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散頭發(fā)有什么不好，像你們這樣老扎著，到了中年脫發(fā)的時候才知道痛苦?！比钐耐虏垡痪?，話鋒一轉(zhuǎn)道，“皇帝為什么賜你這么多東西？”

    別以為御賜的東西那么容易，跟拍電視劇似的，岳城自從來到應(yīng)天府，賞賜不過兩次，上一次的東西也遠(yuǎn)不如這次的貴重。

    岳城漫不經(jīng)心地道：“自然是立了功才有賞賜?！?/br>
    阮棠問道：“立什么功？”

    岳城深沉的目光注視著她，仿佛是望不到底的幽潭，他道：“你不是已經(jīng)猜出來了?”

    從他徹夜未歸，到今天豐厚的賞賜，腦子里始終有個隱隱的想法，在岳城平靜的表情下，這個想法變得清晰，她道：“你……把長生不死人交給朱元璋了？”

    岳城面露幾分笑意，“果然聰明。”

    阮棠驚詫的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又道，“為什么？”

    “長生不老這種事，憑我現(xiàn)在就想攬下那就是不知天高地厚，陛下才是最適合的人選?！?/br>
    “騙人。”阮棠脫口而出。以岳城的為人，他若是真想做成一件什么事，必定會殫精竭慮，不擇手段，而不是這么輕易就把人交了出去。

    岳城臉上笑容不改，看著心情極好，他伸手捏了捏阮棠的發(fā)梢，似覺得有趣，在手指上繞來繞去，“哦？怎么騙你了？”

    阮棠也只是本能反駁，想了又想，也猜不到岳城這樣的意義，她深深運(yùn)了兩口氣，“他明年就要……駕崩，為什么還要把長生不死人給他，你……”

    她實(shí)在想不明白，要說岳城有意于皇位，目前幾乎看不到一點(diǎn)希望，朱元璋更是堅定要傳位朱允炆，兒子都沒機(jī)會，更別說身份不明的岳城了。既然如此，讓朱元璋接觸長生不老又有什么好處？難道是為了讓朱元璋承認(rèn)他的身份?

    阮棠覺得岳城絕不會用如此粗淺的手段。

    岳城捏了一下她的臉，“都快皺成小老太太了。”

    阮棠憤憤瞪他。

    岳城大笑，然后拉著她的手，任她怎么甩都不放開，“其實(shí)很簡單，方士自古不絕，歷代都有能者，秦皇海外求仙，漢武重用方士，可他們?nèi)际?，你知道是為什么？?/br>
    阮棠搖頭。

    “因?yàn)榈弁蹰L生，違背天道，最易招至禍端?！?/br>
    阮棠愣住，前面還不明白的地方，眼下全懂了，她喉嚨發(fā)干，“為什么？他明年……”

    岳城截斷她的話，“今天去宮里，皇太孫在謹(jǐn)身殿外遇見太醫(yī)，問了太醫(yī)兩句，太醫(yī)告訴他，陛下若是靜心調(diào)理，兩三年內(nèi)病癥都不會復(fù)發(fā)。”

    太醫(yī)的話當(dāng)然不能聽明面上的，正確理解應(yīng)該是，只要調(diào)養(yǎng)得當(dāng)，皇帝還能活兩三年。這話是太醫(yī)悄悄和朱允炆說的，但岳城是什么本事，想聽自然能聽到。

    阮棠搖頭，“不可能，他不可能再活兩三年，洪武三十一年……”

    岳城看著她，目光犀利而冷靜。

    阮棠閉上嘴。

    岳城手指輕輕在炕桌上敲擊兩下，發(fā)出很輕微的聲音，“你來自未來之時?！?/br>
    阮棠心頭劇震，前幾次岳城也只是模糊地猜測，現(xiàn)在幾乎已經(jīng)是確定了。

