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解釋的，她跟他就是假成親，一開始誰都沒當(dāng)真，后來不知怎么，就成了眼下這般，她低垂著眸，心中也覺得內(nèi)疚，本想好好跟岳魚七認(rèn)錯，可話到了嘴邊，不知怎么變成一句，“我……我就是想跟他在一起?！?/br>
    岳魚七道：“你想跟他在一起，他也想與你一起么？哪怕他想，你二人眼下兩情相悅，你能保證他日后能真正娶你么？你們身份天差地別，今后你隨他去王府做王妃，還是他離開上京跟你做一對平凡夫妻？”

    “他出生謝氏名門，自幼封王，由先帝親自教養(yǎng)長大，極尊極貴，他在京中還有家人，他甘心舍下這一切同你歸于江野共度此生嗎？”

    岳魚七頓了頓，“溫小野，你喜歡他，他也這么喜歡你嗎？”

    青唯一聽這問，腦子嗡一聲亂了。

    喜歡他？誰說她就喜歡他了，她不也正在考慮呢么？

    然而不待青唯思量下去，岳魚七道：“拜師那天，為師告誡過你什么？”

    青唯支吾著：“……光吃虧不能占便宜，師父要打斷我的狗腿。”

    “還有呢？”

    “騙了不自知，辱了不生氣，反倒自憐自艾，師父要打斷我的狗腿?！?/br>
    “還有呢？”

    青唯停了停，“凡……凡大事，尤其是終生大事，要問過師父的意思，否則……”

    “否則什么？”

    否則什么青唯忘了，師父當(dāng)年好像也沒說，她順勢往下猜，“否則師父要打斷我的狗腿？”

    岳魚七冷笑一聲，“為師是傻子，打斷你的狗腿豈不便宜了那人？為師非但要打斷你的狗腿，還要送那人去見閻王，管他天王老子，誰攔都不好使！”

    ……

    “閻王”二字一出，青唯驚出一身冷汗，她陡然睜開眼，迎面對上一雙清淺的眸子，才驚覺方才原來在夢中。

    謝容與溫聲道：“醒了？”

    他其實(shí)也剛起不久，洗漱完穿好外衫，剛俯下身來看她，就見她長睫微顫，倏忽睜了眼。

    青唯四下看了看，還好，她尚在歸寧莊的廂房中，晨間日色鮮亮，師父還沒有找上門來。

    她尚未完全轉(zhuǎn)醒，看了謝容與一會兒，忽然心有余悸地道：“我跟你說樁事?！?/br>
    “要是我?guī)煾刚疑祥T來……你就跑吧?！?/br>
    她這雙狗腿斷就斷了，左右朝天摔斷腿，養(yǎng)了月余不也好了么，師父刀子嘴豆腐心，對她這個逆徒想必不會下狠手。

    謝容與愣了一下，不由失笑，“你師父如果來了，不該是我跟他求娶你嗎？”

    他們昨夜回得很晚，眼下已快辰時了，謝容與將青唯拉起身，見薄衾從她肩頭滑落，為她罩上外衫，親自端了清茶與木盆來讓她洗漱。

    青唯的目色猶自茫然，她鬧不清自己是怎么了。

    不知為何，昨晚那個她怎么也追不上的竊賊總讓她想起師父，她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江湖之大多的是功夫比她厲害的，不能單憑追不上就妄自揣度那人的身份，再說如果真是師父，師父怎么可能不來見她。

    青唯神色復(fù)雜地看著謝容與，“你如果跟師父求娶我，我?guī)煾竼栐捄艿筱@，你答得上來嗎？”

    謝容與為她系披風(fēng)，唇邊的笑容很淡，語氣不疾也不徐：“那小野姑娘能不能跟我漏個底，岳前輩都會問我什么刁鉆的問題？”

    第138章

    青唯很認(rèn)真地點(diǎn)點(diǎn)頭。

    她把夢里岳魚七的質(zhì)問一一拎出來想了一遍——

    “你能保證他日后真正娶你么？”

    這個官人早就說過了，她就是他的王妃。

    “他自幼封王，在京中還有家人，他甘心舍下這一切同你歸于江野共度此生嗎？”

    這一問有點(diǎn)強(qiáng)人所難了，難道跟他在一起，就一定要讓他舍下家人？她問不出口。

    “溫小野，你喜歡他，他也這么喜歡你嗎？”

    青唯抿了抿唇，就這個吧。

    她看向謝容與，“你……是不是喜歡我？”

