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偶爾出現(xiàn)在公司，向我撒嬌討幾個吻又離開。楊沉忙得昏天黑地，聲音里有揮之不去的疲憊，連帶著對感情問題疑神疑鬼的次數(shù)都少了許多。宋澄倒是每天都和我聯(lián)系，只字不提自己在做的事，反而關(guān)心些雞毛蒜皮的細(xì)節(jié)，督促我按時吃飯，每天補充維生素。

    與他們?nèi)说南嗵幠Ｊ皆幃惖幕謴?fù)了以前的狀態(tài)。

    楊沉和我說起項目進(jìn)展緩慢，我好言好語安撫時總感覺有重物壓在胸中，令人煩悶；安德烈嬌縱，加上見面次數(shù)少，不得不讓步幾分，順?biāo)囊猓嗡鞣菫?；宋澄聊的是日常瑣事，但我?xí)慣打下的每行字都審視幾遍才發(fā)送出去，找不回半點隨意自在。

    身上仿佛上了一層枷鎖，被什么禁錮著。

    吳冕約好幫我做檢查的前一天晚上，我夢到安德烈笑著向我招手，我追過去，他不知和楊沉說了什么，身形緩緩消散。楊沉扭頭暴怒的伸手掐住我脖頸，我仰頭想求饒，看到宋澄站得很高很遠(yuǎn)，臉龐都模糊。

    到最后他們都消失了，剩我陷在昏沉夢境里，像躺在一片殘破棋局之中。

    驚醒后沒有什么激烈的情緒遺留，只是覺得輕微茫然。過了好半晌我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窩在書房的地毯上，而非睡前躺下的主臥。

    又來了，再這樣下去真不行，下次發(fā)生說不定就在公司，會被下屬當(dāng)成精神病。天色漸明，我睡意全無，干脆給自己倒了咖啡，隔著睡衣按住心臟跳動的位置。

    胸口很空，曾經(jīng)填滿的在不知不覺間流失殆盡。

    第二天的清晨我就去見吳冕，離預(yù)約時間還有近兩個小時，徑直去在休息室坐下。負(fù)責(zé)預(yù)約登記的助手和我已經(jīng)熟悉，端上蛋糕和飲品，對我道：“許先生今天來的好早?！?/br>
    “上午的事都推了，閑得無聊，提前來坐坐。”

    我聽楊沉說過，吳冕人品醫(yī)術(shù)都拔尖，而且家世本身就不錯，能被二代三代們認(rèn)可，因此頗受歡迎。如果不是他本著對患者負(fù)責(zé)的態(tài)度，嚴(yán)格控制預(yù)約人數(shù)，恐怕每天這里都要人滿為患。

    各路煩惱憂愁與問題漂浮在裝修溫馨的房間上空，等著被傾訴被安撫被遏制。我常常會想，說不定走在路上時，迎面遇到的每個人都懷揣著隱秘而深刻的痛苦。

    助手估計是擔(dān)心我無聊，便把自己在做筆記的書拿來這里，陪我一起坐著。

    “專業(yè)書？”我看到各種記號筆的劃線，不禁莞爾，“做醫(yī)生要終生學(xué)習(xí)，很辛苦吧？”

    “做什么都要學(xué)習(xí)，我最近要準(zhǔn)備考證。”他也笑了，“但學(xué)醫(yī)是真的苦，要不是沒有天分，我倒想跟許先生一樣經(jīng)商?！?/br>
    “醫(yī)生是高尚的白衣天使，別的職業(yè)比不了?！?/br>
    我看到他書里夾著本六祖壇經(jīng)的冊子，有點驚訝的問：“你信仰佛教？”

    “是的。平常靜不下心抄一點，可以修身養(yǎng)性?！?/br>
    我點了點頭，沒說什么。許老爺子討厭宗教信仰那一套，連帶著小輩都對此不以為然。做收藏品展覽相關(guān)的事務(wù)時對這方面有接觸，但同樣興致不高。

    “挺好，可惜我對這方面不了解?！蔽蚁肓讼?，“只知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br>
    “那是心經(jīng)里的句子。”對方笑了，起身取了一本書回來，“我送您一本，您有空可以看看，就當(dāng)結(jié)個善緣?！?/br>
    我本想拒絕，又想到在這坐著橫豎無聊，看書總比玩手機好，下次遇到信仰佛教的合作伙伴還可有個話題。于是雙手接過，對他道謝。

