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遲家的別墅在市東邊，鬧中取靜，是當(dāng)年jiejie親自挑選的住處。

    上次遲遇回來，是今年農(nóng)歷新年。

    這棟別墅依舊被打理得很好，院子里的植物被修剪得一絲不茍，并沒有因為大堂內(nèi)擁擠的靈堂和哀悼的音樂聲而垂敗。

    遲遇一身的黑衣黑褲不需要更換，直接進入靈堂便能迅速融入到這壓抑、悲傷的氣氛中。

    屋里全是來吊唁的親朋好友。

    看見遲遇回來了，所有人都停下了談?wù)?，看向她?/br>
    她沒看任何人，徑直走到j(luò)iejie的遺像面前。

    遺像或許是冉禁選的，這是jiejie很滿意的一張照片。

    遲遇出國第一年，遲理挨不住對meimei的思念，跟冉禁一塊兒飛去找她。

    這照片是遲遇在學(xué)校里幫jiejie拍的。

    姐妹倆長得很相似，一雙漂亮的眼睛一旦帶上笑意，便是多情濃麗的燦爛。

    遲遇不舍地摸著照片。

    撫摸到的再也不是jiejie溫?zé)岬募∧w，而是冰冷的觸感。

    沒有靈柩，果然只有擺放在遺像前黑沉沉的骨灰盒。

    骨灰盒兩旁擺放著jiejie生前經(jīng)常使用的物品，高爾夫球桿、傘、項鏈

    看著這些充滿jiejie氣息的東西，相依為命的過往如疾馳的列車，從她心頭狠狠碾過去。

    她握著遺像的一角，捏白了指節(jié)，眼前已經(jīng)是一片模糊。

    姐，我來晚了。遲遇跪在軟墊上，給jiejie上香，彎腰鞠躬之后，將香插在已經(jīng)插滿了香的香爐邊緣。

    冉禁沒跟著遲遇進屋，站在院子里一株老榕樹之下，接通了路司勍打來的電話。

    你還沒睡呢？

    我聽到靈堂的音樂了，你果然還是去了遲家。我說，你都已經(jīng)和遲理分手了，為什么還要繼續(xù)管她們家的事？她妹不是回來了嗎？都交給她妹處理不好嗎？

    冉禁說：小遇剛剛回來，飛了十幾個小時，估計時差還沒倒騰過來。遲家的親戚全都來了，一院子的人她肯定忙不過來。而且她還小，處理不了這種事情，家里和公司的事情她也不太了解，可能應(yīng)付不了這種場面。

    路司勍：你就不怕猝死？

    冉禁淡淡笑了一聲，說：好了，快去睡覺吧。一會兒處理完這里的事我也回公寓了。

    路司勍被氣得口不擇言，留下一句懶得理你就要掛掉電話。

    被冉禁拉了回來，交待她：我和遲理分手的事情，你暫時不要告訴她。

    你覺得輪得著我說嗎？全世界都知道了。路司勍說，行了，我睡了，因為你的案子我還得避嫌，明兒個得出差，八點的飛機折磨誰呢。哎，掛了。

    晚安。

    冉禁掛斷了電話，重新回到了人群之后。

    此時遲遇上好了香，幾段還帶著火星子的香灰被她碰了下來，落到手背上。

    站在人群之后的冉禁，一直都如無聲息的影子一般，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僧?dāng)她看見遲遇手背被燙紅了還渾然不在意，眼下兩道淚痕也沒有去擦，此情此景，讓她靜若止水的眼眸之中生起了一絲波瀾。

    喵。

    一聲軟綿綿的貓叫，露露安靜地走到遲遇的腳邊，嗅她的氣味，確定是老相識之后站了起來，用前爪扒她的褲管。

    這是露露要她抱的信號。

    看到露露，遲遇不禁潸然淚下。

    十六年前，母親病重過世，父親太過憂思不到半年的時間也隨母親一塊兒去了，留下只有二十出頭的遲理，以及六歲的遲遇。

    遲理知道自己應(yīng)該承擔(dān)起一位jiejie應(yīng)該承擔(dān)的一切，她放棄了理想，賣掉了畫室，接手了當(dāng)時已經(jīng)破敗不堪的遲氏，一邊照顧meimei，一邊努力把父母留下的產(chǎn)業(yè)發(fā)揚光大，也算是留住家人的念想。

