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老夫人看著眼前的孫子孫女，也禁不住欷歔，長嘆一口氣，她不能責(zé)備自己的親孫兒，但對甜釀的心，的確也冷了幾分。

    昔日滿堂歡聲笑語，今日冷冷清清。

    事情都因金陵送嫁之事起，甜釀自然也有錯(cuò)，先道祖母良苦用心，再說自己目光短淺，最后又道：“事情都因那冰人而起，田嬸娘一向慈善，對我又好，許是被人設(shè)計(jì)誆騙，心里定然有什么難言之隱。”

    “家里少了芳兒和小果兒，喜哥兒也病著，冷清得有些難受?！?/br>
    施老夫人見她這么說，緩緩喝了口茶：“你有這份善良心底，受了委屈，如今還替藍(lán)家說話，祖母心頭也覺得欣慰?！?/br>
    施少連在一旁喝茶，頓住手，說道：“二meimei重情重義，我都覺得有些羞愧?！?/br>
    長嘆一聲，言語頗有些回心轉(zhuǎn)意：“聽說藍(lán)家嬸娘這幾日寓居在客棧里，走得匆忙，也未曾好好問過話，如今這樣，我倒有些抹不開面子……”

    他等著甜釀的話，施老夫人沉吟道：“請個(gè)家丁去看看也好，有什么話大家再敞開了說。”

    甜釀低頭回話：“小果兒在祖母身邊長大，真就如祖母的親孫兒一般，如今離了，我料想祖母心頭也想，喜哥兒又病著，不若將小果兒接回來住兩日，給祖母鬧鬧病氣……”

    這話說到了施老夫人心坎里。

    田氏這幾日帶著兒女寄住在客棧，本料想是個(gè)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光景，哪想隔了這些日，施家又遣人來說話，又接小果兒去看施老夫人，不知從哪來了一線生機(jī)。

    甜釀日日在主屋伺候湯藥，衣不解帶服侍施老夫人，又兼著喜哥兒病愈，挪回主屋，小果兒隔山差五也來家玩耍，主屋好歹有些熱鬧起，施老夫人看著甜釀教兩個(gè)孩子讀書寫字，玩耍嬉鬧，臉色倒是瞧著好了不少。

    和藍(lán)家的往來有松動，桂姨娘嗅到那么絲苗頭，也領(lǐng)著云綺來施老夫人身邊閑話少坐，甜釀有時(shí)候陪著施老夫人念經(jīng)燒香，見了桂姨娘誠懇道：“在祖母身邊待久了，才知道素日姨娘的辛苦，前前后后忙忙碌碌，一刻也不得閑，發(fā)覺少了姨娘的幫襯，真如少了左臂右膀一般?！?/br>
    桂姨娘抹淚：“哪里，左右都是些小事?！?/br>
    施老夫人喜歡一家子熱熱鬧鬧的，有錯(cuò)當(dāng)罰，但總歸還是一家人。

    施少連慢悠悠道：“祖母離了姨娘，心頭都抱怨我們的不好，做小輩的終歸年輕……有些事除了姨娘上心，旁的誰也做不及?！?/br>
    桂姨娘聽他語氣松動，心頭懸的那口氣慢慢往下落。

    趁著云綺婚事在即，施老夫人的身子又稍好了些，家里趁著天好擺了桌酒，施少連把田氏母子幾人都邀了來。

    這算是吃了一頓團(tuán)圓飯，雖各人心中都有些尷尬，好歹人全乎，又有方家也在，場面上氣氛還算過得去，施老夫人心中好歹有了絲喜氣。

    夜里晚了要回去，田氏無錢雇車，正尋思走路回去，施少連當(dāng)著施老夫人的面發(fā)話：“小果兒剛還鬧著和喜哥兒一起睡，嬸娘也別走了，就在家中住下吧。”

    頓了頓：“過陣兒表叔就要回來，看著也不好。”

    田氏搓搓手，點(diǎn)了點(diǎn)頭，赧顏道謝。

    芳兒倒是極高興。

    田氏一家又搬了回來，本以為日子照舊，哪想藍(lán)家的仆人都打發(fā)了，屋里該收繳的都收繳了去，真是空有幾間屋子，冷鍋冷灶，事事都要自己親力親為，沒有一絲現(xiàn)成的好處，田氏又沒幾兩銀子度日，真是有苦難言，兼之往施家來的院門都有人守著，不是想來就來，若要想往施家來，也要先眼巴巴的問聲：“老夫人今日得不得空？”

