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小言。】

    林言之像是聽到了他的回復(fù)，嘴角揚起的弧度十分好看。

    他緩步朝臥室走去，進(jìn)屋前沖著空無一人的客廳笑著說道：哥，今晚進(jìn)來陪我睡吧，我怕自己會做噩夢。

    【好。】

    【不怕，哥在呢。】

    可惜即使有展鋒在屋里，林言之這場噩夢也還是沒能逃掉。

    其實要說是噩夢也不盡然，最多不過是重溫一遍現(xiàn)實罷了。

    這場夢由直升機的轟鳴聲拉開序幕。

    他跟著特別行動隊來到異國，透過高倍望遠(yuǎn)鏡看著一個又一個人倒了下去。裝有消聲器的狙擊在射擊時聽起來有些像是箭嘯。

    林言之默默地在心里數(shù)數(shù)。

    數(shù)射出去了多少發(fā)箭。

    也數(shù)死了多少個人。

    帶頭的隊長啞聲問他：夠了嗎？

    林言之看著夢里的自己面無表情地回道：百分之七十二。

    隊長問他什么意思，他側(cè)過頭看向狙擊手，一百發(fā)子彈，七十二條人命，你回去后該好好練練了。

    狙擊手張了張嘴像是想要同他爭辯，但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辯些什么。是說自己命中率不夠準(zhǔn)，還是說自己殺的人不夠多。

    真要說來，在場之人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軟之輩。作為華國最強的一支隊伍，他們從不以雙手沾染鮮血為恥，也不會以自身的傷疤為榮。

    他們是國家的一把刀，也是站在人民前面的一面盾，僅此而已。

    但這么多年來，隊伍從未接到過類似今天這樣的任務(wù)，把狙擊手當(dāng)炮臺，進(jìn)行一場沒有前奏、沒有后續(xù)的滅門，這近乎屠殺的行動從頭到尾，都像是在專門做給一個人看。

    哪怕準(zhǔn)星下的那些人都有各自該死的理由，但他們卻對身旁這個看似文弱清瘦的男人打從心眼里排斥。

    隊伍于三天前便到達(dá)此處，本該當(dāng)天就展開的突擊行動卻被林言之?dāng)r住了，只因他在監(jiān)聽器里聽到了一句話：大后天就是武介會長七十歲壽辰了，咱們這次一定要好好熱鬧熱鬧！

