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外頭那些病患一樣，他的雙唇，也有烏紫之相，但面部癥狀更嚴(yán)重，臉色灰白，鼻翼和唇角，現(xiàn)出皰疹來。

    不過短短十日，那個在夕陽下給予自己脈脈溫情的擁抱和灼灼熾意的親吻的健康男子，就變得虛弱萎靡、殃殃無助。

    姚歡登時覺得額頭仿佛咚地被狠狠捶了一記，倉惶之意襲來。

    剎那暈眩后，她強(qiáng)令自己穩(wěn)住駭異驚恐的情緒。

    “靜波，是我。”

    姚歡湊近，一邊喚他的字，一邊將手掌覆上他guntang的面頰。

    邵清于高燒中尚存幾分神智，顯然辨清出了姚歡的聲音，想奮力撐開眼皮，卻睜不大眼睛，只瞇著，一小半瞳仁里的亮光接上了姚歡憂心如焚的注視。

    他的嘴唇不停囁嚅著：“冷，狼皮，熊皮?！?/br>
    王參軍難受地嘆氣道：“我們這里不是中原，哪里去尋裘衣褥子吶?！?/br>
    一邊侍候的驛卒，苦著臉，向王參軍和姚歡道：“也就七八日前，邵醫(yī)郎借了州府里的馬，往廣州打了個往返，帶回幾袋胡椒，過江去治瘧。聽說是看診了幾個將死的病人后，前日夜間，他自己也發(fā)了疫，東江那邊的縣丞送回州里來，詹知州和蘇公交待吾等專門用小鍋熬了湯方，藥材都是齊活的，良姜、豆蔻、小柴胡……”

    姚歡已無心聽他重復(fù)圣散子方的配藥，回頭往門外去尋同來的蘇過。

    蘇過剛剛將隨著馬車一同運(yùn)來的黃花蒿汁和酒蒸胡椒汁卸在驛站院中，抱了一壇蒿汁進(jìn)屋。

    姚歡站起來，對蘇過和王參軍道：“邵醫(yī)郎起病太急太惡，我只用我的蒿汁方子治他。酒蒸胡椒的方子，既是他說的，或許也來自醫(yī)書。可否勞煩參軍和小蘇學(xué)士，將尚能行走前來吃湯劑的病患，分為三組，分別用圣散子方、蒿汁、酒蒸胡椒水醫(yī)治，以觀療效。”

    蘇過沒有猶豫地應(yīng)了。

    方才外頭的情形，他也看得分明。

    現(xiàn)下，無論蒿汁奏效還是酒蒸胡椒奏效，其實(shí)都是他內(nèi)心所希望的。    ……

    夜幕降臨，窗戶關(guān)著，門檻和室內(nèi)熏著艾草。

    姚歡將自己從山上拆來的紗帳支在竹榻上，檢查了一回帳中是否放進(jìn)蚊子來，才端起藥碗，鉆進(jìn)帳去，給邵清喂今日的第二碗蒿汁。

    邵清仍在高燒中，靠著意志深處的吞咽指令，將蒿汁飲盡，在姚歡懷里戰(zhàn)栗著，這一回說出的，卻不是“熊皮、狼皮”而是“這瘴癘病氣，過給你，怎辦”

    姚歡柔聲哄他：“沒有蚊子，就不會過給我，正經(jīng)醫(yī)書上說的，等你好了，我給你細(xì)看?！?/br>
    三伏天，門窗緊閉，帳中悶熱得如蒸籠，加之對于蒿汁的療效惴惴不安，姚歡感到前額滲出的汗珠，如螞蟻般癢癢地爬過面頰。

    過了一會兒，邵清似乎睡著了，呼吸沒有半昏半醒時那么急促。

    姚歡也累極，俯身躺在他身邊，閉目養(yǎng)神，讓肢體放松下來，讓心靜下來，燥熱就能退散好幾分。

    黑暗中，邵清忽然又嘟囔起來。

    “納納……”

    “梓吉谷爾奈梓……”

    姚歡本來已經(jīng)快要入睡，以為邵清叫她，倏地睜開眼睛，側(cè)身過去，聽他在說什么。

    卻半句都聽不懂。

    姚歡嚇得噌地坐直上半身。

    現(xiàn)代醫(yī)學(xué)上所說的譫語？

    他不會是，進(jìn)入譫語的病情加重階段了吧？

    姚歡趕緊去推他。

    “嗯？”

    沒推幾下，邵清應(yīng)了她一聲。

    “你還冷么？”

    姚歡問，試圖在黑暗中辨別他的精神狀態(tài)。

    “好上幾分了，讓我歇歇?！?/br>
    邵清喃喃道，又沒了聲音，似是重新入睡。

    口齒比之前清楚多了啊，不像譫語。

    姚歡狐疑地躺下。

    這一回，直到她也睡著時，身邊的人再沒發(fā)出那些奇怪的音節(jié)。

    第313章 你是蘇東坡我也不能盲從（下）

    這大半夜，姚歡睡得很淺。

    有時候，恍惚聽到邵清喊冷或者呻吟，她猛地驚醒，耳邊只傳來雖然粗重卻有規(guī)律的呼吸。

    她才曉得，自己是在做夢，遂又闔上眼睛。

    如此斷斷續(xù)續(xù)，迷迷糊糊，待到窗外暗夜的濃黑，似乎被黎明微曦溶得淡了些，姚歡終于沉入酣眠。

    這一睡，就睡到了辰巳之交。

    一陣一陣舒緩的涼風(fēng)，喚醒了她。

    她睜開眼，竟是邵清在給她打扇子。

    小小的葵扇，在他手里搖得歪歪扭扭，顯見得搖扇的那只手上，還沒幾分氣力。

    “你熱不熱？”

