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君朝露半晌，忽然虛弱地笑了下，“要是陸鳴日后能生得像你這樣好，那該多好?！?/br>
    君朝露失魂落魄離開產(chǎn)房，靠坐在墻角，天上雪花飛旋，他抱緊了自己，心想，他哪里好了呢？

    若是女人知道他的命運(yùn)，大抵不會(huì)說這樣的話了，像他，分明是詛咒，而不是對(duì)新生兒的祈愿。

    屋內(nèi)響起一聲新生兒的哭啼聲，他怔怔抱住皺巴巴的小孩，不可思議地盯著這團(tuán)用女人生命催生的血rou。嬰兒熾熱的體溫透過襁褓傳到他凍得麻木的身上，他像是抱著一團(tuán)柔軟的水，小心翼翼，不敢使力。

    兩月后，春暖花開，萬物復(fù)蘇。

    他抱著小嬰兒，站在山腳的新墳上。墳頭上已經(jīng)長(zhǎng)出青草，青翠透綠。

    “我?guī)闳フ夷愕母赣H吧。”他認(rèn)命般嘆了口氣。

    嬰兒不懂世事，黑溜溜的杏眼看著他，咯咯笑起來。

    君朝露低聲道：“這兒埋的是你娘，你哭兩聲，祭奠一下她。”

    嬰兒大眼睛眨巴眨巴，笑得天真爛漫：“咯咯咯。”

    君朝露額頭青筋迸出，忍了片刻，沒有忍住，一巴掌拍他腦袋上，“不許笑，給我哭?！?/br>
    “嗚哇哇哇哇哇哇——”

    第96章 人間若寄

    江念看著這毫不留情的一巴掌, 心想，陸鳴生得這么憨，他師兄要付很大的責(zé)任。

    好好一小孩, 說不定早就被扇傻了。

    她跟在君朝露身后, 看著單薄少年一手抱住小孩, 一手拄著拐杖，靈活地跳過山石, 一路跋山涉水，前往淮水陸家。

    小時(shí)候的陸鳴無論是哭聲還是笑聲都很大, 時(shí)不時(shí)扯起嗓子大叫。

    江念聽得直揉眉心，覺得這徒弟不愧性命里帶個(gè)“鳴”字, 從小就很吵人。難怪君朝露看見他就想捅他，她也想捅了。

    小陸鳴很難伺候，所幸生得瓷實(shí)，經(jīng)得起折騰。馬上就要趕到淮水，君朝露拄著拐杖，松了口氣, 癱坐在地上。

    小陸鳴：“嗚哇哇哇！”

    君朝露認(rèn)命嘆口氣, 熟練地從包裹中拿出破棉布，皺眉給他換了尿布。帶小孩讓人煩躁, 當(dāng)男mama更讓人煩躁，他將臟了尿布丟到一旁，把小孩身子翻過面，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

    “哭什么哭？不許哭！”

    小陸鳴：“嗚嗚嗚哇哇哇！”

    君朝露嫌棄極了, 拿出兩團(tuán)棉花塞在耳朵里, 惡狠狠地說：“你吵我這么久, 這個(gè)仇我先記住了！遲早有一天, 我要千倍百倍還回來！”

    江念：好，睚眥必報(bào)！不愧是我魔宗的人！

    小陸鳴：“嗚嗚嗚哇哇哇！”

    君朝露擦掉他臉上的淚，又罵：“哭，有什么好哭的，這輩子我馬上要十七歲了，我都沒哭呢?！?/br>
    他都快死了，還不知道自己這次死得會(huì)有多慘，他都沒哭！

    正惡狠狠威脅之際，忽然聽到一聲清脆的笑，他扭過頭，見小巷子里倚著個(gè)拿竹笛的少女。少女見他回頭，臉上紅了紅，低頭羞欲走，走了兩步，又回頭，笑他：“哪有你這樣帶孩子的？”

    君朝露神色無奈。

    春寒料峭，少年衣衫單薄，坐在冰冷的春風(fēng)中，垂頭逗弄小孩。

    他低著臉，鳳眼上挑，容色俊美，破布粗衫也掩不住通身的矜貴氣。許多路人頻頻回首，卻在看見他身側(cè)拐杖時(shí)，露出惋惜的神色。

    這些君朝露自然是不在意的。

    他凍得臉色蒼白，仰頭望著云霞舒卷，看了許久，抱起小陸鳴，慢慢往陸家走。

    江念心想，這場(chǎng)認(rèn)親，估計(jì)會(huì)出點(diǎn)麻煩。

    從看到那個(gè)大腹便便的婦人，她便知道這只是仙君下凡，惹下的一場(chǎng)風(fēng).流債罷了。這些有靈根的仙君，日后會(huì)迎娶同樣出身高貴，能夠修煉的女子，生下有靈根的子嗣，作為血脈的延續(xù)。