    在吳冕那里做完檢查，幾天后他打電話來通知，我得知自己患了所謂的“心因性失憶癥”，頓覺十分荒謬。

    “是不是說明我太脆弱了？”我正開車進(jìn)停車場，握著手機哭笑不得，把數(shù)周前楊沉說過的話說了一遍，“怎么會這樣？”

    吳冕溫聲說：“俊彥，別這么想。這是疾病，誰都有可能……”

    后來聽他說有可用藥物，心里的擔(dān)憂去了大半：“吃藥能好？那沒關(guān)系?！?/br>
    “主要原因是生活壓力過大，這是一種精神的自我逃避行為。”他說，“藥物不能解決根本問題?！?/br>
    “別讓我跟瘋子一樣丟人就成?！?/br>
    我一邊停好車，一邊自嘲的想：根本問題是我活著，怎么解決？

    掛斷電話，正好遇上之前接手安德烈工作的胡茹，她和我打了個招呼，我們一起進(jìn)了電梯。

    胡茹和唐茉都是第一批招進(jìn)來的員工，學(xué)歷能力不相上下。胡茹的性格更跳脫些，當(dāng)時我急需一個可靠的智囊，選擇了沉穩(wěn)的唐茉。

    我對工作要求嚴(yán)格，但從不故意板著臉裝嚴(yán)肅，因此她經(jīng)常和我談天說地。一見到我，胡茹迫不及待的挑起話題：“老板，你看了最近的社會新聞嗎？”

    “還沒，有什么新鮮事？”

    “都是負(fù)面內(nèi)容，看得我直生氣?！彼f，“那些人是不是良心被狗吃了，醫(yī)療藥品都該作假，真該全部抓起來判死刑！”

    “別激動?！蔽倚χ鴦袼?，心里猛地一突。原本我對這些事沒什么興趣，今天不知為何想多了解一點，問道，“具體什么事？哪家企業(yè)？”

    “三言兩語說不清?！?/br>
    樓層到了，我們一前一后走出電梯，胡茹說：“好像是叫壽林藥業(yè)？哎呀，我待會把網(wǎng)友總結(jié)的帖子發(fā)給你，看了就知道……老板，老板你臉色怎么這么差，是不是低血糖？”

    我擺了擺手，示意不用她扶，勉強站穩(wěn)身體：“沒事，突然眩暈了下?！?/br>
    “我這里有糖?！彼B忙翻包，“趕緊坐著休息，我給你沖杯熱奶茶?！?/br>
    “不用?！蔽覔u頭，對她扯出一絲笑意，“可能是昨晚沒睡好?！?/br>
    我走進(jìn)辦公室，唐茉正外間整理檔案。她見我神情懨懨，快速說了下今天的安排就退了出去，輕手輕腳的帶上門。

    我撐著額頭，深呼吸了幾下，拿出手機撥通電話。那邊很快接通，我無心婉轉(zhuǎn)，開門見山道：

    “育城哥，二姨公司出事了，你知道嗎？”

    第147章

    事情不小。

    從許育城的寥寥數(shù)語里我能知道的只有這點。

    他說二姨前天就回了主宅，想求他拉交情出手，將這件事按下去。好巧不巧老爺子去探望戰(zhàn)友，今天下午才能回來。

    許育城的語調(diào)依舊沉穩(wěn)，聽不出半點慌張：“今晚大部分人肯定要回來，你空出時間，我讓他們把你的房間收拾下?！?/br>
    “對你……有沒有影響？”我問，“連我周圍人都知道了，怎么會鬧得這么大？”

    他似乎笑了笑，輕聲說：“小彥，別擔(dān)心。”多余的卻不肯再透露。

    果然下午許育衷就給我發(fā)來消息，老爺子因為二姨的事動了怒，要小輩們趕回來討論下。我干脆開車直接從公司去主宅，心里琢磨著這件事會如何收場。

    什么家庭會議，都是扯出來遮掩外人的，不過是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宣布對二姨的判決?？催@幅樣子是不準(zhǔn)備幫她了，否則何必多此一舉？