    這個看上去羸弱的男人在情緒幾近失控的狀態(tài)下，卻選擇了耐心等待。

    等待他們把酒作樂、談笑風(fēng)生；等待他們挨個上前說著祝壽的賀詞，一個個握手相擁好不熱鬧；等待著那個坐在首位上的男人露出今晚最燦爛的笑。

    射擊。

    時間又過了一刻鐘。

    透過望遠(yuǎn)鏡看去，院中屋內(nèi)、房里房外，已沒有一個還能站著的人。

    隊長啞聲又問了他一遍：夠了嗎？

    林言之沒有回答，他垂眸看向狙擊手，我能試試嗎？

    狙擊手愣了一下，在看到隊長點頭后讓開了位置。林言之以前沒碰過這玩意，展鋒跟他說這東西有后坐力，不讓他摸，怕他疼。

    現(xiàn)在看來展鋒說得沒錯，木托一下下頂在肩胛骨上，撞得他生疼，想要瞄準(zhǔn)的靶心一次次偏離方向。

    但林言之也沒想要射得多準(zhǔn)。

    他機械化地扣動扳機，一下又一下。倍鏡里，一具具沒了氣息的尸體被打得一起一伏，像是快要詐尸了似的。

    直到滿滿一夾子彈打盡，隊長又一次問他：夠了嗎？

    哈哈！

    林言之肆意地大笑著，淡灰色的眸子里早已充血，聲音嘶啞難聽：不夠，怎么可能會夠。

    這輩子，都再也不夠了。

    說完這句話后他便站起身，頭也不回地上了直升機。

    夢在一陣直升機的轟鳴聲中開始，也在同樣的轟鳴聲中結(jié)束。

    林言之緩緩睜開眼，窗外明月高懸，薄薄一層烏云遮天蔽日，看不太到繁星的蹤跡。

    哥，我閉上眼。

    林言之聲音有些沙啞，我閉上眼，你抱抱我好不好？

    讓我知道你在。

    讓我知道你回來了。

    附在床下的展鋒聞言沒有猶豫。

    林言之闔著眼，夢中不斷下墜的身體被一團(tuán)液體包裹著，緩緩帶他回到了腳踏實地的地面。

    展鋒心疼得厲害，小心翼翼地幫他拭去額角的汗珠。

    哥。

    林言之低喃了一聲沒有睜眼，展鋒輕輕觸碰著他微微顫動的睫毛當(dāng)做回應(yīng)。

    哥

    【小言，哥在呢，不怕?！?/br>
    明天沒有辣椒炒rou我就離家出走。

    纏繞在林言之身上的黑影僵了一下，展鋒沉默地縮回床底，開啟了自閉模式。

    床上，林言之緩緩睜開眼，眸底的血色已盡數(shù)褪去。

    他低聲笑著安慰道：少辣的版本也能勉強接受。

    床板下傳來兩聲悶悶的咚咚聲，像是展鋒在不情不愿地說著好吧。

    林言之拉了拉被子，笑著闔上了眼。

    自此，一夜無夢。

    第二十二章 撿回來的第二十二天

    吳海直挺挺地杵在實驗室門口，跟尊會喘氣兒的雕像似的，看上去即嚴(yán)肅又有范，實則是頂了張認(rèn)真臉，光明正大地胡思亂想打發(fā)著時間。

    此時已近黃昏，不少研究員換掉一身白大褂，有說有笑地結(jié)伴往門外走去。

    普普通通的衣服再加上平平淡淡的話題，他突然覺得這些畢生致力于打破科學(xué)技術(shù)壁壘的專家學(xué)者們，在生活中也只是一群穿梭在街頭巷尾的普通人。

    當(dāng)然，林言之除外。

    吳海低頭看了眼表，見才六點鐘不到，繼續(xù)老神在在地發(fā)呆。

    他這兒正天馬行空地想著，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吳海猛地一轉(zhuǎn)頭，險些跟他家祖宗來個臉貼臉。

    林院士？！

    你以前到底是什么兵種的？

    林言之突然有點好奇他這位聯(lián)絡(luò)員究竟是個什么來頭，干啥啥不行，大驚小怪第一名，走起神來更是家常便飯。

    偵察？

    你確定。

    確定？

    林言之挑了挑眉，你是在回答我，還是在問我。

    回答你？

    看著林言之那這只可意會的表情，吳海莫名覺得自己的職業(yè)水平連帶著智商被一并質(zhì)疑了。

    在深深的自我懷疑和反省中，吳海一路上安靜如雞地把林言之送到了家。等坐回車上后，他也沒搞明白自己的腦回路具體是怎么構(gòu)造的，還特地去把士官證翻出來瞅了一眼。