    而陸鳴的出生，只是陸家少爺在接任家主前，去凡間放松時(shí)的一次意外。

    這時(shí)男人已經(jīng)成為陸家家主，剛迎娶另外一位仙門的女仙君，定不希望這個(gè)意外再出現(xiàn)，破壞他的名聲與姻緣。

    但君朝露并不知道這些，襁褓中咿咿呀呀的小孩也不知道這些。

    陸家是仙門世家，宅院氣派，占了一大條街。一色白墻黑瓦，隱隱能見里面的飛閣流丹。

    “砰、砰”。

    拐杖杵在青石板光滑的地上，聲音清脆。

    少年抱著小孩，一瘸一拐慢慢走，忽然，他停了下來，像是看見什么不可思議的美景，微微睜大眼睛。

    一枝早開的桃花橫斜，從人家墻垣探出，開在他的頭頂。桃花粉中泛白，稀稀疏疏幾朵，在早春的寒氣中顫巍巍發(fā)抖。冰冷的空氣中傳來清甜的香味，絲絲縷縷，纏在他的身上。

    君朝露恍惚笑了一下，身子微微傾斜，靠在拐杖上，努力直起身體，伸手折下那枝桃花。他把桃花枝放在陸鳴的襁褓中間，摸了摸小孩凍得通紅的臉。

    陸鳴小時(shí)候很愛笑，笑起來杏眼彎起，粉.嫩可愛。

    這時(shí)小孩抓住桃花枝，又彎著眼笑起來。

    君朝露：“小陸鳴，等你長(zhǎng)到十八歲，幫我看看朝霞，春天的桃花、海棠，夏天的荷香明月，秋天的金菊桂花，還有雪里的梅花，這些都是很好看的美景，你要多看看呀?！?/br>
    “我是沒有那個(gè)福氣了?！彼皭澋啬罅四笮『⒌哪?，“笑什么笑，我們都要分別了，哭一下?！?/br>
    小孩被他捏痛，嚎了兩聲，伸出粉.嫩的小拳頭，像是想與他打架。

    君朝露抱著小孩，像是抱住軟嫩的一團(tuán)春意。陸鳴體溫?zé)霟?，透過襁褓傳到他身上。他的眼神變得很柔軟，躊躇片刻，折身走到一家衣料店，用身上剩下的錢，給小孩買了一匹錦帛。錦帛制成襁褓布，包住粉雕玉琢的小孩，讓他頗有幾分小少爺?shù)哪印?/br>
    君朝露忍不住莞爾，戳了戳小孩的臉。

    他走過橋頭，聽見說書人在說故事，一只蜉蝣與一只鵬鳥成為好友，然而蜉蝣朝生暮死，鵬鳥壽數(shù)億萬，它追求的永恒，只是鵬鳥眼中的剎那。

    但蜉蝣一點(diǎn)都不悲戚，高聲唱道：“我為朝露，君為鯤鵬，幸得相逢，共酒一樽。”

    少年低頭看著懷中的小孩，對(duì)上他濕潤(rùn)黑亮的杏眼，忽然釋然笑了。

    他快要到十七歲，快要死了，但至少這個(gè)孩子，還會(huì)有錦繡的前程。

    幸得相逢，共酒一樽，有這一段淺淡的緣分，扶持走過一程，已經(jīng)很好了。

    他像是想明白什么，眼里再次騰起光亮，滿懷希望叩響了陸家的門。

    “砰、砰、砰?！?/br>
    少年甚至沒有能夠見到陸家家主。

    管家擋在他面前，一眾家仆攔路。

    “家主的兒子？呸，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東西，也敢來陸家騙人？”

    那時(shí)君朝露還只是個(gè)凡人，年少無力，又瘸了一條腿，無力抵抗這些有修為的仙家仆人。帶尖刺的鞭子打在少年單薄的后背，鮮血馬上涌出來，染紅衣衫。

    他被人毒打一頓，丟出陸家的門，倉(cāng)皇如喪家之犬。

    “只要讓家主來看一看就知道了，”他大聲說：“你們不是仙家嗎？是不是你的血脈，不是一驗(yàn)便知嗎？”