    當(dāng)年姐妹倆窮得要命，家里那么多親戚，只有本也不太富裕的姑姑和姑父省吃儉用來幫襯她倆，原本是沒有多余的錢養(yǎng)路邊的小野貓的。

    那日jiejie來接遲遇放學(xué)，遲遇看到了被大雨澆得通透，氣息奄奄伏在路邊等死的露露，不忍心，但又不想給jiejie制造麻煩，就把自己一直不舍得吃的rou松面包留在它身邊。

    遲理看見了，便問她：怎么，喜歡那只貓？

    小遲遇沒有回答，拉著jiejie的手問：它爸爸mama呢？

    可能死了吧。

    難怪。遲遇說，那它和咱們一樣，再也見不到爸爸mama了。

    大概是當(dāng)時遲遇說的這句話觸動了遲理，遲理將露露抱了起來，沒讓它繼續(xù)在外風(fēng)餐露宿，給了它一個遮風(fēng)避雨的家，撿回一條小命。

    這么說起來，jiejie一直都很有同情心，無論對露露，還是當(dāng)年差點死在巷子里的冉禁。

    露露這個名字是遲遇起的。

    溫柔地?fù)崦堵叮堵兑蝗缂韧郧傻嘏P在她懷抱中，見她哭，就像是通了人性，輕輕將她的淚水舔去。

    露露舌頭上的倒刺刮得遲遇有些痛，遲遇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之后，將它放下。

    周圍的人實在太多，貓又是非常敏感的動物，聽見稍微匆忙一點的腳步聲都會受驚，立即逃走。

    露露在這房子里住了很多年，熟悉這兒的所有動線，它一躍而起跳到沙發(fā)背上，一掠而過，靈活地鉆進了書柜和天花板中間，無聲無息地藏了起來。

    當(dāng)年露露來到遲家時帶它去檢查，醫(yī)生看過它的牙齒，推算它應(yīng)該有兩歲了，到今年露露十八歲，按照貓的年齡算已經(jīng)是高齡，身手依舊矯健得看不出真實年齡。

    遲遇發(fā)滯的目光追隨了露露一段路，風(fēng)塵仆仆趕回來，還未適應(yīng)時差的她因為疲倦，腦中一時空白，只與jiejie的遺照隔著一層玻璃對視。

    直到身后越來越吵鬧的對話聲擠進她的耳朵，她才漸漸回過神，看向身后。

    靈堂門口，遲家的一群遠房親戚們將冉禁圍住，不讓她前進，也不讓她后退。

    冉禁手里握著一包紙巾，面色如霜地看向前方，從遲遇的角度正好能發(fā)現(xiàn)，冉禁并沒有看著遲家任何一個人。

    既然小妹回來了，你也該走了。大家都是體面人，你也不想當(dāng)著大姐的面讓彼此難堪吧？說話的是遲遇的大伯。

    他叼著根煙，時不時吸一口，寬大而黑黝黝的臉龐上滿是歲月留下的痕跡，支棱著的寸頭已經(jīng)斑白了不少，嗓子更是早就被煙給熏壞了，沙啞不堪。

    說起來，這是遲遇四年以來第一次見這位大伯。

    站在一旁的小姨將大伯的話接了過去：是啊冉小姐，這兩天多虧了你，忙里忙外的，我們遲家人會記得你這份心的。我聽說你和我們小理不是已經(jīng)斷關(guān)系了嘛？怎么還當(dāng)了遲氏集團的董事長？哎，我說你一個女孩子年紀(jì)輕輕，商場上那么多爾虞我詐實在太危險，遲氏這么大的集團你也握不住。既然你今天來了，也省得回頭我再去找你，你和小理分手了，論情還是論理，這董事長的位置也不能是你的。我看交給家里年紀(jì)最長的大哥就合適。