    說到我這個二姨，多少有些自作自受。

    許老爺子一共四個子女，許育衷許育城的父親是大兒子，剩下的三個都是女兒，我媽排行最小。向來老大和老小都受寵，更何況他們倆的性格脾氣和許老爺子年輕時格外相似，所以那兩個像母親的女兒被忽略也是情理之中。

    二姨本就不受重視，她沒有任性的資本，偏偏要為愛不顧一切的嫁給一個家世普通的小職員。聽保姆說過，她在家里大吵大鬧好幾天，怒斥老爺子偏心，舅舅和我媽冷漠無情，把原本稀薄的親情揮霍得一干二凈。

    撒潑耍賴如果能改變現(xiàn)實，這個世界上也就沒有恩怨是非了。二姨自以為掙了一口氣，到最后不還是要忍氣吞聲的求舅舅給她丈夫謀一個中層職位？

    如果她像三姨一樣早早認(rèn)識到自己的處境，倚靠家世背景嫁給政界人士，既識情識趣的給許家爭取到資本，令老爺子高看一眼；又能做和丈夫相敬如賓的官太太，有著娘家撐腰，平日過得十分愜意。

    外派在別省又怎樣？在許老爺子的眼皮底下，還未必過得瀟灑自在。

    二姨這幾年慢慢放下了以前不必要的自尊，多在老爺子勉強湊趣，和許育城許育衷套近乎?？粗龜D出的牽強笑臉，我都替她難受。

    當(dāng)然，她看不起我，估計不稀罕我這點同情。

    我的存在就是我媽活生生的恥辱柱，她每次看到我，眼底的得意藏不住，仿佛這能證明她勝過了我媽。我許多次都想說，姨，您收斂點吧，我不是三四歲小孩了。

    我停好車往后面的別墅走，許育衷正坐在一樓主客廳和三姨聊天。我頗為驚訝：“三姨好。你和姨夫不是在q市嗎，怎么有空回來？”

    “小雨從那邊轉(zhuǎn)學(xué)到市里上高中，我送她過來，提前熟悉下生活。小彥長得越來越帥，小的時候沒長開，現(xiàn)在一看，跟可妍有七八分像。聽育衷說你自己還開了個展覽公司，年少有為?！?/br>
    三姨在主宅待的時間短，陪著丈夫混跡官場，十分有眼色。無論心里怎么看我，面上從未給過半點難堪，笑瞇瞇的對我招手。

    比起我那個美貌的母親，她的相貌有些平庸，想來是遺傳自那個早就過世的外婆。對于這個外婆，家里沒人提起，我只知道是包辦婚姻的悲劇人物，連她的子女和丈夫都對她沒什么感情。

    “我哪有開公司的水平，替人打工而已?！蔽疫B忙擺手，對她今日過分的客氣心有惴惴，“三姨別夸我，再夸臉就紅了?！?/br>
    她沒有多聊，利落的換了話題：“小雨現(xiàn)在高二，特別想考你上的那個大學(xué)，天天查資料要了解自己的目標(biāo)。我說你直接去問俊彥表哥，他是學(xué)長。那小丫頭今天死活纏著，跟我一起來。”

    我松了口氣，原來是為了她女兒李智雨：“這有什么，我肯定知無不言。小雨這么聰明，什么學(xué)?？疾簧?？”

    “她說以后當(dāng)律師，口氣大得很，課也不見好好聽?！比陶f起這個女兒滿臉都是笑意，“應(yīng)該是去花園玩了，小彥你上點心。咱們自家人沒什么顧忌，該罵要罵，和她好好說說?！?/br>
    我急著詢問許育城的情況，但悄悄掃了幾圈沒見到他人，又有許育衷似笑非笑的在旁邊陪坐，只得硬著頭皮答應(yīng)：“我去找小雨。”

