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到達(dá)   “她不一樣。”

    在皇帝的沉默里, 眾人的壓力越來越大，最后紛紛保持了緘默。

    皇帝此時，方才緩緩開口：“準(zhǔn)丞相所奏?！彼挥嗾f, 從龍椅上站了起來, 甩袖就走。

    孫公公緊跟著唱道：“退朝！”

    皇帝離開金鑾殿，如往常一樣, 先去給趙太后請安。

    德懿宮卻宮門緊閉, 蔡嬤嬤跪在宮門前給皇帝請安：“太后正在禮佛，讓皇上保重龍體，今日不必請安了?！?/br>
    皇帝沒說話，良久，才淡聲道：“朕方下朝，蔡嬤嬤去知會母后一聲。朕已嚴(yán)令各地縣尉沿途護(hù)衛(wèi)阿舒，他必定能平安到達(dá)支葉城，請母后不必憂心?！?/br>
    蔡嬤嬤五體投地而拜：“老奴謹(jǐn)遵圣意?！?/br>
    *

    等明黃色的衣角消失在角落里, 蔡嬤嬤才從地上站了起來。她整肅儀容, 立刻回德懿宮去給趙太后報信。

    趙太后跪在蒲團(tuán)上，穿著素白的麻衣，頭上只簪著絨花。她閉著眼睛，一顆一顆地數(shù)著手中的佛珠, 也不知數(shù)到了多少顆時，她忽地問道：“今日是哪個太監(jiān)跟著皇上上朝？”

    蔡嬤嬤抿了抿唇, 她先跪了下來，回道：“還是孫公公。”

    “還是孫公公？”趙太后的聲音微微拔高, 她手下用了力，串佛珠的線崩斷，佛珠散了一地。

    宮女們紛紛跪下來, 低著頭撿著地上的佛珠，一個個屏氣凝神，大氣也不敢出。

    蔡嬤嬤從一旁的托盤上拿出一串新的佛珠，供給趙太后：“李石是李衛(wèi)尉的侄子，孫公公舉薦李石也是信任李衛(wèi)尉的家學(xué)。皇上心里清楚，想來也是因此才沒有降罪孫公公。”

    “王妃快刀斬亂麻，將李石押解進(jìn)京，活罪已受、死罪也難免。太后放心?！辈虌邒呤勤w太后身邊的舊人，十分清楚自己主子的心思。

    趙太后沒說話，但她伸手拿過了蔡嬤嬤手中的佛珠。

    “那也晚了?！壁w太后平復(fù)了情緒，神色疲憊：“從李石踏上他們的船開始，就已經(jīng)晚了?！?/br>
    蘇令德拿李石立威，則得罪李家。蘇令德不拿李石立威，則他們處處受限。

    “王爺眼下看來是能平安到達(dá)支葉城，如此便是最大的幸事。”蔡嬤嬤安慰道：“應(yīng)天城還有您在呢。”

    “是嗎？”趙太后緊攥著手中的佛珠，凄楚地抬起頭，注視著面前的菩薩。佛香靜靜地燃著，淡淡的煙纏繞在菩薩拈花的指尖。菩薩慈眉善目，永遠(yuǎn)悲憫地看著世間人。

    趙太后心口一刺，猛地低下頭去。

    *

    遙在千里之外的樓船上，蘇令德也跟蔡嬤嬤有一樣的感慨。

    蘇令德高興地推著玄時舒到甲板上。繁枝縣是進(jìn)入支葉城之前的最后一個港口，距離支葉城不過半日的距離。他們將在這里下船，然后改換馬車進(jìn)入支葉城。

    蘇令德長長地舒了口氣：“太好了，這下總算要平安到達(dá)支葉城了，這樣就萬事大吉了?！?/br>
    玄時舒卻和趙太后一樣，只淡聲問道：“是嗎？”

