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彼安一路小跑回了天師宮，隔著老遠(yuǎn)就聞到一股酒氣。

    “薄燭，你去給師尊燒上熱水，準(zhǔn)備醒酒湯，然后拿一身……”

    “白爺呀，您還顧得上這些，先趕緊把那個(gè)活人悄悄送回去，要是被崔府君發(fā)現(xiàn)了，咱們都要被罵個(gè)狗血淋頭?！?/br>
    “我有輕重，你快去?！苯獗税舱J(rèn)為，鐘馗此舉多半有他的道理，當(dāng)然也可能只是喝大了，無論如何，聽說對(duì)方還是個(gè)少年，體弱之人沾太多鬼氣，少說也要大病一場，所以他才把薄燭遣開，要送回去，也得讓人好好的回去。

    步入九醞殿，解彼安聽到一串帶著酒味兒的呼嚕聲：“師尊？您這是又喝了多少?！?/br>
    一名青衣粗衫的道人歪歪扭扭地癱坐在椅子里，正窩著脖子大睡。他滿臉雜鬢，衣衫臟舊，酒臭熏天，若是換條街邊小巷一躺，狗都要繞著走。

    解彼安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場面，一旁背對(duì)自己而立的清瘦身影更吸引他的注意。

    “你……就是師尊帶回來的人？”

    那背影幾不可查地顫了一下。

    解彼安溫言道：“我?guī)煾负榷嗔?，大約是又犯渾了，你不要害怕，我會(huì)將你平安送回去?！?/br>
    那少年緩緩地、緩緩地轉(zhuǎn)了過來，似乎這一轉(zhuǎn)身的動(dòng)作要耗費(fèi)他經(jīng)年積攢的力氣。

    解彼安愣了愣。

    少年約莫十四五歲，一身黑衣，襯得臉龐瓷白如釉，精美絕倫，尤其是那一對(duì)眼尾上挑的狐貍眼，有一種窮盡丹青難繪的魅，可偏偏眼神冷若寒潭，如火與冰激烈沖撞，被望上一眼，心魂都跟著震顫。

    世上竟有人生得這么一副顛倒眾生的相貌。

    少年就用這樣一雙眼睛，死死盯著解彼安，好像要把他的每一寸皮rou、每一根毛發(fā)都咂摸清楚。

    解彼安聽得自己的腔室傳來一陣鼓噪的心跳聲，這少年給他一種難以言說的、從未有過的感覺，仿佛倆人早有淵源，絕非只有輕淺的初次照面，可他又不記得以前見過此人。

    “你……”解彼安不解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抿了抿唇，眼底分明有一團(tuán)火焰，痛苦、思念、渴望、私欲、期許、仇恨在源源不斷地添薪。

    可惜解彼安看不懂，他人生十九年，大多跟鬼打交道，擺脫了因果得失的鬼，比人單純，他只當(dāng)對(duì)方是害怕：“我叫解彼安，我是活人，你不用害怕，這里雖是鬼界，但不會(huì)有人害你的?！?/br>
    少年負(fù)手而立，兩手都在背后緊握成拳，堪堪克制住狂浪大作的心湖，他曾經(jīng)幻想過無數(shù)次，有朝一日再見面，第一句話要說什么、怎么說，前世種種，千言萬語難抒一二，最后，只脫口一句：“為何受傷?！?/br>
    “?。俊?/br>
    少年的目光落在解彼安染血的右臂上。

    “哦?！苯獗税驳皖^看了看，“剛收了個(gè)魂回來，受了點(diǎn)輕傷。”他燦然一笑，“不礙事的?！?/br>
    少年心頭大震，目光落向他處，似乎無法承受那樣的笑容。

    他怎么會(huì)跟當(dāng)年一模一樣？！

    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與他們之間還沒有面目全非的“當(dāng)年”，一模一樣。

    “你……”解彼安突然被鐘馗一個(gè)大大的酒嗝嚇了一跳，他晃了晃鐘馗的肩膀，“師尊，師尊，您醒醒。”

    鐘馗的眼皮子抖了半天，才費(fèi)力地睜開了：“嗯……彼安？”

    “難為您老人家還認(rèn)得我?！苯獗税矡o奈道，“您快醒醒，這小公子是哪兒來的？”

    “乖徒兒?！辩娯概牧伺慕獗税驳氖?，調(diào)個(gè)方向打算繼續(xù)睡。

    解彼安更用力推了推他：“師尊，您快醒醒吧，要是被崔府君知道您帶個(gè)活人回來，可不得了?！?/br>
    這句話奏效了，鐘馗睜開眼睛，茫然地環(huán)顧四周：“我回來了？”

    “您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gè)活人?！苯獗税舶阉哪橁侥巧倌甑姆较颍暗降资窃趺椿厥?？我得抓緊把人送回去?！?/br>
    “哦，他?！辩娯复炅舜昴槪八钦l??？”

    解彼安哭笑不得。

    少年冷冷清清地說：“你欠了我的酒錢，答應(yīng)收我為徒?！?/br>
    解彼安傻住了。換做旁人，說一頓酒錢就能拜進(jìn)一位稀世高人的師門，他是肯定不信的，但若這高人是他師父，那什么荒唐事也不足為奇。

    鐘馗將信將疑：“真的？”

    少年從懷里掏出一張字據(jù)，抖落開來，上面用工筆寫著所欠為何、欠銀幾許、如何償清，白紙黑字，清清楚楚，下面印著一個(gè)臟兮兮的手印，“你說你很厲害，做我?guī)煾福?dāng)還我酒錢?！?/br>
    鐘馗心虛地偷偷看了解彼安一眼。

    解彼安一把搶過字據(jù)，橫看豎看：“師尊，這是真的嗎？”

    “……好像是吧。”

    “您可真是……”解彼安莫名地對(duì)那少年心生歉疚，“師尊，您打算怎么辦？”

    他小時(shí)候總央求師父給他收個(gè)師弟或師妹，最好是既有師弟又有師妹，多多益善，可惜一直未能如愿，如今好像有可能真的要多一個(gè)隨便撿來的便宜師弟，他心里希望是真的，但又覺得此事不靠譜，恐怕白高興一場。

    “那也不能怎么辦。”鐘馗嘀咕了一聲，“你叫什么名字？”

    “范無懾。”

    “好，彼安，從今往后，他便是你師弟了。”

    解彼安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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