    大伯聽了之后，揚了揚下巴，露出理所當(dāng)然的笑意。

    小姨說：你們公司那些事情我也不太懂，交接的事還得冉小姐費費心，等送走小理咱們就去公司里把這事辦了。

    周圍的親戚們附和道：對，對，大哥可以的，無論是年齡還是眼界都最合適。

    大伯用力嘬了一口煙屁股，隨手將煙頭丟在地板上，腳踩上去來回一搓，被踩扁的煙頭和沒燒完的煙葉立即被碾得稀爛。

    遲遇看見jiejie最喜歡的紅檀香地板上，留下了一道丑陋的痕跡。

    大伯?dāng)[了擺手說：這件事不著急，還是送小理要緊。那個誰，冉小姐是吧，這幾天看你也挺忙活，現(xiàn)在這兒都是遲家人，你也說不上話，你先回去。后天吧，后天我直接去公司找你

    不可能。冉禁冷淡地打斷了大伯的話，在一片錯愕的目光中開口，聲音平靜但不容置喙，遲氏集團不可能交給你。

    你說什么？大伯和他身邊的兩個兒子走到冉禁的面前，低頭看著這單薄的女人，你再說一句我聽聽。

    冉禁抬起頭，陰影落在她含光帶刃的眼睛之上，幾乎將她整個人籠罩。

    但她沒有半分退卻的意思。

    遲氏集團不可能交給你們。冉禁語氣平穩(wěn)地又重復(fù)了一遍。

    你算個什么玩意？你他媽的姓遲？遲家的事關(guān)你屁事！給臉不要臉？！大伯的大兒子突然爆聲呵道，在安靜的靈堂內(nèi)猶如銀瓶乍破，刺著在場每個人的耳膜。

    冉禁泰然自若，語帶機鋒：我的確不姓遲，但是我和遲理在一起這么多年，遲氏上下所有生意除了她之外，只有我能接手。交給你們?nèi)魏我粋€人，你們能懂嗎？

    眼看場面就要失控，站在一旁遲遇的小姨哎呀了一聲，上來拉住冉禁，想要將她帶到一旁去說幾句體己話。

    但冉禁半步都沒有動。

    怎么這么倔呢？油鹽不進的。小姨拉不動也就不拉了，惱火道，我都是為你好，你怎么就不識好人心呢？你說你和遲理在一起這么多年，嗐，女人和女人在一起算什么事？沒名沒分的，除了那些八卦新聞，還有誰認(rèn)你啊？就算你跟她一輩子你也改不了姓，姓不了遲。就算你自己認(rèn)這個死理，可你也和遲理分手了不是嗎？怎么還霸占著遲家的產(chǎn)業(yè)不交出來呢？

    小姨說到她和遲理分手的事，冉禁下意識地看向遲遇。

    遲遇正背對著她，不知道聽到?jīng)]聽到，正在她姐的靈堂前摸索著什么。

    熬了兩夜的姑姑身體本來就不太好，見大伯一家子要在靈堂上鬧事，一邊咳嗽一邊上前來拉住大伯：大哥，小冉這些年幫了小理多少，我是看在眼里的。你們住的遠比較少過來，可是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大伯的二兒子指著冉禁：甭說這些廢話了，堂姐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還不知道呢?？此罩媒愕倪z產(chǎn)不撒手的樣子估計早就盯上堂姐的錢了。cao，她不會就是兇手吧？