    “你冷不冷？”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問對方。

    然后就都笑了。

    姚歡去細(xì)瞧邵清的面容，看到他額頭鼻尖，有一層細(xì)汗。雙唇上的烏紫消退了些，泛出不均勻的紅暈，只是因高燒起了一層皮。

    “我給你倒些水來喝?！?/br>
    她剛抬起了半個身子，邵清就撇了扇子，也掙扎著起來，一把將她攬?jiān)趹牙铩?/br>
    這時候，誰還惦記喝水。

    方才，邵清醒來，體溫仍不低，渾身也留著高燒余威的酸痛，但與前一日如墮入冰冷深淵、如被縛禁錮鎖鏈相比，已算回到人間。

    回到人間的邵清，轉(zhuǎn)過頭去，見到心愛的女子，睡得像一只小有呼嚕的貓兒。她的面頰熱得通紅，額發(fā)與鬢發(fā)被涔涔汗水浸漬，有些紛亂地貼在皮膚上。

    邵清忽然就覺得，自己比古往今來的什么神仙皇帝的，都不知快活多少倍。

    他看著近在咫尺的畫面，又難免既愧且喜地，想起自己在西北邊軍征程中的夢境。

    一步步光明磊落迎來的美夢成真，才是真的甜。

    不過現(xiàn)下，病怏怏的，莫說一晌貪歡，就算一息貪歡，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以當(dāng)姚歡也醒過來后，邵清更要立刻擁住她，只為讓她曉得，自己不會離她越來越遠(yuǎn)，只會與她，越來越相依為命。

    姚歡熱得都要出痱子了，但拱在那雙臂膀里，卻不想掙脫。

    原來他表達(dá)起愛意來，也是如此直接熾烈的。

    能熱炒就不涼拌。

    能油炸就不清汆。

    這樣的瞬間，姚歡覺得，似乎時空又變得模糊了，自己與男子，都遠(yuǎn)離了現(xiàn)下這個講究各種禮儀規(guī)矩的世界。

    她將男子從急病的陷阱里拉了出來，一夜同榻而臥，天明相擁訴情。

    這是為重獲生機(jī)而水到渠成的慶賀。

    那些“不可無媒無聘”、“必須端嚴(yán)貞靜”的教條，都仿佛蒼蠅蚊子，被隔在了紗帳之外。

    姚歡換了個舒服一些的姿勢，笑道：“看來你是好了許多，都能打扇伺候人了?！?/br>
    邵清的嗓音透著虛弱，口吻卻也是逗趣的：“你找的什么藥方，這樣靈驗(yàn)。我不如，拜你為師罷，你做郎中開藥方，我給你打扇?！?/br>
    “我救了你的命，你只回報這個？”

    “你知道的，我向來嘴笨……”

    “無妨，不說話，比昨夜說胡話好?！?/br>
    邵清一愣，低頭去看姚歡的眼睛：“我說了什么胡話？”

    “你說了許多遍，納納，還有一串串的語句，子，谷子什么的，我半分也沒聽明白。”

    邵清的心陡然一凜。

    “納納”是契丹語“母親”的意思。

    她說的“谷子”是了，應(yīng)是“梓吉谷爾奈梓”契丹語“繩子綁我”的意思。

    塵封十幾年的往事，他竟然在昨夜昏睡中，又念叨了出來。

    “母親，母親……”

    是他當(dāng)年還是個孩子時的呼救。

    “他們用繩子綁了我”是他被養(yǎng)父救下時，說的第一句話。

    姚歡明顯感到邵清陷入沉思，抬頭看他：“怎么了？”

    邵清忙掩飾情緒，作了正色道：“在想我前日起病后的癥狀，好與你的方子，一同寫下來。昨日朦朦朧朧間，聽你與蘇三郎說，蒿汁？”

    姚歡拍拍他的臂膀：“讓我起來，你是該吃第三遍藥了?！?/br>
    邵清放開她。

    姚歡下了竹榻，先倒了一碗昨日煮過的井水給他漱口，然后潷出一盞蒿汁遞到他嘴邊。

    邵清先皺了皺眉：“我煎過那么多藥，還頭一次聞到，如此臭烘烘的藥材。昨日想來真是病得狠了，五識俱損，竟沒覺得?！?/br>
    姚歡嗔道：“是治病，又不是熏香，管它好不好聞。若不是用酒來糅漬，更臭呢。這個叫黃花蒿，羅浮山上就有不少，野地里瘋長?！?/br>
    邵清往嘴里灌了蒿汁，忍住打惡心的沖動，認(rèn)真道：“這方子，你怎曉得？”

    姚歡正好演練自己的對外說辭：“我外祖家不是在錢塘人嘛。東晉的葛洪，在西湖邊修煉，留給后人一本《肘后備急方》我母親少時，進(jìn)過沈氏族學(xué)，識得字，見過那醫(yī)書后，記了幾段話，有治霍亂的，有治寒熱瘧癥的。治寒熱瘧癥，便是用的黃花蒿汁?！?/br>
    邵清凝眸思忖，嘆道：“身為郎中，我竟不知此書。只在去歲入國子監(jiān)醫(yī)科后見過的前朝醫(yī)方中，有胡椒與酒熬汁治瘧的，且是外涂。藥材既貴，外服效用應(yīng)也不如內(nèi)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