    蘇令德彈了一下他的肩膀：“干嘛呀，都已經(jīng)一腳踏進(jìn)支葉城了，說什么喪氣話?！?/br>
    一旁的玄靖寧十分認(rèn)可地點(diǎn)頭。

    玄時舒捂著自己的肩膀，瞥了眼玄靖寧：“今日練的大字，再加五張。”

    玄靖寧僵直著脖子，不敢動了。

    蘇令德在玄時舒身后悄悄地翻了個白眼，輕輕地拍了拍玄靖寧的肩膀：“不慌，現(xiàn)在眼看就要下船了，你也練不成。等去了我們支葉城的新家再安下心來好好地練?，F(xiàn)在呢，就先好好看看繁枝縣吧，這兒跟應(yīng)天城可全然不同?！?/br>
    玄靖寧便好奇地張頭探腦，一下就發(fā)現(xiàn)了不同：“拉船的人，好像跟應(yīng)天城的不一樣誒？”

    蘇令德一笑：“每個地方拉船的人當(dāng)然不一樣?！?/br>
    但她定睛一看，立刻就明白了玄靖寧好奇的地方。

    繁枝縣雖然地處苗疆偏遠(yuǎn)，但港口也并不輸給臨近應(yīng)天城的那幾個縣的港口。只是，繁枝縣的纖夫看起來卻跟先前幾個縣的纖夫全然不同。

    纖夫雖然都很辛苦，但他們之前遇到的纖夫，閑時還會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吃飯聊天。但繁枝縣的纖夫，顯得木訥而麻木。他們休息時分開而坐，身邊還有持鞭的人不斷地走動。而且，他們高鼻深目，模樣與一般的百姓并不一樣。

    “這些人是……”蘇令德困惑地皺起了眉頭。

    “山民?！毙r舒眸色微深。

    “山民是什么？”玄靖寧不懂。

    玄時舒抿了抿唇，解釋道：“山民聚集于五溪圍繞的嶺嶠山脈，因?yàn)樽≡谏缴希越猩矫??！?/br>
    “他們怎么看起來，像是在服刑呀？”蘇令德看著持鞭的衙役罵罵咧咧地?fù)P起鞭子，立刻伸手捂住了玄靖寧的眼睛。

    曹峻準(zhǔn)備好了下船的事宜，正走過來跟他們匯合。他聽到了蘇令德的話，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去，目光落在纖夫身上，立刻明白他們在問什么：“這些人是被抓的山匪。山匪打劫村舍，這些人被抓之后，被遣來做苦力?！?/br>
    “難怪?！碧K令德了然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衙役揚(yáng)起了鞭子，一鞭一鞭地抽在他們瘦骨嶙峋的脊背上。

    蘇令德皺了一下眉，將推輪椅的位置讓給川柏，自己則將玄靖寧調(diào)轉(zhuǎn)了個方向，推著他往下船的方向走：“走吧走吧，我們要下船再去看好玩的，你曹叔叔家還派人來接我們啦?！?/br>
    曹峻的父親是支葉郡的郡尉，掌管支葉郡的布防。皇帝在收到蘇令德的奏章之后，就嚴(yán)令沿途各地務(wù)必確保玄時舒一行人的安全。玄時舒一行人自從在望苗縣前的蘆葦蕩遇險之后，果然再無風(fēng)波。

    玄時舒沒有馬上跟上蘇令德的步伐，而是看了眼看著蘇令德的曹峻，靜靜地道：“看這些纖夫年紀(jì)不大，想來山匪依舊年年擾民。阿峻，你下船之后想必極忙。我們各有要做的事，恐怕又難像這段時候一樣相見了?！?/br>
    “阿峻，一路有勞了?！毙r舒深看了曹峻一眼。

    曹峻一愣，笑著搖了搖頭：“你我之間說這些作甚?！彼聊艘粫海謬@了口氣：“你也不該謝我，反倒是我該向你告罪。在你昏睡之時，我還曾建議王妃在望苗縣就掉頭回應(yīng)天城?！?/br>
    曹峻說得坦蕩，蘇令德聽到了他們的對話，腳步一頓，但她沒有回頭。