    轉(zhuǎn)過幾叢花圃，即使是盛夏，四季山茶同樣開得如火如荼。

    好在是傍晚，暑熱漸退，花園里有幾絲涼風(fēng)拂面。我滿腹心事的往里走，對如此景致毫無興趣。沒想到站在花叢深處的人不是小雨，是安靜賞花的安德烈。

    他身材頎長，容顏嬌艷，金發(fā)垂在額前，白皙纖細(xì)的手指撫過開放的火紅花朵，鮮明的色彩對比，美得幾乎觸目驚心。

    “你怎么在這里？”見此情此景，我的喉嚨發(fā)干，咳了聲才問，“小雨呢？”

    “我讓她幫忙拿水去了。”只有安德烈會隨意使喚家里的任何人，畢竟他的臉和身份擺在那里，任誰也生不出厭惡，唯有心甘情愿做牛做馬，“哥哥。我有話和你說?！?/br>
    “說什么？”

    花間美人獨立，圣潔又嫵媚，這幅模樣真該被拍下來，然后找人繪成油畫掛在房間，時刻養(yǎng)眼。

    好在我是長期被美貌轟炸的人，穩(wěn)了穩(wěn)心神聽見他說：“待會無論育城哥向你提什么要求，你都答應(yīng)?！?/br>
    我略微皺眉，今晚的事論起來和我沒太大關(guān)系，許育城會讓我做什么？

    “哥哥，照我說的做，萬事有我?！卑驳铝易呓遥也坏貌惶ь^看著他艷麗的眉眼。他伸手把一朵花別在我耳邊，聲音輕得像在我心頭撩過，“真好看。”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哪能好看過你？你站在那就跟一幅畫似的?！?/br>
    “和畫一樣死板，有什么意思？”他眼神認(rèn)真，長長睫毛投下的陰影落進(jìn)一片冰湖，透露出近乎哀傷的神情，“哥哥是唯一的活物，怎么會不好看？”

    我心神一動，想追問他眼里的世界究竟如何，卻被身后脆生生的聲音打斷：“安德烈哥哥，我回來了——啊，俊彥哥也在?！?/br>
    “小雨長高了許多?！蔽伊⒖虖陌驳铝疑磉呑哌h(yuǎn)幾步，即使是親兄弟挨得那么近也不正常。一邊轉(zhuǎn)頭向跑來的女孩，擺出兄長的姿態(tài)，“最近學(xué)習(xí)怎么樣？吃力嗎？”

    李智雨呆呆的看我?guī)酌?，然后噗嗤笑了出來：“俊彥哥，你、你……?/br>
    我順著她手指的角度摸了一把，終于反應(yīng)過來，摘下耳畔的花，怒目瞪向安德烈：“你居然不提醒我！”

    安德烈裝作無事發(fā)生，迅速從我手中拿走那朵紅色山茶，嘴角噙著淡淡的狡猾笑意。他一揚手將花扔進(jìn)枝葉深處，回頭無辜的對我說：“沒有證據(jù)。”

    “對了，我媽剛剛讓我叫你們一聲，一起去樓上?！毙∮暾f，“外公好像有事要說?！?/br>
    我和安德烈對視一眼，心知重頭戲即將到來。他點了點頭：“我先走，哥哥你和小雨再聊一會也沒事?！?/br>
    “安德烈哥哥說得對，舅舅和我媽他們都在，不管外公說什么和我們都沒關(guān)系。正好，俊彥哥，我要問你大學(xué)的事！”

    天塌下來有父母和疼愛她的長輩頂著，我看了眼無憂無慮的小雨，笑容有些發(fā)苦。

    我被李智雨纏到很遲，走進(jìn)會客廳時被里面的人驚了一下。

    幾乎所有直系親屬都來了，上次這么齊全還是除夕夜。畢竟縱使有許家這個大家庭，可誰不想顧著自己的小家，不可能天天都往主宅跑。

    老爺子閉目養(yǎng)神，大病初愈的舅舅面無表情，三姨不動聲色，默默飲茶。關(guān)系稍遠(yuǎn)的其他親戚一個個都是人精，此刻眼觀鼻鼻觀心，完全不想摻和其中。

    小輩們都站在各自家長身后，我媽不在，安德烈便站在許老爺子后邊。見我進(jìn)來，對我悄悄露出一笑。我站到許育城身旁，他側(cè)頭對我輕輕頷首。

    隱隱被孤立的二姨臉色蒼白，旁邊的二姨夫如坐針氈，眼睛不斷瞥向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