好，祖母對(duì)他也認(rèn)可。”

    云綺火冒三丈，一張俏臉氣得通紅：“我可聽說，他是祖母找來要配榴園的，這婚事又不中意，祖母都愁病了。她都不要的人，大哥哥要塞給我？哥哥的意思，這種一無(wú)是處的窮酸秀才，配我正好？哥哥就這樣糟踐我，瞧不起我？”

    施少連瞧她那副氣急敗壞的模樣，沉聲道：“我是為了你好，你反倒覺得糟踐，你這樣的脾氣秉性，嫁出去能攏住夫君，服侍舅姑，能應(yīng)付妯娌？反倒是這種人家，任你拿捏，你再跟著他養(yǎng)養(yǎng)性子，日后他若得勢(shì)，自有你的好日子，他若沒什么長(zhǎng)進(jìn)，你有嫁妝在身，也苦不著你?！?/br>
    云綺只覺他話不中聽，萬(wàn)般委屈：“哥哥對(duì)榴園那個(gè)，萬(wàn)般都要好的，婚事也挑成那樣，到我這，只圖我能嫁出去養(yǎng)個(gè)好性子，我到底是哪點(diǎn)不好，讓哥哥這樣嫌棄?！?/br>
    “他十六歲就中了秀才，可見是有才學(xué)的，只是祖父和父親相繼病亡，守孝蹉跎數(shù)年才不得應(yīng)試，若有機(jī)會(huì)，多半要飛黃騰達(dá)，生活窮困，憑一己之力能養(yǎng)活病母和幼妹，也是有擔(dān)當(dāng)，性子又和你互補(bǔ)，這才起了心思，到你嘴里，怎么就變成了嫌棄?！?/br>
    “這人這樣好，自然當(dāng)配榴園的人，哥哥去撮合他們兩人，我怕是高攀不起?！?/br>
    他見云綺不愿，語(yǔ)氣也有些冷：“你若是不中意，那便算了，等著祖母和你姨娘給你挑個(gè)頂好的人家，跟我也沒什么干系?！逼鹕碜灶欁缘刈吡恕?/br>
    云綺見他離去的背影，萬(wàn)分恨恨地跺跺腳，再和芳兒一起玩，芳兒見她臉色不佳：“jiejie怎么了？”

    云綺將此事略略一說，芳兒啊了一聲：“大哥哥如何這樣，那人家窮不說，生得也并不好，一雙鞋連底兒也破了，還不舍得扔，看起來可不像話了?！?/br>
    “可不是?！痹凭_心里有些忿忿，芳兒又拉拉她的袖，“jiejie覺不覺得，大哥哥和二jiejie，有些兒奇怪？”

    “哪兒奇怪？”

    “就是有些奇怪?！狈純阂Я艘Т剑拔乙舱f不上來，他們說話相處……總覺得和以前不一般，而且，為什么大哥哥一直攔著二jiejie不讓嫁，把祖母都?xì)獠×??！?/br>
    “祖母不是因?yàn)榱駡@的人挑三揀四，嫁出不去，才愁病了嗎？”

    “可我聽說，是大哥哥去了老夫人那兒，為了二jiejie的婚事，把老夫人氣倒了?！?/br>
    云綺咦了一聲：“榴園的人成日也不見出來，我見廚房的人一日三餐都往那兒送，也是奇怪的很?！?/br>
    “不如我們?nèi)ザiejie那坐坐，和她說說話?！?/br>
    “我才不去呢?！痹凭_扭頭，又想起施少連的那番話，心中突然有個(gè)主意，“她那園子有什么好去的，改日叫她出來，上我那坐坐?！?/br>
    因甜釀從見曦園搬出來，施少連暫又住回了見曦園，紫蘇也趁空帶著青柳去外院，將施少連暫住在外院的被褥用具都搬回內(nèi)院。

    施少連見順兒幫著紫蘇和青柳抬箱捧匣，略皺了皺眉，笑道：“也沒吩咐你們搬回來，哪里就這樣心急抬回來?！?/br>
    順兒抹抹汗珠：“我聽孫先生說那些屋子生了白蟻，要請(qǐng)人來除蟻，怕大哥兒的東西被蛀，跟紫蘇jiejie說了聲，一道帶回來?！?/br>
    施少連搖頭：“外院新添了我的書房，還未收拾，這些東西原就不必搬回，仍是抬到書房去?！?/br>
    又跟紫蘇道：“外頭屋子闊敞，你這幾日趁空將我平日用的一應(yīng)用具，也收拾出來，我近來忙，多半要歇在外院的?！?/br>
    紫蘇有些詫異：“大哥兒不回見曦園住了么？”

    他笑了笑：“歇在外院出入都方便些，你前陣兒多有勞累，也許過你長(zhǎng)歇一陣，我就少在這兒麻煩你，讓你清閑幾日?！?/br>
    她以為他必然會(huì)回到見曦園的，也必然要倚重她的，她是知情的人，他這兩日夜里會(huì)悄悄往榴園去，晨時(shí)會(huì)回見曦園更衣，她收拾他換下來的衣服時(shí)，褻衣都揉皺帶汗，有時(shí)還沾著脂粉。這情形她覺得厭惡又懼怕，卻只能費(fèi)盡心思替他遮掩。