    玄時舒不以為意地一笑：“你的建議，正是我會期望你做的事?！?/br>
    他當(dāng)時病危，如果蘇令德不立刻調(diào)轉(zhuǎn)回應(yīng)天城，讓他死在了去支葉城的路上，哪怕眾人都知道她是好意，但他的尸身想必難以撐到再掉頭回應(yīng)天城，太后的雷霆之怒一定會落在蘇令德的頭上。

    就算玄時舒自己，也會向蘇令德做出同樣的建議。

    “是啊?！辈芫蛄嗣虼?，視線下移，不知落在了甲板的哪個角落：“我從未見過你對誰如此上心?！?/br>
    “她不一樣?！毙r舒看著蘇令德和玄靖寧的背影，蘇令德正牽著玄靖寧的手，帶著白芷、白芨和春鶯、春鶯通過搭好的木板小心翼翼地下船。

    也不知道蘇令德跟玄靖寧說了些什么，玄靖寧高興地舉起了雙手，甚至興奮得想要跳兩下。他全然不像剛剛來潿洲王府時，那樣警惕膽怯。不過倒還是很懂事，蘇令德只壓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就知道要忍下來奔奔跳跳的沖動，乖乖地一腳深一腳淺地跟著蘇令德往外走。

    曹峻也忍不住看向蘇令德的背影。

    少女身姿綽約，靈動得像林中的仙鹿，一見就讓人心生歡喜，覺得待她轉(zhuǎn)過頭來，必定是令人歆羨的天姿國色。

    “是啊?！辈芫c(diǎn)了點(diǎn)頭，悵然若失地道：“她不一樣?！?/br>
    *

    蘇令德帶著玄靖寧走到堤岸上，在跟曹家相迎的人見禮前，她先回過頭來朝玄時舒和曹峻招手：“你們怎么還不下來呀？”

    玄時舒含笑而來，拖長音調(diào)：“我病弱之軀，哪有你們活潑?！?/br>
    “說得極是?！碧K令德故作鄭重：“今日我?guī)巸喝コ院贸缘?，你病弱之軀，可只能坐著看，萬萬不能動筷。”

    玄靖寧一聽到“好吃的”，便興奮地豎起了耳朵，高興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地點(diǎn)頭。

    玄時舒：“……”他看了玄靖寧一眼：“今日你的大字……”

    “哎呀。”蘇令德立刻打斷他的話，對曹家人盈盈笑道：“有勞相迎?！?/br>
    曹家為首的人一直恭敬地等在一旁，直到蘇令德開口，他才領(lǐng)人向他們行大禮：“在下曹嶺，見過王爺、王妃、小王子?！?/br>
    “曹大哥?！毙r舒還記得曹嶺，當(dāng)初他跑來支葉城，正是曹嶺把他送回應(yīng)天城的：“這一次又要多有叨擾了。”

    曹峻上前一步，拱手行禮：“大哥?！?/br>
    曹嶺錘了一下曹峻的肩膀，對玄時舒爽朗而笑：“王爺來支葉城，令蓬蓽生輝呀。車馬已經(jīng)齊備，現(xiàn)在就可以前往支葉城的府邸。支葉城中府邸和伺候的下人也都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王爺、王妃和小王子稍事休息，明日家父設(shè)宴，替你們接風(fēng)洗塵?！?/br>
    曹嶺的安排事無巨細(xì)，十分妥當(dāng)。

    他還細(xì)細(xì)打量了玄時舒的眉眼，松了一口氣道：“我還擔(dān)心路途遙遠(yuǎn)，你恐怕會身體不支，如今一看，臉色尚好，真是再好不過的事?！?/br>
    “多虧王妃悉心照料，還有阿峻相佐?！毙r舒自嘲地一笑：“不然，我這一路不知生死一線幾回了?！?/br>
    曹嶺深深地嘆了口氣：“王爺不必憂心。家父已經(jīng)著人去臨仙山拜訪了天師，興許天師不日就能出山?！?/br>
    曹嶺話音方落，碼頭另一端纖夫坐著的地方，忽地傳來一陣sao亂，竟也有人厲聲高呵了天師之名：“你偷了天師的藥材，竟還敢跑！”