    田氏和桂姨娘如今也和籠中雀無異，只為了陪施老夫人高興，偏又敢怒不敢言，怕施少連再使出什么手段來。

    云綺沒多少日子就要外嫁，家里家外要忙的事情還很多，但如今家里桂姨娘威嚴(yán)掃地，施老夫人病體，家里沒有合適的人，一點(diǎn)瑣碎雜事施少連先交給紫蘇代辦，但一個(gè)婢子掌家成何體統(tǒng)。

    這后院的管事權(quán)，自然落在了甜釀?lì)^上，施老夫人也說不得半個(gè)不字。

    榴園再幽靜的路，趕著去的人也不少。

    孫翁老將從桂姨娘那收繳來的一應(yīng)賬冊鑰匙都交到了甜釀手里。

    她看見施少連眼里的笑意。

    欺她，迫她，碾碎她，再扶她，寵她，教她，讓她愛他。

    讓昔日看不起她的那些人，都跪在她身邊。

    第65章

    甜釀看著桌前摞得高高的利息賬目，庭里站著烏泱泱的婆子婢女，屋檐下雀鳥啁啾鳴聲，出了一回神。

    這一切似乎來得太快，又似乎預(yù)謀許久。

    不僅是原先桂姨娘管著的那些，原在孫翁老手中的田產(chǎn)利息、庫房賬目都挪了過來。

    這個(gè)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細(xì)細(xì)來分：莊租賬目、支用出入、備膳肴品、內(nèi)帛玉銖、敬客中庭、童仆差使都是事，每項(xiàng)都有人有事來稟，擠在榴園里等著裁度。

    若是新婦出嫁，起先幾年也是傍在婆母身邊，耳濡目染學(xué)些中饋之道，待年歲漸長、脫了新媳婦的架子，才慢慢接過家中擔(dān)子，輔佐夫君、主掌家事。

    施少連坐在甜釀身邊，先替她打發(fā)眼下緊要的諸項(xiàng)，見她神情呆呆，雙目游離，挑眉逗她：“好好學(xué)著，日后這些都是你的分內(nèi)事，可不許疲怠偷懶。”

    她神色不豫，瞧著他抿唇：“家有尊長，把這些東西搬到我面前來，祖母心頭該怨我的。”

    “祖母高壽，這時(shí)候也該頤養(yǎng)天年，享些清福，每日含飴弄孫就夠，這些俗事還是莫擾她老人家?！彼灰詾橐?，“我知會過祖母，她應(yīng)肯的?！?/br>
    施老夫人心頭縱有千百心思，但長孫已到了自立門戶的年歲，幼孫又是懵懂稚子，她這個(gè)老夫人的尊威在這家里只是虛設(shè)，實(shí)在是沒有法子的事情，只能嘆一口氣，任由施少連去胡鬧。

    施少連見甜釀臉色，開門見山：“管家也沒什么不好，一來你有事可做，還能結(jié)交些友鄰，省得日日在家消磨；二來你有什么想幫襯的人，都隨你的意，譬如王妙娘，她日子再如何不好過，回不回施家都罷，有你掌家，她這下都有了底氣；三來手中有權(quán)柄，我給你撐腰，昔日那些招惹你的人，都盡可出口惡氣，還有……昔年若不是桂姨娘和田氏在祖母背后攛掇，王妙娘也不至于棄你和喜哥兒私奔，這些恩怨可別忘了。”

    甜釀垂眼，默默嚼了一番他說的話，沉靜點(diǎn)頭，接過他遞過來的賬目，翻了兩翻，低頭細(xì)看起來。

    兩人都是聰明人，會審視奪度，也會順應(yīng)時(shí)機(jī)，她所求不過安逸舒適的生活，順風(fēng)順?biāo)耸乙思?，問他：“你能教教我嗎？這些東西……實(shí)在是有些亂了?！?/br>
    甜釀花了一整日把田房利息賬目各項(xiàng)都看了，事無專管、人無專職，有些摸不著頭緒，他從暗道過來，先去挽袖凈手，回她的話：“這陣子藍(lán)可俊未歸，我還有空，你每日到書房來花上一個(gè)時(shí)辰，我來教你?！?/br>
    他去吻她的香腮：“夜里清風(fēng)明月，不談俗事。”