    苗兒聽聞施老夫人臥床，又因藍(lán)家也搬進(jìn)了新園子，有心來回來看看，況夫人索性帶著小兩口，攜了禮節(jié)一道登門，在施老夫人身邊坐了半晌，見施老夫人面色有些蠟黃，咳的有些厲害，別的倒還好些，天漸熱，老人家本身就有些病根在身，倒不像有大礙的樣子。

    因家里有客來，人人都聚在主屋說話，連施少連也在，按施老夫人的心愿說，如今只有苗兒出嫁這樁事還算順心，家里處處都是煩心事，轉(zhuǎn)眼見施少連和甜釀并排坐在下首，只覺心頭突突的悶得慌。

    施少連每日都在施老夫人面前噓寒問暖，殷勤孝順，這個(gè)大孫兒，她萬(wàn)般都是滿意的，唯有這一樁事，梗在心口過不去，看他一時(shí)孝順，真想任由他去胡鬧，若真由他去，后面還不知是怎樣的天翻地覆。

    再看甜釀，心頭更是煩悶，若是當(dāng)時(shí)沒有周榮攪出她的身世，仍當(dāng)施家的親孫女，仍是施少連的親妹子，就算不嫁張圓，嫁別人也無(wú)妨，哪有施少連什么事。

    這一念接一念，只攪的施老夫人心如刀絞，一口氣上不上下不下的，故而這些日子連甜釀都冷著，甜釀見施老夫人對(duì)她臉色不佳，一時(shí)也不愿往祖母面前多待，略坐了坐，等人散了就回榴園去。

    等苗兒從田氏屋里出來，又來榴園尋甜釀，見她和婢子們搬著小杌子坐在樹下，兩個(gè)小婢子爬著石榴樹采上頭的石榴花，花都收在一個(gè)擱針線的小籮筐，甜釀慢條斯理在樹下撕花瓣。

    “二meimei這兒倒是清幽，景致也很好。”苗兒緩步上前道，“”比小清湖邊還涼爽些。

    見甜釀手上忙碌：“meimei在做什么？”

    “摘些石榴花，和她們兩個(gè)染幾條手絹玩?！碧疳勑τ南蛎鐑赫惺謥碜?，又吩咐人去端涼茶避暑湯。

    苗兒止住她，朝著甜釀?wù)ＵＱ?，小聲道：“不用了，我現(xiàn)在不吃涼，剛才在母親那喝過茶，不渴?！?/br>
    甜釀臉上略有些驚訝，輕聲問：“怎么了？”

    苗兒擺擺手，有些羞意：“……過幾日請(qǐng)郎中再看看……羞死了……”

    甜釀高挑秀眉，長(zhǎng)長(zhǎng)的哇了一聲，瞥了瞥苗兒的肚子：“嗯哼？”

    苗兒攥著帕子，噗嗤一笑：“好meimei，你別這樣，我心里還亂著呢，指不定怎么樣，除了你之外，還沒敢往外說?！?/br>
    甜釀也很是高興：“若真是好消息，恭喜還來不及呢?！?/br>
    “也不一定呢?！泵鐑浩谄诎?，“唉……煩著呢?！?/br>
    “這有什么好煩的?！碧疳劦?，“是好事呀?！?/br>
    “原沒料想這樣快?！泵鐑旱?，“我婆母還常帶著大嫂嫂去菩薩面前拜，大哥大嫂好些年都沒什么動(dòng)靜，我一下子這樣，若是引人心頭不快，那真是不好?！?/br>
    “怕什么，左右家里人是喜歡的?！碧疳劆克M(jìn)屋，送到軟榻上坐，又要寶月遞靠墊軟枕，“你就這樣陪我說說話。”

    苗兒環(huán)視屋內(nèi)陳設(shè)，不住點(diǎn)頭：“這可比繡閣好多了，屋內(nèi)也不悶熱，地方也寬敞，各樣擺設(shè)都好看，住得也舒心。”

    甜釀微微一笑，要寶月端一碟熱的玫瑰餡糕點(diǎn)來，和苗兒一道沾著白糖用：“你以前也說過這樣的話，再好的地方，也是別人家的，又有什么用?！?/br>
    倒是有這回事，苗兒常氣悶爹娘借住在施家，總是拘謹(jǐn)，偶爾忍不住和甜釀抱怨一兩句，如今嫁出去了，有了自己的家，倒是想開，笑道：“你想什么呢，這可不就是你的家呀?！?/br>
    甜釀?shì)p哼。