    第40章 對峙   “她就是這么個性子，連我也奈何……

    聽到“天師”二字, 蘇令德敏銳地看向那端的人群。

    卻見一個老婦人牽著一個小姑娘，正奮力朝他們的方向奔來。只是，他們還沒能跑到他們跟前, 就被佩刀的衙役用刀柄一下?lián)舻乖诘?。曹家的護(hù)衛(wèi)也立刻將他們團(tuán)團(tuán)圍在中心, 對著那兩個奔來的人露出了刀。

    老婦人雙手被反扣壓倒在地上，吃著滿嘴的泥沙, 猶掙扎著朝著蘇令德和玄時舒等人的方向道：“貴……貴人……救……”

    衙役一刀砸在了她的肩膀上, 老婦人當(dāng)場昏死過去。那小姑娘竟不哭也不鬧，只手腳并用地朝老婦人爬過去，伸出干瘦的小手，不斷地?fù)u晃著老婦人的肩膀。

    蘇令德捂著玄靖寧的眼睛，眉頭緊鎖：“怎么回事？”

    為首的衙役立刻過來謝罪：“方郡守千叮嚀萬囑咐，但小的辦事不利。小的該死，沒能在他們闖進(jìn)碼頭的時候把他們捉拿歸案，驚擾尊駕了?！?/br>
    衙役哈腰點(diǎn)頭地解釋道：“這兩人是臨仙山府天師的藥農(nóng), 偷了天師藥田里奇珍的藥材。這些日子山匪還有異動, 方郡守?fù)?dān)心這些出逃的藥農(nóng)跟山匪勾結(jié)，所以讓小的們請了曹郡尉的兵，嚴(yán)加捉拿。”

    那小姑娘還在搖晃昏死的老婦人，有衙役將她推到一旁, 然后把老婦人架了起來。那小姑娘猛地看向蘇令德和玄靖寧的方向，竟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飛快地向他們跑過來。

    曹家的護(hù)衛(wèi)亮出了刀鋒。

    有衙役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了小姑娘的后衣領(lǐng)：“賊娃兒?！蹦茄靡蹖⑿」媚锿笸?，小姑娘腿腳踢著地面, 露出了破舊不堪的草鞋。衙役皺著眉頭，等把她拉離護(hù)衛(wèi)一定距離，才松開手。

    那小姑娘顯然體力不支, 一下就摔在了地上。但她又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向蘇令德他們跑過來。她執(zhí)拗得就像一頭小牛犢，既不怕虎，撞了南墻也不肯回頭。

    衙役皺著眉頭，一把將她拽回來：“果然是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這賊娃兒還想著鬧事呢。一并帶走！”

    原本坐在石頭上休息的纖夫聞言都站了起來，其中有一個人伸手要去接那個小姑娘。纖夫麻木的眼神里帶著恨意，衙役手一抖，把那小姑娘又丟在了地上。

    看守立刻一鞭子抽在了纖夫的手上：“動什么呢？動什么呢？讓你動了嗎！”

    那纖夫悶聲不響，還是伸手要去抱地上的小姑娘。

    看守氣急敗壞，鞭子對著那纖夫亂舞，時不時地抽到旁邊的人身上。哪怕隔著一定的距離，蘇令德都能看見他們胳膊上顯眼刺目的紅痕。

    “啊——啊——”小姑娘立刻對著看守爬到了纖夫的腳邊，扶著他的腿站起來。然后一邊伸手去推纖夫，示意他快走，一邊站在纖夫的身前，對著看守伸開了手，做出保護(hù)的姿態(tài)。

    那看守置若罔聞，直接揚(yáng)起了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