    見她默認(rèn)，岳城長又黑的濃眉皺起，“太醫(yī)既然敢這么說，必然有他的本事。你說的我也相信，不過我做事從不寄望于天，正好有長生不老的人在，干脆交給他，看看帝王求長生，天道是否容得下?！?/br>
    阮棠久久無語，思考著一個沉重的問題，她所認(rèn)定的歷史，是原本該有軌跡嗎？

    她記得朱元璋是洪武三十一年駕崩，也是這么斬釘截鐵地告訴岳城?？扇绻煸霸究梢远嗷顑赡辏?yàn)樗某霈F(xiàn)和認(rèn)識，讓岳城急于達(dá)成目的，那朱元璋駕崩的時間，難道受了她的影響？

    她腦子里那些歷史，和她來到這里，是不是存在著一定的因果關(guān)系？

    這個念頭一起，就亂紛紛地占據(jù)了她所有的思維，所以她呆呆地站在那，眼神迷茫而慌亂。

    岳城以為她被嚇住了，把她拉到面前，輕輕拍了拍阮棠的背，語氣柔和了幾分，“你啊，就是想的太多。他要是不動長生的念頭，就什么事都沒有，全看他自己的選擇。”

    阮棠回過神，訥訥地看著他，“……你們是血脈至親?！?/br>
    岳城臉色漸沉，眼底也浮出隱約一絲戾氣。

    阮棠以為他要發(fā)火，可過了好一會兒，他只是冷笑一聲，“我沒有至親，不光我如此，他心里也從沒有這么想過。”

    丫鬟這時敲門進(jìn)來添茶，手腳麻利的倒完茶就出去了，沒多留一刻。

    岳城臉色稍霽，握著阮棠的手道：“不說這些掃興的事了。你現(xiàn)在只是一個魂魄，連首飾都戴不了，還想管什么閑事。”

    阮棠嘆了口氣。

    岳城又在她臉上揉了下，目光沉沉靄靄，讓人瞧不清楚。

    此后兩天，宮中又有賞賜下來，朱元璋不是個崇尚繁奢的皇帝，短短幾日就撥了兩次賞賜，可以說是極為少見的了。府中上下都是喜氣盈盈，阮棠知道，朱元璋一定是驗(yàn)證過長生不死的體質(zhì)。這是滿意之后對岳城的獎賞。

    位于權(quán)力巔峰的人，唯一打敗他的只有時間。

    阮棠不認(rèn)為朱元璋能夠抵抗住長生的誘惑。況且這位皇帝出身微末，對方士異能的接觸也頗深。

    岳城拋下誘惑的種子，只要有一絲縫隙，很快就會深深扎根。

    人間帝王，胸口跳動的依然是凡心一顆。

    轉(zhuǎn)眼就到了開春，朱元璋指婚的旨意已下，岳城沒有長輩，東宮皇太孫主動把議親的事攬了過去，交太孫妃馬氏處理。這在外面人看來又是莫大的臉面。納吉納征全都完成，聘寶聘冊也已送至方家，接下來就該商議迎親的日子。

    作者有話說：抱歉昨天出了點(diǎn)狀況，沒有更新，這是補(bǔ)昨天一章

    第514章

    太孫妃馬氏辦事周到妥帖，很快就讓管事送來帖子，把一年里的黃道吉日都勾出來讓岳城自己選。岳城看了眼拿筆隨手一劃，定下日子，在秋后。

    府中仆役嘴巴再嚴(yán)，私下也總會議論一些，尤其是發(fā)現(xiàn)議論之后也并沒有什么懲處，漸漸就沒了顧忌。阮棠每日都能聽到些新消息。比如新夫人是方家的姑娘，書香門第，伯父是大儒方孝孺。

    阮棠一聽就對這位方姑娘同情無比。朱元璋留著方孝孺要給朱允炆作為肱骨之臣用，但后來朱棣打入京城，方孝孺不肯投降，觸怒朱棣，被誅十族，方氏一族無人幸存。

    阮棠又聽仆役們議論，有說方姑娘賢惠知禮，有說方姑娘仿佛弱柳扶風(fēng)，身子極嬌弱。各種說法都有，只因當(dāng)家主母掌管內(nèi)院，與仆役們息息相關(guān)，所以他們都格外關(guān)心。