    看著上面儀器偵察連五個紅字，吳海默默心虛了一下，輕手輕腳地把寶貝證件收好。

    別墅內(nèi)，rou和菜都已提前備好，只等小言回來后下鍋，趁著他泡澡的功夫應(yīng)該就能做好。展鋒正有條不紊地計劃著，隱隱聽到門外傳來響動。

    他趕忙躲進(jìn)側(cè)臥里，隔著虛掩的門往外看去，暗自期待小言每日一句的哥，我回來了。

    然而林言之進(jìn)門后像是忘了這一回事，隨手把電話放到一旁的小桌上，衣服都沒換就直接去了地下室。

    展鋒還沒來得及細(xì)想，地下室的暗門已經(jīng)合攏，人也不見了蹤影。

    離這兒不遠(yuǎn)處，另一棟面積稍小些的別墅里，一個身穿白色衛(wèi)衣外加深藍(lán)色牛仔褲，頭戴棒球帽、身材頎長的少年推開門走了出來。

    他半低著頭看不太清五官，脖子上掛了個扎眼的熒光色頭戴式耳機，整個人少年氣十足。

    吳海坐在車?yán)镆贿呧轮?，一邊看著綜藝節(jié)目?？吹胶猛鎯旱牡胤剑麖阶孕Φ瞄_心，像是沒注意到離車不遠(yuǎn)處晃悠過去的身影。

    倒是站崗的門衛(wèi)有些疑惑地?fù)狭藫项^，心想他們小區(qū)多會兒有個長得這老好看的小哥兒了，還莫名有點眼熟。

    武昌路離林言之住的地方算不上遠(yuǎn)，走快點兒的話幾分鐘就到了。

    他剛來到路口，遠(yuǎn)遠(yuǎn)就見凱龍會所四個醒目的大字掛在墻上，五層高的獨立小樓看上去與周邊環(huán)境格格不入。也不知這設(shè)計師是鬼才還是蠢才，能把奢華與土，這倆互不相干的元素結(jié)合得毫不突兀。

    會所門口，林昭已經(jīng)站了有大半天了，從天亮等到天黑，端著副望眼欲穿的樣子，腳下不停地在五平方米的范圍內(nèi)打著轉(zhuǎn)。

    這么個探頭探腦的身影大喇喇地立在路邊，林言之想看不到都難。

    他徑直走到林昭面前，不等開口，就聽林昭有些不耐道：小兄弟，邊兒上站著去，別擋我光。

    小兄弟？

    林言之似笑非笑地垂眸看著他，林昭，你想要給誰當(dāng)兄弟？

    面前的人剛一開口，渾身氣質(zhì)就隨之大變，明明還是那身少年人的打扮，卻讓林昭不由得讓開了一步。

    待看清帽檐下的五官后，林昭頓時又驚又喜，林言之?。。?/br>
    林言之皺了皺眉，你可以喊得再大聲點，最好能讓方圓五里內(nèi)都聽到。

    林昭趕忙住了嘴。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四周卻硬是沒看出什么端倪，想直接問又怕言多壞事。

    走吧，不要讓我們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久等。

    寬松的衣兜里，林言之伸長指尖，撥弄著兩支冷冰冰的玻璃試管。

    林昭又掃了眼人頭攢動的長街，奈何眼睛都瞪干了也沒能找到蛛絲馬跡。他心里著急一時也顧不上那么多了，壓低聲音問道：你一個人來的？！

    林言之既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先他一步往會所門口走去。林昭不甘心地又環(huán)視了一圈，眼見林言之走遠(yuǎn)，只得咬牙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后進(jìn)到會所?？讨〉竦拈T大敞著，堂廳內(nèi)燈火輝煌，倒是一點兒都沒營造出陷阱該有的氛圍。

    林言之被滿目的金黃晃了眼，半真半假地夸贊道：你可真會選地方。

    林昭這會兒哪還有心思同他玩笑，心懷僥幸地又問了一遍：跟著你來的其他人呢？

    林言之沒有回答，反倒是伸手指了指樓上，他們一共幾個人？

    我見到的就倆，一個叫武介一個叫稻川，不確定還有沒有沒露面的。

    武介稻川

    林言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真是險些放走兩條大魚。

    林昭聽得有些莫名其妙，什么？

    沒什么。

    林言之指尖微動，衣兜里的玻璃試管不輕不重地互相碰撞著，發(fā)出細(xì)微的清脆響動。

    我?guī)У娜藟蛄恕?/br>
    林昭聽到這兒總算稍微放心了些，那就行，不過這地方魚龍混雜，鬧得動靜大了恐怕不好處理。

    林言之嘴角含笑，彎起眉眼的樣子看上去甚至有幾分人畜無害，不必?fù)?dān)心，會很安靜的。另外作為請我入甕的報酬，之后還要請你充當(dāng)苦力，幫我搬點東西。