    管家攏著雙袖，居高臨下望著他，冷笑：“小乞丐，我說他不是，他就不是。”

    君朝露定定看著他，凄然笑出來，低聲道：“原來仙家，也這么臟?！?/br>
    他并非駑鈍之人，只是心中還抱著一線微薄的希望，接受婦人的委托，也未曾不抱有點(diǎn)私心——想求仙門之人施法，解除他身上世世輪回的詛咒。

    原來，仙門的人也是這幅樣子。

    君朝露在門口轉(zhuǎn)身離去時(shí)，一架靈獸駕馭的車從陸家飛出。他抱著孤注一擲的心態(tài)去攔車，卻聽見車內(nèi)有兩人在對(duì)話。

    一個(gè)女人問：“怎么回事？”

    另外一個(gè)男人說：“只是乞丐來乞討罷了?！?/br>
    “是嗎？那打發(fā)點(diǎn)錢給他們吧?！?/br>
    幾塊碎銀落在他的腳下。

    車攆遠(yuǎn)去，消失在天邊。

    管家瞇著眼，面容陰鷙狠毒：“家主與夫人琴瑟和鳴，哪里輪得到你在這里作亂？”

    君朝露抱住小孩，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只低頭看了眼碎銀，慢慢俯下身，撿起碎銀。

    手背一陣劇痛，一只腳踩在他的手上。他咬緊牙，咽下喉嚨里的血。

    管家踩住他的手，還用力在地上碾了碾，等少年手掌被碎石磨得全是血，才肯抬起腳，冷笑：“小小年紀(jì)不學(xué)好，敢來陸家騙人？”他輕描淡寫地將碎銀踢開，囑咐旁邊幾個(gè)家仆，“打斷他的另外一條腿吧，讓他長(zhǎng)長(zhǎng)教訓(xùn)?！?/br>
    ……

    少年被丟在了黑暗的小巷中。

    下了一場(chǎng)雨，巷中積起一尺厚的污水。

    他望著天空，鳳眸中沒有光彩。小陸鳴在耳畔哇哇啼哭，大抵是餓了。

    “別哭了?！?/br>
    君朝露低聲說，鮮血從傷口漫出，染紅身下的污水。

    他又想起某一世的慘死，同樣是被毒打一通后，扔進(jìn)黑臭的污水中，又疼、又冷、血腥氣與腐敗的氣味混合在一起，變成令人作嘔的臭味。

    江念站在一旁，嘗試伸手拂去少年臉上的雨珠。

    旁邊嬰孩還在嗚哇啼哭。

    江念揉揉發(fā)疼的額頭，眼底猩紅，要不是陸家早就被陸鳴一把火燒沒，她都想沖到淮水把他們給撕了。

    剛才陸家人急著推脫關(guān)系，沒有正眼看過陸鳴，若他們仔細(xì)用靈氣探測(cè)，很快就能發(fā)現(xiàn)陸鳴生來就是仙胎，資質(zhì)好得不行。

    所以……日后發(fā)現(xiàn)此事，他們便想拿走他的仙根，換給陸家真正的少爺。

    陸鳴和她說起此事時(shí)，臉色很平靜，輕描淡寫一句：“太疼了，我就把他們都?xì)⒘?。師尊知道，我最怕疼?！?/br>
    江念慢慢閉上眼睛，長(zhǎng)睫簌簌顫抖，好一會(huì)，才重新站直。

    “別哭了?！鄙倌晡嬷X袋，臉色慘白如紙，嬰兒的啼哭像是尖針，扎進(jìn)他的腦袋里。他頭疼欲裂，喃喃：“別哭了……”

    他撐起身體，朝陸鳴大喊：“別哭了！不是讓你別哭了嗎！”

    “哭！”他雙目猩紅，聲音尖銳：“哭有什么用？！”

    “哭有什么用？你娘死了，你爹不認(rèn)你，誰會(huì)心疼你！”少年撐著地面，血rou模糊的雙手浸在黑水中，他渾身發(fā)顫，長(zhǎng)發(fā)濕漉漉搭在瘦弱的肩膀上，身體壓成不勝重負(fù)的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