    與仆役不同的是，岳城絕口不提娶妻的事，就是阮棠有心打聽，他也總是面露不悅。阮棠就不再問他了。不過轉(zhuǎn)眼春去夏來，天氣漸熱，阮棠雖是虛體，也能感覺到四季變化，她在府里丫鬟們的住所發(fā)現(xiàn)一間空房，心里盤算著以后要不要挪到這里來。

    還沒來得及和岳城提，宮中就有了巨變。

    朱元璋誤服丹藥，突然病倒。這一病來勢洶洶，太醫(yī)們束手無策。

    整個京城氣氛都為之一變，緊張起來。

    岳城每日早出晚歸，只有回來的時候才和她說幾句話。

    朱元璋顯然是動了長生不老的念頭，才會秘召方士，符箓丹藥，都是方士手段。阮棠心中感慨萬千，心想朱元璋到底還是沒躲過岳城這兵不血刃的一招。

    到了六月中旬，天氣炎熱起來，朱元璋已經(jīng)病入膏肓。這日清晨，還不到寅時，小廝突來傳報，說有人在外求見。

    阮棠也聽見了，在榻上坐起。

    岳城披衣出來，安撫的輕拍她的肩膀，“繼續(xù)睡，我去看看?！?/br>
    阮棠躺回去，可睡意已經(jīng)散了，干脆起來跑書房去。

    岳城的書房一向不許旁人靠近，阮棠卻沒這個障礙，進(jìn)去的時候看見一個穿灰撲撲布衣長袍的中年人坐在下首，他面白無須，聲音尖細(xì)，還略有些刺耳。

    他繃著臉正在說：“……奴婢看見他拿了兩張紙給皇太孫，一張黑一張黃，看著十分奇怪，還有些鬼畫符似的圖，對了，還有一道圣旨，說喪祭儀物，毋用金玉……諸王臨過重，毋至京師。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從事?！?/br>
    岳城瞥到阮棠進(jìn)來，也只是視線微微一遛，注意力還是全在這道遺旨上，又問了兩個細(xì)節(jié)，那個中年人把所見所聞都描述地極為詳細(xì)。

    阮棠在旁邊聽著，立刻就知道這人是御前的宦官，不是最貼近皇帝的，但也不遠(yuǎn)，能知道不少事。就他說的這些來看，朱元璋已經(jīng)只差一口氣了。

    宦官說完所有事后，對岳城道：“皇太孫對奴婢等閹人從無好感，到時候還請岳大人替奴婢轉(zhuǎn)圜一二?！?/br>
    岳城滿口答應(yīng)，然后親自把人送走。宦官到了門口，整了整頭上方巾，還在下頜貼上幾可亂真的青須，悄悄離開。

    岳城回到房內(nèi)，臉上平靜，好似一絲情緒都沒有。剛才才聽到宮中最隱秘的事，他卻好像半點(diǎn)不受影響，到了寅時去練武，和平時無異，不過今日只練了一盞茶時間，他就回房洗漱，換了一身衣裳出來，抬頭看見阮棠已經(jīng)起了。他招手讓她過來，道：“最近京里有不少方士，在家隨便你玩，不要出門?！?/br>
    阮棠點(diǎn)了一下頭，看著他問，“你呢？”

    “我最近事多，顧不上家里?！?/br>
    阮棠又問，“你是不是心里不舒服？”

    岳城從鼻子里發(fā)出低沉一聲“嗯？”

    阮棠知道他現(xiàn)在的心里絕對不像臉上表現(xiàn)出來那般平靜，靜靜地看著他。

    岳城見她眼里極為認(rèn)真，好像還有些隱隱的憐憫。要換了其他人用這樣的眼神看他，岳城早就一個耳摑子打過去。但對上阮棠，他心里卻有些發(fā)軟，伸手捏了捏她的肩道：“一切都在預(yù)料之中，沒有意外，你說的時間也印證上了，還有什么不舒服的？”