    甜釀低著頭，被他牽住手往內(nèi)室去。

    私室喁喁情話，寶月進(jìn)來奉茶，見窗旁兩人身姿重疊，窗槅半開，一扇淡紅圓月鑲在天幕，甜釀慵懶窩在施少連懷中，螓首枕在他胸膛上，聽見寶月進(jìn)來的動靜，微微偏首，眼珠子緩慢轉(zhuǎn)了半圈，又漫不經(jīng)心落在天上月旁。

    像極了一只被主人捧在懷里的獅子貓，圓溜溜的眼，身上披著柔光，收斂了利爪細(xì)牙，懶洋洋窩著，百無聊賴又筋骨松泛的模樣，溫順又可愛。

    施少連將下頜枕在她鬢邊，垂眼看她眼神四處漂移，她這副模樣他也第一次見，一直默默的瞧著。

    青春少艾，很難說是見色起意還是潛移默化，總之就是喜歡。

    舉手投足的柔美嫵媚，床笫之間的風(fēng)流婀娜，偽裝神色之下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真性情，他愛她那一點(diǎn)破綻，有時(shí)候面具戴得太久，便模糊成了本體，只覺得虛偽生厭，但她不是那樣的，笑起來的月牙眼，看人時(shí)候的圓圓眼，那雙清澈的眼里始終有光亮在，火苗一樣，燒的人心里旺旺的。

    如果楊家未亡，這樣的姑娘怎么會淪落在他身邊。

    可惜，楊家也亡了呀！

    燭光淡影，鮫綃軟帳，倩影成雙，自書房那一番交鋒之后，羞辱或是征服先不論，兩人都似乎開了一點(diǎn)竅。

    她的纖弱細(xì)骨似乎被他鑿開了一條縫，態(tài)度也軟和了下來。

    他的手段更放縱了些，要把她皮rou下那些骨刺都慢慢搓揉出來。

    巫山云雨，魚水交歡，自有一番情天幻境。

    秋意漸濃，正是要添衣的時(shí)節(jié)，榴園和見曦園的日子卻大相徑庭，一個(gè)春深和煦，一個(gè)冷風(fēng)寒雨。

    施少連雖把家事都交給甜釀，不管施老夫人心里有沒有怨氣，甜釀卻少不得每日去主屋幾回，一是伺候施老夫人湯藥，二是剛開始發(fā)號施令也向施老夫人請示，務(wù)必讓施老夫人事事明了，以緩心疾。

    這一日往主屋去，甜釀?wù)惨娮咸K從屋內(nèi)出來，兩人在門首打了個(gè)照面，紫蘇屈膝納福：“二小姐?！?/br>
    甜釀上下打量她一眼，微微一笑，她對紫蘇沒有惡意，在她還是施少連親meimei時(shí)，其實(shí)和紫蘇的關(guān)系很不錯(cuò)，在那之后，她利用紫蘇，看著紫蘇一點(diǎn)點(diǎn)崩潰的模樣，只覺得欷歔。

    “許久不見紫蘇jiejie，jiejie有空也來榴園坐坐，陪我說說話?！?/br>
    紫蘇連道不敢，低頭退了下去。

    屋內(nèi)老夫人的臉色隱隱難堪，又忍而不發(fā)，見甜釀來，敷衍了幾句話，又扶著圓荷去內(nèi)室休憩。

    甜釀坐在耳房里，默不作聲將一盞茶都喝盡，才慢慢走出來，徑直去了外院找施少連。

    施少連正和孫翁老在賬房說話，府內(nèi)的賬都給了甜釀，施少連又接了生藥鋪和當(dāng)鋪的營生，孫翁老手邊的事情除去了十之七八，施少連許了孫翁老長假，往故土青州去探親，等藍(lán)表叔的船回來就即刻動身。

    兩人第一次見甜釀來尋，都有些驚訝，施少連三言兩語和孫翁老道：“我備車船送先生回鄉(xiāng)，不拘先生暫住多久，何時(shí)想回修書告知我一聲即可，我再派車船來接，要我說，也是把家中妻小接過來才最佳，省的先生一家骨rou分離?！?/br>
    孫翁老笑道：“老妻如今住在女婿家，我若能勸得動她來，日后也要和大哥兒說一聲叨擾?！?/br>
    “先生客氣?！?/br>
    兩人作別，施少連帶著甜釀往書房去，見她秀眉微緊，下頜緊繃，溫聲問：“這是怎么了？”