    苗兒看她神色，也不由得嘆氣：“這兩次來，我見你說話越來越少，以前在老夫人屋里，數(shù)你最能逗老夫人開心，說話最俏皮，如今怎么都悶悶的，一個(gè)兩個(gè)都像有心事似的?！?/br>
    “也沒什么，我嫁不出去，給大家心頭都添堵了?！碧疳劥寡鄣?，“難辦著呢?！?/br>
    苗兒輕輕嘆了聲，牽著她的手：“希望你也能苦盡甘來?！?/br>
    話不過說幾句，園子外就有人來尋苗兒，老夫人帶病，況家不好在施家多打攪，早早地要回去，甜釀把苗兒送出來，見況學(xué)也在，寒暄了兩句，況學(xué)領(lǐng)著苗兒轉(zhuǎn)身要走，又回頭打量了甜釀一眼：“二小姐看著甚好，有人心里頭也欣慰了，望二小姐身體安康，喜樂圓滿?！?/br>
    她愣了愣，突然鼻尖一酸，眼眶發(fā)熱，點(diǎn)了點(diǎn)頭：“多謝?！?/br>
    后來施少連夜里再到榴園來，見她一人倚窗看著天上的圓月，亮如玉瓶，照得庭里清清亮亮，兩個(gè)小婢女抬著水嘻嘻哈哈往后頭去，他的指尖乍觸到她肩頭，被她不耐煩甩開：“別碰我?！?/br>
    她語(yǔ)氣極冷，施少連不由得輕斂眉頭，收回手，和她站在一處看月色。

    “今日怎么了？怎么突然心情這樣糟，誰(shuí)招惹我們二小姐了?！彼崧晢枴?/br>
    “人人都招惹我，你更加惹我厭煩?！彼櫭?，回頭把冷眼拋給他，“你常來這，祖母知道嗎？家里上上下下知道嗎？未婚女子的閨閣，就是任由你隨意闖入的嗎？你既然敢這樣明目張膽過來，何不明目張膽去外頭，跟外面那群人說，你睡了我，你要娶我？”

    他盯著她緋紅的臉，怒氣騰騰的眼睛，心頭又酸又顫：“你何必生這樣的氣……是有人和你說了什么？讓你又想起張圓了？”

    她一愣，柳眉倒豎，冷聲喚寶月：“寶月，寶月?！?/br>
    寶月匆匆從庭中過來，甜釀立在廳上，氣勢(shì)洶洶又趾高氣揚(yáng)指著庭下地面，厲聲呵斥寶月：“你給我跪下，自己掌嘴。”

    寶月呆呆的：“二小姐……我做錯(cuò)了什么？”

    “我最討厭嚼舌頭的下人?！碧疳?lì)㈨?，冷聲道：“跪下，掌嘴，一回兩回做這種事，是你沒記性，還是我對(duì)你太好了？”

    兩個(gè)小婢子聽見前頭聲響，也慌慌張張的出來探頭探腦，見甜釀橫眉冷對(duì)，尖著嗓音呵斥寶月，一時(shí)心頭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

    寶月委委屈屈偷覷了眼施少連，萬(wàn)般不情愿跪在地上：“二小姐……”

    “是我惹你生氣，你何苦拿她撒氣?！笔┥龠B聲音還柔著。

    “我管教自己的婢女，跟你有什么干系?！彼溲鬯o他，十分艷色，“你若心疼，領(lǐng)回你見曦園去，多什么嘴?！?/br>
    施少連收聲，背手不語(yǔ)。

    又厲聲對(duì)寶月：“是你自己動(dòng)手，還是清露明霜左右伺候你？”

    寶月何曾想過這飛來橫禍，她也未和施少連說什么，只說瞧著況學(xué)和二小姐說了幾句話，回頭二小姐就一直悶坐著，又第一次被甜釀這樣呵斥，心頭委屈，眼巴巴的跪在地上，伸手輕輕抽了個(gè)耳光。

    “施家沒給你飯吃？你敷衍什么？”甜釀面色極兇，“讓你停下了？”

    清脆的巴掌聲一聲聲響在庭中，施少連長(zhǎng)嘆一口氣，看著齜牙咧嘴的寶月，又看看絨毛炸起的甜釀，不由得苦笑：“不過是多嘴問了她一句，也不是存心打聽，你何苦氣成這樣……你若不喜歡，以后再也不這樣?！?/br>
    又道：“消消氣，別氣了，把身子氣壞可不好了，我走還不成么……近來都不招惹你好不好……”

    甜釀板著臉不說話，施少連輕輕一嘆，抬腳往外行去。

    寶月還皺眉擠眼地抽著自己的耳光，聽見甜釀冷冷道：“好了，停下吧?！比f(wàn)分委屈的住了手，哇地一聲大哭：“二小姐?！?/br>
    第46章

    甜釀見她一張血紅腫脹的臉，條條指痕明顯，青瘀紅印交錯(cuò)，樣子實(shí)在有些狼狽凄慘，想起往年主仆兩人同床而眠，寶月的憨態(tài)可愛，心頭亦是欷歔，低頭看著手背上淡青的脈絡(luò)，無(wú)力道：“別哭了，當(dāng)心眼淚把傷處淹壞了，那樣就不好看了。”

    又轉(zhuǎn)頭喚來兩個(gè)小婢子：“柜里有消腫化瘀的清華膏，兌水調(diào)勻端來?！庇值溃叭N房取點(diǎn)冰來做冰敷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