    謝容與剛把屋門推開，晨間的風(fēng)一下子灌進(jìn)來，他在風(fēng)中頓住步子，回過頭來，幾乎是覺得好笑，“溫小野，我以為你應(yīng)該知道？”

    她知道嗎？懵懵懂懂間，她好像是知道的。因?yàn)樗麖暮芫弥伴_始，就對她很好了。

    那是一種獨(dú)一無二的好，無可比擬的放肆寵溺，與十足的安寧，以至于她每每和他一起，總是不由自主地信賴。

    然而這一問一出，她心上某個地方像是被開了閘，那份被她小心存放不曾觸碰的好奇如泉水般汩汩涌出，她忍不住又問，“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我的？第一眼？”

    溫小野就是溫小野，太直白了，一點(diǎn)也不會拐彎抹角。

    謝容與看著她，“這也是你師父要問的刁鉆問題？”

    青唯抿唇不語。

    謝容與笑了笑，“不是第一眼。不過很快，你嫁過來不久后吧?！?/br>
    青唯愣了一下，“這也太快了?！?/br>
    其實(shí)眼下回想起來，確實(shí)有些快了。大概是從第一眼起就覺得她很特別，那個山間孤零零的青影在他心間烙下的印象太深，就跟命中注定似的，后來再相見，自然而然就動了心，更何況姻緣使然。

    他們尚未用早膳，正走在通往外院的回廊上，謝容與仔細(xì)想了想，溫言道，“因?yàn)樾∫肮媚锞褪沁@樣討人喜歡，跟你認(rèn)真相處幾天，都會很喜歡你。”

    青唯望著他：“真的？”

    謝容與長睫微壓，垂眼看她，冷清的眸光里染著日色，“怎么，我的小野姑娘不相信自己有這樣的魅力？”

    他傾身過來，抬手輕輕勾起她的下頜，微啞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蠱惑，“那我證明給你看?！?/br>
    倏忽間，唇上被一片柔軟傾壓，伴著一絲帶著侵略意味的韻致，碾磨間輾轉(zhuǎn)深入。

    她被他圈著，倚在回廊的長柱上，覺得有長風(fēng)襲來鼓動衣衫。

    可她耳邊除了她的心跳，他微喘的呼吸，已經(jīng)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像蝴蝶停歇在花蕊，春陽當(dāng)頭靜謐無聲，鳥不叫了，風(fēng)也很小心，只有鮮亮奪目的日光，與他的氣息溫度融在一起，化作無聲潛入的雨，將萬般滋味融匯相交。

    青唯幾乎能感受到他的情難自禁，直到回廊那邊傳來腳步聲，他才慢慢放緩攻勢，將春雨散成淺霧，小荷塘上蜻蜓點(diǎn)水幾番，然后才稍離寸許，眼里帶著沉醉的微醺，注視著她，“相信了嗎？”

    青唯的腦子一片空白，已經(jīng)忘了他要讓她相信什么，不明所以地點(diǎn)點(diǎn)頭。

    謝容與笑了笑，重新牽了她的手往廊外走。德榮就等在回廊盡頭，見主子與主子夫人過來，根本不敢抬頭，他落后二位主子半步，目光幾乎是黏在地上，“早膳在花廳，已經(jīng)備好了，適才祁護(hù)衛(wèi)來了，正在書齋等公子。”

    漱石的畫風(fēng)與《山雨四景圖》的無名氏很像，謝容與懷疑這二人是同一人，不過他于丹青鉆研不深，為了證實(shí)自己的猜測，昨晚一回來，他便吩咐祁銘把漱石的畫作與四景圖的覆畫拿給張遠(yuǎn)岫驗(yàn)看，祁銘一早就去辦了，眼下想必剛到。

    謝容與也不耽擱，與青唯匆匆用完早膳，到了書齋，祁銘便迎上來拜道，“早上屬下把畫作送去官邸，張大人看了一眼，也覺得漱石與無名氏像是同一個人。他的結(jié)論與虞侯一樣，認(rèn)為這二人的走筆技法十分相似，倘是同一人，五年之內(nèi)精進(jìn)至斯，必是天生的丹青大家無疑，故而張大人不敢確定，稱是還需細(xì)驗(yàn)，請虞侯允他半日，半日后，他自會遣人來稟?！?/br>
    販賣洗襟臺登臺名額的人是曲不惟，玄鷹司苦于無直接證據(jù)，只能從中間人岑雪明入手查證。