    一群人圍著冉禁七嘴八舌，恨不得將她拆開了掰碎了，化成齏粉也要一粒一粒地質(zhì)問。

    冉禁并不想再與他們多說。

    本以為自己留下可以幫點忙，沒想到添亂了。

    鬧哄哄的靈堂也并非她的本意，對于遲理而言必定是不敬的。

    冉禁打算暫時離開。

    但這些人圍著她，除非她愿意立即交出遲氏集團，否者肯定不會讓她離開。

    一個人影從不遠處晃了過來，冉禁原本已經(jīng)低垂的眼眸被一根銀色的事物吸引。

    遲理的高爾夫球桿從大伯的兩個兒子臉中間伸了進來，原本還在唇槍舌戰(zhàn)的二人被這閃著戾氣的玩意嚇得一瞬間噤聲。

    遲遇用高爾夫球桿將人群撥開，面對著大伯說：好久不見了大伯，有四年了吧。記得上次你來我們家的時候我還是個高中生，你是來向我姐借錢的。后來二十萬還我姐了嗎？

    大伯被她這么一說，頓時哽住了。

    還有，小姨，你倒是來得挺勤，三天兩頭就把你那些狐朋狗友往我jiejie面前領(lǐng)，讓我jiejie給介紹工作。也就是我jiejie念舊，能容得了你，換成我早就清掃垃圾了。說我大嫂不姓遲，怎么，小姨，你什么時候改姓遲了？

    小姨張口結(jié)舌，起草了一個你字之后，半天接不下后文。

    遲遇將在場的各位這些年從遲家得到的利益一一細(xì)數(shù)，誰也沒落下。

    遲氏是我姐和我大嫂一手打拼出來的，熬過多少日夜我全都看在眼里。而你們這些人中，只有姑姑和姑父看我們姐倆可憐，寒來暑往地照顧。除此之外，大伯，小姨，你們做過什么？我jiejie尸骨未寒，倒是一個個都惦記起她的家產(chǎn)。不過是姓著同一個姓罷了，你們算個什么玩意這句話我悉數(shù)奉還。我這些年不在國內(nèi)，你們可能對我的脾氣不太了解。今天如果你們是真心實意來接送我jiejie最后一程，那我歡迎你們。如果你們是想來生事的話

    遲遇抬手一舞，手中的高爾夫球桿對著她堂弟的腦袋呼地一聲揮去。

    堂弟嚇得立即抱頭一個深蹲，啪地巨響，遲遇將他身邊的花瓶打了個粉碎。

    那我會讓你們好好認(rèn)識認(rèn)識我。

    遲遇的長發(fā)有幾縷因為她的動作凌亂地搭在臉前。

    狠絕的話、陰沉的笑以及下手之重，終于讓靈堂恢復(fù)它應(yīng)有的肅穆和安靜。

    第7章

    遲遇的恐嚇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大伯等人沒多久就悻悻而去。

    遲遇將遲理的高爾夫球桿放回了骨灰盒旁，低低地跟jiejie說了聲抱歉。

    無憂無慮只一心埋頭學(xué)業(yè)的小孩，在冉禁不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長大了。

    原本還以為她沒辦法處理好的事，最后處理得很干脆，很強勢，超出想象。

    冉禁說：謝謝，幫我解圍。

    有什么好謝，我知道你是看在jiejie的份上給他們留面子了，不然他們可能都沒法出遲家的門。

    遲遇的聲音比遲理的要輕盈一些。

    她自小就有一份早熟的穩(wěn)重和自信，無論做什么事說什么話都很有自己的主意，擲地有聲，又神采飛揚。

    沉重壓抑，熏得口鼻發(fā)痛的靈堂，因為融入了遲遇的顏色，又有了一絲鮮活的生命力。

    冉禁對著遲遇的背影說：小遇，我走了。

    最有可能惹麻煩的遲家人已經(jīng)惹過麻煩，離開了，剩下的瑣事有管家、傭人和她之前聘請的喪葬一條龍可以幫忙，她繼續(xù)留在這兒也挺尷尬。

    去哪兒？遲遇將球桿放好，擺正后，回眸問她。

    公寓。

    公寓？你不住家里？

    從六年前冉禁第一次被jiejie帶到遲家，她就一直住在這棟房子里。

    二樓南臥，就是她和jiejie的臥室。

    遲遇還住在家里的時候，每天下樓都會和冉禁打招呼。

    家里家具的顏色、盆玩的擺放、餐具的樣式都帶著冉禁的氣息。

    她早就和這個家融為一體。

    不管別人怎么說，怎么想，怎么覺得兩個女人的關(guān)系當(dāng)不了真，從jiejie過世往前推六年，冉禁都是jiejie身邊最親密最信任的人。

    對遲遇而言，這六年來冉禁屬于遲家，這兒就是她的家，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