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天之驕子
都城之中,狼煙長嘯。 那時滇國的邊境失守,柳知故借下界辦事之利在滇國滯留了數(shù)日,看到百姓流離失所,見過食人慘象,他流轉(zhuǎn)于垂死之人中間,忽覺神界律令不守也罷。 于是他引水滅火,救濟百姓,將死之人得以延息,由于冥界陰司發(fā)現(xiàn)亡靈人數(shù)與生死簿上的人數(shù)對不上,派人前來查探,柳知故與那些鬼神打了個照面,并不松口。 “這是我的子民,我有能力救他們我為何不救?回去告訴酆都,我死也不會離開這里?!绷蕘G下這句話,轉(zhuǎn)身將面面相覷的牛鬼蛇神謝絕門外。 柳知故乃是神界中人,且聽聞天帝極為器重此人,冥界歸神界管轄,當(dāng)面自然不敢對柳知故有微詞,只得原路返回,將話原封不動地稟告酆都。 這一屆的酆都為人時曾是一位兩袖清風(fēng)的父母官,生前雖是文弱書生的模樣,可一旦上任酆都之職面容就變成了紅髯綠眼,十分可怖,但他的性子卻是一如既往地溫風(fēng)和煦。 “酆都大帝,您看此事如何是好?” 酆都撫著紅須,思索良久,道:“我去神界一趟,同天帝商議此事。” 天帝得知此事第一反應(yīng)并非是派人下界捉拿柳知故,而是消無聲息地將此事壓了下來,于是柳知故枉顧神界律令,打破輪回之律的消息還未在六界流傳開來,便銷聲匿跡。 柳知故生前為滇國太子,死后飛升神界,可他出征邊境那些年早已見識過戰(zhàn)火的可怖,說是天之驕子,其實一旦落入塵埃,還不如一席草芥。 柳知故從未覺得自己的人生是踏著青|天|白|日一步登云的,相反他從未成功過。以太子之名出征,本以為可以帶來凱旋之音,卻客死他鄉(xiāng),埋于黃沙。飛升為神,毫無功績,連救濟自己的子民都要看上面的臉色。 可即使是他出手,以一己之力抵擋滇國滅亡的步伐,其效果卻也微乎甚微。滇國正在以一種不可挽回的勢頭衰弱下去,他的所作所為根本就是揚湯止沸,起不到絲毫作用,幽族人帶來的死亡氣息遲早會淹沒這片國土。 這一股從心底蔓延至四肢的疲憊與無力使他迷茫、無助,眼前是垂死掙扎的滇國子民,身后是虎視眈眈的神界,不知何時,他竟已進退維谷。 “哥哥,我今日折了一個花環(huán)給你。”柳知故倚在門框邊閉目,忽聞一童稚之聲。 柳知故垂目而視,是一個不過八九歲的女娃娃,臉上的灰將原本就不如何清晰的五官抹地更加難以辨別,手心倒是干凈,許是在哪條小溪里仔細(xì)清洗過,她捧著一個不大不小的花環(huán),帶著躊躇和小心卻又滿心期待地遞給柳知故。 “……謝謝。”柳知故將花環(huán)接過來,端詳了片刻。 “是這樣戴的,”那女娃娃見這謫仙一般的人物并不難以接近,膽子便大了起來,她將花環(huán)捧著,踮起腳來,“你太高了,低一些?!?/br> 柳知故俯身,任由她將花環(huán)戴在他的頭上。 “好啦。”女娃娃咧嘴一笑,“哥哥,這花環(huán)你戴起來真好看,等我以后采些花回來,天天給你編花環(huán)?!?/br> 柳知故覺得那笑十分扎眼,刺地他眼眶微酸,他淺笑道:“好,哥哥等你?!?/br> “一定等我哦!”女娃娃蹦蹦跳跳地消失在視線中。 柳知故將頭上的花環(huán)取下,放在手中細(xì)細(xì)摩挲,卻又不敢用力,生怕將上面的花兒碰掉了。很漂亮的花環(huán),在如此單調(diào)乏味、充滿腐|敗氣味的地方,這個花環(huán)是唯一一點色彩。 他將花環(huán)小心地端詳片刻,而后將其重新戴在了頭上,他正欲轉(zhuǎn)身回屋,眼角忽然闖入一個身著素衣麻衫的僧人。 