    岑雪明失蹤前，唯一的異樣就是買了幾幅漱石的畫作，漱石無疑是突破口。

    倘若能證明漱石與無名氏是同一個人，那么非但說明漱石就在陵川，他近一月間還在順安閣出現(xiàn)過，甚至出售了自己的畫作，這樣便大大縮減了玄鷹司的搜查范圍。

    畢竟找到漱石，尋到岑雪明就有望了。

    雙管齊下，謝容與這邊請張遠(yuǎn)岫驗(yàn)畫，那邊自然要派人去順安閣查無名氏。

    只是順安閣規(guī)矩嚴(yán)苛，他們是領(lǐng)略過的，如果直接跟順安閣打聽，那掌柜的非但不會說，還會提防他們，是故昨晚謝容與一回莊，便吩咐衛(wèi)玦在玄鷹衛(wèi)中挑一個生面孔，扮作富家公子去順安閣賣畫。至于畫作，謝容與早在初初查到漱石時就備好了，是前朝月扉大師的名作，從中州流出，十分珍貴。

    謝容與問：“齊州尹那邊怎么說？”

    祁銘道：“齊大人一大早派人來稟，稱是已經(jīng)調(diào)派人手去查竊畫賊的身份了。只是這竊賊蹤跡難覓，怕是得挨家挨戶尋訪，不能急于一時，他請虞侯允他些時日，他一定為曲校尉找到《山雨四景圖》的底畫?！?/br>
    祁銘說著，頓了頓，“屬下想著，左右虞侯想要這《山雨四景圖》，只是為了驗(yàn)證無名氏是不是漱石，眼下底畫丟了，覆畫仍在，竊賊雖竊了畫，并不妨礙虞侯辦事，屬下便沒有催促齊大人?！?/br>
    “我覺得這竊賊古怪得很?！边@時，青唯道。

    謝容與看她一眼，“怎么說？”

    “他功夫極高，如果當(dāng)真是沖著畫來，憑他的本事，完全可以竊走所有畫作，他為何不全拿走，偏偏只竊一副？我看他當(dāng)時竊畫全圖方便，幾乎是順手勾到那副便拿那副，半點(diǎn)不帶挑揀的，那他的目的是什么？興之所至，還是世外高人一時起了玩心？可什么樣的玩心，值得讓他冒這么大風(fēng)險(xiǎn)，在這么多玄鷹衛(wèi)與巡衛(wèi)跟前竊畫？”

    謝容與聽了青唯的話，目光深了些。

    其實(shí)有句話謝容與一直沒說，他知道那竊賊不是沖著畫來的，他是沖著他來的，畢竟在昨晚那么多人當(dāng)中，最想要這副《山雨四景圖》的，正是他謝容與。這個竊賊真正的目標(biāo)是他。

    謝容與默然片刻道，“追查竊賊的事宜暫且交給州府，玄鷹司集中精力先查漱石?！?/br>
    他幾乎能確定，漱石、岑雪明、包括竊畫賊，這三者之間是息息相關(guān)的，只要查清漱石，一切定然能水落石出。

    不到正午，衛(wèi)玦就領(lǐng)著一名玄鷹衛(wèi)從順安閣回來了。今日扮作富家公子去順安閣賣畫的玄鷹衛(wèi)叫韋懷，年紀(jì)與祁銘一般大，剛剛及冠，個頭卻比祁銘矮半截，模樣斯斯文文的，穿上襕衫，不知道的還當(dāng)他是個文弱書生。

    韋懷一見謝容與，與他稟道：“虞侯，屬下今早領(lǐng)命去順安閣賣畫……”

    -

    韋懷是中州人，說話也是中州口音，他到順安閣時，時辰尚早，順安閣也才剛開張。

    昨晚曲茂在閣里鬧了一場，鄭掌柜唯恐影響生意，今早一開門，見是有貴客臨門，喜出望外，連忙將韋懷往樓里迎，目光掠過他懷里抱著的畫軸，殷切地道：“敢問貴客是買畫還是賣畫？”