    話說了半天，林昭總覺得他和林言之就沒在同一個頻道上，從頭到尾都聽得云里霧里。不等他問明白，就見人已朝著電梯走去。

    他趕忙快步跟了上去，電梯在林昭欲言又止的沉默中緩緩上升，又隨著叮的一聲緩緩?fù)７€(wěn)。

    幾個人？

    林昭一如既往的一頭霧水，??？

    你有幾個人在他們手上？

    林言之側(cè)身看向他，如果不是被抓了活把柄，想必你也不會如此聽話。

    林昭脫口而出：三個。

    一會兒把她們帶到隔壁找個空房間安置好，之后等我消息。

    話說完林言之就先一步出了電梯。眼見電梯門都快合上了，林昭還愣在里面一動不動。

    還不帶路嗎？

    林昭雙手握拳，走出電梯后一言不發(fā)地往走廊深處走去。他腳像是被粘在了地上似的，走得時快時慢，顯出幾分猶猶豫豫，轉(zhuǎn)了個彎后停在一扇造型浮夸的實木門前。

    林昭的聲音又干又啞，是那種一整天都滴水未進(jìn)才能出來的音色，林言之，只來了你一個人對嗎？

    要是這會兒他還沒察覺出不對，那他前半輩子就真都白活了。

    林言之神色平靜，對他有此一問并不驚訝，對又如何，不對又如何。

    話音剛落，林昭伸手拽上林言之就往回走。人們總說在生命面前人人平等，但這話也不過是說給需要聽的人，這世上哪來真正的平等。

    正如他心里十分清楚，對于華國來說，恐怕一百個林昭都比不上一個林言之來得有價值。

    而那些女孩，可能連同林言之一起站上天平兩端的資格都沒有。這種混著鮮血、咬碎了牙才能勉強咽下的真相，也是對于現(xiàn)實足夠清醒的認(rèn)知。

    林昭在心里暗暗說了聲對不起。

    這三個字既說給她們也說給自己。

    未成想他拽著人剛走出去沒兩步，林言之就一把拉開了他的手，轉(zhuǎn)過身推開木門，想都不想就走了進(jìn)去。包廂內(nèi)昏暗的燈光像是張血盆大口，將他大半的身影都吞噬殆盡。

    林昭停在原地有些心慌，下意識掏口袋想拿手機。

    林言之回過頭，那張讓人過目不忘的臉被光線一分為二，一半被走廊里的明亮燈光照得纖毫畢現(xiàn)，一半則隱沒在了包廂內(nèi)看不真切。

    看著他掏出一半的手機，林言之低聲問道：你不進(jìn)來嗎？

    不等林昭回答，就聽屋內(nèi)傳出一道讓他做夢時都恨得牙齒打顫的聲音。

    是啊，林先生。按照我們先前的約定，貨物我已經(jīng)帶來了。你不親自驗一下嗎？

    來人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一張臉既不難看也不好看，膚色是那種不怎么見光的灰白，但抵在門框上的小臂卻充滿了力量感，肌rou纖維條條分明。

    林先生，還請不要做多余的事。

    武介輕描淡寫地?fù)屪呤謾C，在一連串的咔嚓聲中，林昭的心臟也跟著一收一縮，咚咚咚地燥動起來。

    林言之倚在門邊，雙手環(huán)在胸前，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動作。

    林昭目光復(fù)雜地撇了眼這位事不關(guān)己的林大院士，一時間竟覺得他自己才是那個被下了套的人。

    武介動作強硬地攬著林昭進(jìn)到屋內(nèi)，狀似熟稔地同他說著話，一雙細(xì)長的眼卻死死盯住了走在前頭的林言之。

    厚重的木門被一腳踹上，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站在門后的男人不管是身高還是體型，都夸張到有些驚人。他收回腳往側(cè)面挪了一步，整個人不偏不倚地?fù)踉陂T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