其實他并未看清那僧人,只是出于好奇,柳知故又回頭看了他一眼,那僧人的步履不緊不慢,在一片頹靡焦黑的土地之上也如行于綠院庭間一般。 此人頗為眼熟,柳知故蹙眉眺望,直到瞧見他手中捻著的佛珠才恍然記起,此人便是安國寺的無量大師。 無量大師與柳知故之間隔著一條水流徐徐的小溪,柳知故見他不甚在意地脫了鞋襪,提起衣擺趟水而來,便知曉對方早已將他認(rèn)出。 無量大師一如他出征之前一般,面若善菩,悲憫自眉間化開,亦看不出悲喜嗔怒。他捻著佛珠,在柳知故面前停下,微微一笑,喚面前之人太子。 柳知故將無量大師請進了屋內(nèi),屋內(nèi)陳設(shè)簡陋,是先前一戶身患重病的人家留下的。 “太子殿下,自飛升之日以來,可還安好?”無量似乎并未注意屋內(nèi)的陳設(shè),徑直坐在一張矮登上。 許久未聽聞如此關(guān)切的話語,柳知故雙眸微斂,也坐了下來,道:“平淡無波,若不是滇國有難,我此時亦不會在此。” 無量大師從喉間擠出幾聲笑,又道:“太子仁愛,心念蒼生百姓,實乃滇國一大幸事?!?/br> 柳知故靜默片刻,忽然問道:“父皇母后可還安好?” “圣上和皇后每日憂心戰(zhàn)事,身子欠安,我從安國寺出發(fā)那日還聽圣上念叨太子殿下,皇后和圣上都十分思念殿下啊?!?/br> 柳知故點頭道:“我亦時常掛念父皇母后……大師此次出京是為何?” 有日光從窗戶外打進來,屋內(nèi)紛飛的塵埃顯露無疑,只是那一束日光正好打在了無量大師的衣角邊,余光將他的面容映地柔光縈繞,五官也十分清晰。 “貧僧此次出京是為……太子殿下?!?/br> 柳知故微驚,“為我?” “正是,早在太子……出生之日我便已算出太子有仙緣,日后若有作為,定當(dāng)飛升,成就一番事業(yè)。” 柳知故笑笑:“所以大師也算到了我會下界救濟百姓?” 無量大師并未回答,而是一轉(zhuǎn)話頭:“太子殿下,滇國國運將盡,已是無力回天,為了滇國而違背神界律令,真的值得嗎?” 笑容漸淡,柳知故對上無量那雙在日光下淺淡的雙眸,“大師這是何意?” “太子殿下聽不出來嗎?貧僧在勸你,勸你放手?!?/br> “……大師跋山涉水,離京尋我,便是為了……勸我放手?”柳知故不知從何處躥起的一股無名之火,“我為了保我滇國子民,不顧神界律令,不顧冥界警告,可你現(xiàn)在走到我面前,要我放手?我該放什么?” 柳知故“蹭”地站了起來,攪動了空中浮動的塵埃,“我該看著外面那些老弱病殘死的死,埋的埋?!我該看著幽族人踏遍我滇國國土,廝殺掠奪,我卻無動于衷?!無量大師,我父皇花重金為您建造的安國寺,您在里面幾十年便悟出了這些道理是嗎?!” 無量定定地瞧著柳知故,雙眼中略無波瀾,他絲毫未被對方突然爆發(fā)的情緒所影響,開口時仍是平靜而緩和的,“太子殿下不覺得這條路太過艱辛,太過孤獨了嗎?” 柳知故雙眼充血,心中怒火久久不能平復(fù),“大師,您當(dāng)初出家之時可曾想過這條路太過艱辛,太過孤獨?” 無量垂首一笑:“從未?!?/br> 柳知故道:“我亦是如此!大師,這世間萬事,從來都沒有值不值得一說,我若愿意,就算是粉身碎骨,落入阿鼻也在所不惜!” 無量斂起笑容,抬頭看著柳知故,像是在等他平復(fù)心情,久久未說一個字。 柳知故背過身去,對他下了逐客令,無量起身,踱步至柳知故身邊,他撫著柳知故的脊背,沉聲道:“圣上和皇后將你教得很好?!?/br> 他頓了頓,又道:“太子殿下,這救濟蒼生的擔(dān)子其實本不該讓你承受。” “我既是太子,自然應(yīng)該承受?!绷驶氐?。 “若你不是呢?” 柳知故眼神微閃。 “若你不是當(dāng)今圣上的孩子,并非天之驕子,如今滇國的情況你還會救嗎?還值得救嗎?” 