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歡 第11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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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歡心里頭嘀嘀咕咕,她對面的郭修,顯然,也沒覺得這小娘子不講道理。 郭修只是有限地調(diào)侃一下她的商業(yè)談判能力,沉吟須臾,換作正色道:“娘子所言,本官了然。這樣吧,娘子也莫急著隨我去公廨立契,待我回去先與知縣通報(bào)一番?!?/br> 又補(bǔ)了一句:“你們那塘子里,還有大個兒的蝦不,明日來公廨時,帶給知縣嘗嘗?!?/br> …… 姚歡坐在騾車上,心情不錯。 今日親眼見過、談過,這郭縣丞,應(yīng)是個想干點(diǎn)兒實(shí)事、用正經(jīng)政績給自己鋪路的典型文官。 回頭送他點(diǎn)兒自己烘的咖啡豆。這田間地頭一屁股事兒的,需要咖啡提提神。 王犁刀也挺高興。他比姚歡更熟悉本縣的人與事,心中對公田租佃的第一年免賦之事更有把握。 正是申初時分,春陽明媚。駛過青青麥田后,又看到大片略有起伏的草坡,無名野花鋪滿向陽的一面,斑斕怒放,絢麗奪目。 “娘子,俺且在此處停一歇,去采些花兒來,胭脂愛花哩?!?/br> 姚歡露出“你隨意你隨意”的笑容。反正此番下鄉(xiāng),除了談項(xiàng)目,就是吃你們夫婦撒的狗糧唄。 她將騾車簡陋的氈簾卷了,也迎著春風(fēng),呼吸著泥土花香,盡情享受這個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的味道。 然而,突然之間,她看到草坡上翻下來一個人,幾乎連滾帶爬地向他們的騾車沖過來。 第207章 流民(上) “犁刀哥,救命!禁軍來捉人頂包?!?/br> 那人奔到跟前,一頭撲在王犁刀面前。 原來竟是識得王犁刀的。 姚歡探身看去,見是個十五六歲的小郎,灰衫襤褸、面黃肌瘦,腳上一雙又破又臟的麻鞋,護(hù)不了幾分皮膚。 這一通猛跑下來,也不知掛到了什么鋒銳的荊棘,小郎的腳踝上新鮮的血痕觸目驚心。 王犁刀一聽“禁軍”和“頂包”似乎就明白原委,二話不說,推著這小郎上了騾車。 “姚娘子,這孩子不可教禁軍捉去,你且行個大善,讓他躲躲。你只在車中坐著便罷,有我在車外對付?!?/br> 王犁刀的騾車,是縣里制備的,平素要幫知縣往開封府里送土產(chǎn)和獵物,又要給禁軍運(yùn)馬草,很是寬大。 姚歡坐著的蒲團(tuán)后,正疊著好幾個裝過苜蓿馬料的篾筐子。 那少年一雙黑漆漆的眸子盯著姚歡,乞憐的目光閃爍間,教人想起那些殘忍無道菜館里等著被開天靈蓋、活吃腦子的小猴子。 姚歡自是相信王犁刀要救人總有原由,哪里還會啰嗦,忙掀開最大的筐子,對那小郎道:“趕緊鉆進(jìn)去?!?/br> 少年瘦弱也有瘦弱的好處,縮身被篾筐一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王犁刀折身要放下氈簾,姚歡低聲制止:“天已暖熱,誰家趕車放了簾子,沒得教人起疑。簾子卷著無妨,我們快走?!?/br> 王犁刀想想有理,不再磨蹭,跳上車前橫木,“吁”一聲,便向前駛?cè)ァ?/br> 然而行不到百步,草坡上便馳下來數(shù)騎人馬,呼呼喝喝間,就下到前方路上,攔住了王犁刀的騾車。 “那漢子,你可見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子,灰衣皂褲,流民模樣。唔,就是個作jian犯科的流民,我們奉都頭之令捉拿?!?/br> 當(dāng)先一個軍士拿馬鞭指著王犁刀,喝問道。 王犁刀跳下車架,走到那軍士的馬首前,躬腰作揖:“軍爺可是驍毅第三晁指揮使麾下?小民姓王,平日里給郭縣丞當(dāng)差,今日剛從修渠之處辦事回來。軍爺說有流民?小的一路來,未曾瞧見。” “驍毅”是軍號。北宋禁軍,百人為都(設(shè)都頭)五都為一指揮(設(shè)指揮使)五指揮為一軍(設(shè)軍都虞侯、都指揮使) 發(fā)問的軍士,聽王犁刀區(qū)區(qū)兩句話,就提到了劉都頭的上司晁指揮使,又亮明自己也是給公家辦事之人,氣焰不免驀地矮了三分。 “哦,你倒是對吾軍頗熟?!?/br> 王犁刀殷勤道:“開春后,有幸?guī)еl(xiāng)里人,給軍爺們的馬送過幾回草料。” 原來是干過役夫的活兒、讓軍中兄弟們能享清福的。 那發(fā)問的軍士面色更為和順了些,正要揮揮手讓王犁刀走,他后面卻又上來一名禁軍。 “你車上,拉的什么?” 那人一邊問,一邊掣馬越過王犁刀,來到騾車邊,突然抬起馬鞭,將氈簾嘩地?fù)艿酶_。 姚歡此番下鄉(xiāng),自忖不比在汴京城中,故而一路都戴著竹頂絲帛的帷帽,那絲帛還是靛藍(lán)色,外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但姚歡聽到第二個開口說話的禁軍的嗓音,已然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一驚。 此刻透過帽簾的縫隙迅速地辨別一眼,終于確信沒有認(rèn)錯。 張阿四! 姨母家飯鋪的幫工! 他沒死在去年開封城的大水中? …… “車上是你家女眷?” 張阿四收了馬鞭,扭過頭,居高臨下地盯著王犁刀問。 王犁刀仍是作了恭敬之色道:“是城中官身人家的管事娘子,來縣里看田產(chǎn),方才在水渠那邊與縣丞請教了一番?!?/br> 這王犁刀,一心要往姚歡頭上也加些身份的威儀,好提點(diǎn)提點(diǎn)眼前這禁軍,莫不知好歹再糾纏,仔細(xì)得罪了人。 不想張阿四皮笑rou不笑地撇撇嘴,道:“有意思,既然能勞動你這縣丞的手下親自迎送,想必是有頭有臉的大官人家。但這樣的人家,竟派個婦人出來買田產(chǎn)?看身量,還這般年輕……” 王犁刀心頭一股怒火倏地拱上。張阿四最后一句品評女子身形的話,分明透著陰森又猥瑣之意。 姚歡倒不覺得奇怪。 她此前就從各樣細(xì)節(jié)里,發(fā)覺這張阿四不是什么淳樸厚道的脾性。 王犁刀喉頭滾了滾,硬是撐著諂媚神色,與這浮浪地痞般的禁軍商量道:“軍爺,小民繼續(xù)趕車送人了? 張阿四卻渾沒聽見般,目光又投回車上,對車中女子道:“你,下車,讓爺上去看看。唔,不下來也行,小爺我辦差的時候,和你擠擠,無妨” 他這越發(fā)流里流氣的話還沒落地聽個響兒,車?yán)镱^姚歡還在猶豫要不要摘下帷帽時,王犁刀忽地看到騾車后頭不遠(yuǎn)處又是一陣煙塵。 三四匹馬奔馳而來。 須臾到得跟前,當(dāng)中穿著青袍的,正是縣丞郭修。 郭縣丞掣韁收勢,一梭子目光投到張阿四的面上。 這軍卒沒有黥面,應(yīng)不是廂軍。 就是禁軍,也不能在此地撒野! 這幫朝廷養(yǎng)的垃圾! 郭修雖只四十不到,又是個文官,但十余年來四處做地方官,不是沒鎮(zhèn)壓過民變盜寇,在田間地頭開挖水渠時看不出,此刻身上一股混過江湖的不怒自威之氣,升騰起來。 “本官開封縣縣丞,郭修。何事?” 郭修開口,聽不出半分客氣。 張阿四去年在重陽夜遇到大水,被沖到城冬郊外,不但自己撿了條命,還陰差陽錯地?fù)破痖_封東廂禁軍一個指揮使的家眷。那指揮使感激他,張阿四便裝作是河北路過來逃荒的流民,央求都頭引薦入軍。流民身份從軍,一般只能從干雜活的廂軍干起,但指揮出面轉(zhuǎn)圜,情形自又不同。張阿四入了城西的禁軍后,頗能鉆營,顯露了又狠又精的辦事手法,都頭便常派他出來做臟活兒。 但張阿四也曉得,穿官袍的人,顏色再綠也是祖宗,赤縣畿縣的知縣、縣丞,與朝中的官兒,更算得無甚分別。 何況,自己今日帶人出來辦的事,哪里能放到臺面上來說? 嚇唬嚇唬草民尚可,對著開封縣這摸不清路數(shù)的官員,還是乖乖認(rèn)慫吧。 他于是忙引著坐騎離騾車遠(yuǎn)了好幾步,向郭修拱手道:“吾等乃驍毅軍麾下,這幾日出金明池緝拿盜匪,循例問幾句你縣里頭的人。” 郭修冷冷道:“禁軍辦差是緊要事,往后可先來我縣公廨知會一聲,知縣也好著人協(xié)同核查?!?/br> 張阿四道聲“多謝縣丞指教”做個手勢,帶著軍士們揚(yáng)鞭縱馬,漸漸跑遠(yuǎn)。 郭修自己有官身,固然不怕禁軍這些底層軍士,但因想著姚歡是個年輕貌美的小娘子,開春后鄉(xiāng)里又確實(shí)從河北來了許多流民,遂對王犁刀道:“你莫托大,以為申時、天光還亮著,就能在野地里耽擱,隨我的馬走吧,你們早些回家?!?/br> 王犁刀求之不得,老老實(shí)實(shí)跟著郭縣丞的馬隊(duì),到了系官田產(chǎn)所在的村頭,才與之道謝分別。 進(jìn)了院子,王犁刀終于松口氣。 那瘦弱的小郎也明白自己確實(shí)已脫險(xiǎn),掀開篾框,在騾車上就給王犁刀和姚歡磕起頭來。 第208章 流民(下) 這是一個與昨日、前日、大前日,都差不多的晌午 春日融融,燕兒翩飛,草木竄芽,鮮花盛開,天地間彌漫著和煦的清香。 可是,姚歡覺得,眼前的情形,又與開封城里的春日景象,有天壤之別。 她來到這個時代的都城后,過的并非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每日里看到的,上至早朝去的官員,下至販夫走卒貨郎力夫,無論貴賤,多少都裝點(diǎn)了帝國都城的門面。尤其天氣轉(zhuǎn)暖后,從大清早開始,街上往來的人們,就連廊下、橋邊的乞丐,臉上似乎都掛著一種擁抱好時節(jié)的舒展神色。 然而今日,跟著王犁刀將從禁軍手里救下的少年送到這處鄉(xiāng)野時,姚歡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灰暗悲慘的世界。 梁垣之間,是一片用竹子、木棍、石塊支起或壘起的茅屋。 由于取材的窘迫,每一個棚子都低小到僅夠鉆進(jìn)去人而已。 沒有門的門口,零星可見瓦釜、陶盆、荊籃。 若將數(shù)十里外那富麗繁華的開封城,稱為“現(xiàn)代的拂曉時刻”毫無過譽(yù)之辭。 然而此地的景象,連“中世紀(jì)的黃昏”都稱不上。 簡直就像人類茹毛飲血的原始時代。 溝渠邊,衣衫襤褸的男子在生火、運(yùn)水,幾口殘破的大鍋漸漸冒出白氣來。 忽地圍過去一些女子和孩童,往鍋里倒著東西。 那東西輕飄飄的,但映著陽光,可以辨出鮮嫩的綠色。 “有榆錢咯?!?/br> 姚歡身邊的少年,欣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