    韋懷似乎躊躇，好一陣才低聲說：“賣畫?！?/br>
    他將手里的畫軸在桌上攤開，鄭掌柜看過去，一眼認(rèn)出這幅畫正是前朝月扉大師的《日暮涉溪過山舍》，十分珍貴，不過鄭掌柜是何人，名畫司空見慣，他含笑點(diǎn)點(diǎn)頭，算是認(rèn)可了這畫，不動聲色地等韋懷發(fā)話。韋懷道：“這、這是我家中藏畫，聽說貴閣每月有詩畫會，童叟無欺，是以想拿過來估個價(jià)?！?/br>
    鄭掌柜道：“貴客說得不錯，順安閣收畫賣畫向來童叟無欺，絕不讓買主賣主做折本買賣。貴客讓在下估價(jià)，在下便給您一個實(shí)在價(jià)，月扉雖是前朝有名的畫師，說是丹青大家還談不上，名聲也在水松之下，遠(yuǎn)不及東齋，不過這副《過山舍》倒是有名得很，足以拿到詩畫會上賣了，這樣，在下標(biāo)五百兩起，價(jià)高者得，所賣價(jià)錢四六分成，順安閣四，閣下六?！?/br>
    這個鄭掌柜果真很識貨，謝容與把畫交給玄鷹司時，就說這副畫作大概五百兩起價(jià)。

    韋懷聽是五百兩，似乎對價(jià)錢并無異議，他低垂著頭，聲音細(xì)若蚊吶，“價(jià)格好說，只是……只是這幅畫作，是我從家中偷拿出來的，也就是來了陵川，我才敢偷偷拿出來賣，是以決不能讓人知道賣畫人的名諱，不知貴閣能否為我保密?！?/br>
    “這個好說?！编嵳乒衤犓@么說，心中有了數(shù)，這樣的敗家公子他見得多了，“順安閣一向注重保護(hù)私隱，詩畫會上，莫要說是賣主與買主之間，即便買主與買主之間都不會相見，誰也不知道彼此買了什么畫。且一樁買賣敲定后，當(dāng)場結(jié)銀子，只要出了順安閣的大門，銀貨兩訖，自此與順安閣和賣主再無關(guān)系?！彼f著，從柜閣里取出一張現(xiàn)成的契約，指著其中一條，“貴客請看，買家只要帶著畫出了順安閣的大門，這筆買賣三方之間都算成了，順安閣需得盡早跟賣主結(jié)銀子，從此一帳三清，貴客不必有后顧之憂。”

    韋懷看了契約，若有所思。

    這么說，昨晚曲校尉想讓順安閣賠償畫作，鄭掌柜之所以不情愿，不僅僅因?yàn)闃抢镆?guī)矩，還因?yàn)榍こ鰳情w的那一刻，順安閣與無名氏之間買賣即成，之后無論發(fā)生什么，順安閣都得付給無名氏三千兩。

    韋懷心中漸明，面上卻顯猶豫之色，“可是……我聽說貴閣昨晚黃了一樁買賣，畫師本該到手的三千兩紋銀，最后退還給買主了……”

    “昨晚之事，在下不好透露太多?！编嵳乒衤犃诉@話，神色肅穆起來，到底關(guān)乎今后的生意，他還是解釋了一句，“在下只能告訴您，順安閣能有今日，全靠畫師與賣主的信賴。買畫人常有，稀世名品卻不多見，順安閣在留章街為何獨(dú)占鰲頭，不正是有像您這樣的賣主愿意把畫拿過來寄賣嗎？實(shí)不相瞞，順安閣賣家至上，無論是畫作的價(jià)格，還是詩畫會的拍賣，我們對于賣主，都是公開透明的。譬如貴客您這幅畫，我們是要拿到詩畫會寄賣的，那么詩畫會當(dāng)日，我們必會邀您前來。您不愿透露身份，這個好說，一來，您可以扮作畫師，在后堂等候，詩畫會一結(jié)束，即刻有伙計(jì)前來跟您結(jié)賬；二來，您甚至可以扮成買主，順安閣會單獨(dú)為您分一間雅閣，您可以親眼見到您這幅畫是如何拍賣，又賣出了怎樣的價(jià)格。至于昨晚那副《山雨四景圖》，在下只能告訴您，順安閣絕沒有犧牲賣家的利益，無論是之前順安閣決定將買賣撤回，還是后來決定讓官府來做主，我們都是征求過畫師無名氏同意的……”

    -

    “他說到這，屬下?lián)囊鹨?，沒有再追問，將《過山舍》寄在順安閣就離開了?！表f懷道。

    謝容與思量半刻，拎出一個重點(diǎn)，“他說，如果賣主有畫在詩畫會拍賣，詩畫會當(dāng)日，順安閣必會請賣主前來？”

    韋懷稱是，“不過屬下想，那無名氏身份這樣隱秘，哪怕順安閣請了，他未必前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