    甜釀想了很多，最后才道：“我能看出來……祖母和我的情分越來越薄，但不管我做錯(cuò)什么，我不愿有人再來離間我和祖母剩下的一點(diǎn)感情……”

    他嗯了一聲：“紫蘇又去祖母那說話了？”

    施少連宛然一笑：“這回說什么……是那條汗巾子，還是我夜宿榴園？”

    甜釀只覺他那笑容極冷，唇線抿如刀脊，寒意森然，也有些說不出話來，良久方道：“她一顆心都在你身上……她想要的東西你都能給，對她好一些罷……”

    “你又知道她想要些什么……語氣這樣大方?！笔┥龠B轉(zhuǎn)向甜釀，“若她想要個(gè)妾位，甚至想要個(gè)妻位，想掌內(nèi)宅，想替我生兒育女，你舍不舍得，應(yīng)不應(yīng)肯？”

    甜釀抿著唇不肯說話，烏黑的眼睇著他。

    “應(yīng)不應(yīng)？”他也盯著她，眼神明亮得攝人心魄，欺身逼近，“舍不舍得把我拱手讓出去？”

    甜釀咚的一聲坐在椅上，眼前是他的俊顏，笑吟吟的，一個(gè)手栗子敲在她頭頂。

    “你若敢應(yīng)，今晚上可跑不了了，讓你哭個(gè)夠?！?/br>
    “我還欠她一項(xiàng)東西，這兩日正要找她了結(jié)。”他語氣轉(zhuǎn)為閑散，“她從沈家跟我到施家，這幾年都辛苦，也是該對她好一些，多關(guān)照一些?！?/br>
    “祖母那邊，明日我們一道去請?jiān)纭！?/br>
    他如今幾乎夜夜歇在榴園里，雖避著眾人耳目，卻不避親近的侍者，好在挑的都是嘴緊的仆役，但這種事情再藏也藏不過多時(shí)，總有撞破的一日，施少連并未打算在江都久待。

    圓荷正在給施老夫人梳頭，見施少連和甜釀同來，端的是一對金童玉女，見者賞心悅目。

    寒暄落座，甜釀?wù)f了幾句話便回了榴園，施少連倒是留下來，說的是他的親事。

    先給紫蘇娘家送聘贈金，把紫蘇扶為妾室，內(nèi)可幫著甜釀料理家事，外可打點(diǎn)些親戚往來，甜釀畢竟還是未嫁女，不好盡日在外拋頭露面，待日后時(shí)機(jī)成熟，再娶甜釀過門。

    無妻先納妾，這種事兒在平常人家確實(shí)少見。

    施老夫人也沒什么能說的，只道：“大哥兒自己有主意，還找老婆子說什么，就這么辦吧。”

    “那孫兒和甜姐兒的婚事，祖母有何想法？”

    施老夫人搖搖頭，實(shí)在沒有力氣去想這些，施少連也未打算深問，見施老夫人默然，也將話題抹過：“那我讓紫蘇先過來，給祖母磕頭?！?/br>
    紫蘇被喚去主屋，先見圓荷擠擠眼，擦身道了聲“恭喜”，再進(jìn)屋，見施少連坐在施老夫人身邊，笑意滿滿看著她，桌上擱著一對沉甸甸的金鐲子，是施老夫人賞給她的首飾。

    “好孩子，雖你是家里的婢女，也在江都有爹娘姊妹，讓孫先生送你回家歇幾日，挑個(gè)吉日再回家中來。”

    紫蘇沒有料想這事來得這樣快，先給施老夫人磕了個(gè)頭，再被圓荷扶著回了見曦園。

    不過在見曦園坐了片刻，就接二連三涌入一波波下人，捧著衣箱小匣子，有錦繡華服，有珠寶首飾，有金錁銀錠，也有如意糕點(diǎn)，更有素日相好聞言來慶賀的人。

    甜釀是第一個(gè)聽見消息的，那些賞賜都是施少連吩咐人來榴園領(lǐng)的，甜釀又自己做主多添了些，只是不知怎的，心頭覺得有些古怪。

    好消息傳得甚快，連桂姨娘和云綺都來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