柳知故啞口無言,他在心中細(xì)細(xì)揣摩無量大師話中的隱意,卻始終拿不準(zhǔn)無量大師這番話真正要說的是什么。 無量大師與柳知故并肩站在從窗外打進來的日光中,“太子殿下,倘若我十九年前沒有替圣上算上那一卦,你如今該是在安國寺中念經(jīng)打坐?!?/br> 柳知故的手顫地厲害,待他察覺臉邊有些癢時抬手一碰,指尖竟是一滴清淚。 無量說完嘆了口氣,柳知故的心也隨之一沉,“大師究竟想說什么?” “……十九年前的一場祭|祀中,貧僧應(yīng)圣上之命在祭|祀之上推演滇國國運,不想?yún)s推算出國之將盡的命數(shù),說來也巧,那一年的冬日我在安國寺的門口撿到了你,不知是哪戶人家丟在門口的棄嬰,貧僧瞧著可憐便將你抱了回來,誰知你竟有如此慧根,能得仙緣,那時圣上同皇后與我商量對策,我思量許久還是將你的存在稟告了圣上?!?/br> “若是滇國能出一位飛升之神,滇國此番劫數(shù)說不定也能捱過去,如今看來,當(dāng)時的想法簡直是荒謬至極,圣上同皇后執(zhí)意要將你接入宮中,那時的我尚年輕,左右不知這樣做是否正確,也拗不過圣上的苦苦哀求,便松了口,皇后來安國寺將你接過去的那日還下了場雪,雪天路滑,皇后乘車而來,抱著你上車時險些滑倒……我看著皇后的馬車漸行漸遠(yuǎn),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十幾年后,他們會為了助你飛升,扭轉(zhuǎn)滇國國運而將你送上邊境的戰(zhàn)場?!?/br> 柳知故無言呆立了許久,久到黃昏都落下了,無量大師最后勸了他幾句不值得后便走了,柳知故獨自在窗前站到了月落烏啼。 翌日清晨,他將這座屋子鎖好后便回了神界,一過南天門便被天帝喚到了神殿之下。 天帝這幾日瞧著精神也不大好,他扶著額頭,微闔眼簾,問柳知故道:“長明,你可知你一意孤行的后果是什么?” 柳知故雙眼無神,拱手道:“打入天牢,除去神籍,貶入凡間。” 聽見殿下之人死水一般的聲音,天帝終于抬眼,他舒出一口氣,道:“你可知錯?” “小神知錯?!?/br> “你可知你錯在哪里?” “小神不該私自下界,為私念而違反神界律令。” 天帝從神殿之上踱步而下,溫聲道:“長明,我也是由人飛升的,自然知曉要放下為人之時的牽掛與執(zhí)念有多不容易,可救國是一回事,救人又是另一回事了。” 話畢,天帝一揮寬袖,一道畫面憑空出現(xiàn)在柳知故面前。 柳知故雙眼微瞪,看著畫面中那一地死胎,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天帝虛扶了他一把,在他耳邊道:“你看見了嗎?這便是你插手人界生死輪回而釀成的后果,滇國那些命數(shù)該盡之人沒能入輪回,那些成型的胎兒便無靈魂可寄托,一出生便是死胎?!?/br> “六界輪回,因果循環(huán),任何一界的平衡被打破都會波及其余幾界,”天帝負(fù)手而立,“我說的錯,便是在此?!?/br> 柳知故渾身戰(zhàn)栗不止,不想自己的一意孤行竟為人界增添如此多的禍?zhǔn)?,他踉蹌幾步,天帝將他扶穩(wěn),又命仙童將其送回長明殿中,最后對柳知故道:“這幾日你便在殿中閉門思過罷。” 一連七日,柳知故確實閉門不出,他沒再向旁人打探滇國之事,殿門落鎖,他將自己緊閉其中,直至天帝傳喚,他行至神殿之下,聽見天帝在殿上對他說道:“人界有一事需得你去辦,悶了這些時日,也該出來放放風(fēng)了。” 柳知故看向神殿之上,天帝那抹淡笑落在眼中,他斂了神色,畢恭畢敬地將那份差事應(yīng)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