    阮棠道：“他臨死下詔，不用金玉陪葬，不用改遷陵寢，哭臨三日，不打擾百姓生活，對百姓十分體恤。他讓諸王不要回京，也是讓君臣安分相宜，用心良苦。”

    岳城沒想到她說出這樣一番話，倒怔了一下，隨后笑了起來，“還有這份見識，之前怎么總是說半句藏半句，不肯多說點(diǎn)?！?/br>
    阮棠不理會他故意打趣，而是繼續(xù)說：“他心系百姓疾苦，所以選了個仁厚君子為皇。他對子孫都有安排，讓諸王鎮(zhèn)守藩地，讓皇太孫施行仁政，還有你，他給你指了方家的姑娘，讓你對皇太孫相輔相助……”

    聽到這里，岳城的臉色已經(jīng)沉下來，眸中閃過利芒，“這是后世對他的評價？”

    阮棠道：“大部分是?！边€有一小部分是她自己想的，全是關(guān)于岳城的，因?yàn)闅v史中并沒有岳城。

    岳城凝視著她，“世上事務(wù)皆有正反。你剛才說的那些，我也給你說說。他的圣旨，是留給皇太孫對付諸王的一把利劍。只要有人懷有異心，以圣旨為名就可以斬殺。至于那兩道符，應(yīng)該是留著對付我的?！?/br>
    阮棠皺起眉，“他……知道你會方士之術(shù)？”

    岳城道：“交出長生不老的人，他可能心中已經(jīng)存疑?！?/br>
    阮棠喟嘆，最近她嘆氣的次數(shù)變得多起來。

    岳城臉上卻浮起一絲極淡極冷的笑，“就算你說的全對，他給兒孫都各自留了活路?？伤膬簩O心中也未必情愿。那個仁厚君子，急著削藩，那個懂打仗的藩王，還想要入京。你看，人心都是不足，就算是帝王也無可奈何，他活著，天下還算太平，他死了，卻難讓兒孫照他的意思活著。”

    第515章

    阮棠知道難以說服岳城，他心志堅定，才智和傲慢一樣不缺，她就算把黃河水說干了都無濟(jì)于事，但她總是不死心想要嘗試一下，想以婉轉(zhuǎn)的方式讓他行事不要選擇那么極端的手段。

    經(jīng)過去年發(fā)現(xiàn)長生不死人的事后，阮棠就不再輕易去點(diǎn)破什么，偶爾岳城和她說話時提到一兩個耳熟的名字，阮棠也絕口不提他們在歷史中如何。到如今朱元璋駕崩，阮棠一直都沒有去問過那個被發(fā)現(xiàn)長生不死的丫鬟的下落。

    她有些害怕那個答案，所以逃避裝作不知，可心里始終如同扎了根刺，偶爾想起總會覺得是她犯的錯。

    朱元璋駕崩后，國喪三日。

    洪武三十一年六月末，朱允炆登基為帝。

    一切都照著阮棠所知道的史書中進(jìn)行，并沒有偏差。岳城作為朱允炆心腹之人，掌親軍上十二衛(wèi)，統(tǒng)管所有禁衛(wèi)軍。朱允炆更傾向于文官，唯獨(dú)岳城是個例外。如此年輕就已大權(quán)在握，朝廷上下莫不奉岳城為新貴，他在家的時間又少了許多。

    與此同時，岳城的婚事往后延了一年。普通百姓國喪三日就可結(jié)束。但岳城畢竟還有另一層身份，他對朱允炆道一年內(nèi)不辦喜事，朱允炆爽快應(yīng)諾，讓曾經(jīng)的太孫妃，如今的皇后馬氏去安撫方家。

    朱允炆本就是個純孝的人，當(dāng)年照顧父親朱標(biāo)時盡心盡力，不曾懈怠，如今見岳城主動要求推后婚事，心下還覺得滿意，暗自感嘆果然是血脈相連。

    朱允炆即位不久就將方孝孺召回京城，他重用黃子澄和齊泰，這三人都有同樣的身份，儒家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