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夏當(dāng)時并不明白“小美女”只是一種非常普遍的稱呼，聽到之后一下子臉紅了。

    “我叫陳見夏?！?/br>
    陳見夏自打醒過來就心情沉重。

    自己因為暈倒而翹掉軍訓(xùn)，那么會不會有人覺得她在裝樣子、嬌氣偷懶，覺得不公平？

    今天是高中生活的第一天。她不希望因為“特殊待遇”給大家留下壞印象。

    就像當(dāng)初被初中同學(xué)討厭一樣。

    一丁點都不想。

    在陳見夏心里，家鄉(xiāng)縣城的那所小初中好似一鍋沸騰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冒著黏稠的泡泡，學(xué)生們都被熬出模糊而雷同的樣子，從眾地叛逆著，不分彼此。無論他們曠課還是打架，老師都睜只眼閉只眼，反正這些孩子大多只需要混過九年制義務(wù)教育拿到畢業(yè)證，后面是去做工還是當(dāng)兵，都看造化了。

    陳見夏不一樣，她是粥鍋里混進(jìn)來的一粒銅豆子，怎么煮都煮不爛。

    她是老師的希望。班主任預(yù)言她會是這所初中有史以來第一個考上縣一中的女孩——這些老師沒什么能獎勵乖寶寶見夏的，只能護(hù)著她。

    所以大家都不喜歡她。然而也沒有人欺負(fù)她。

    他們覺得見夏是以后會飛上梧桐枝頭的鳳凰——這只鳳凰坐在第一排固定的位置上，不需要在每周五帶著全部家當(dāng)辛辛苦苦串組換座位，也不需要擦黑板掃地倒垃圾。男生們不跟她開玩笑，不逗她不惹她，沒有緋聞沒有流言；女孩子當(dāng)她透明，談?wù)撌裁炊疾粫猩纤?，呼朋引伴時刻意避開她的方向。

    只是誰也不知道，埋頭于配平方程式的陳見夏其實一直在用耳朵傾聽著，每時每刻。

    有時候她帶著某種早熟的優(yōu)越感憐憫這些不知未來艱辛的同齡人，有時候，她憐憫自己這種早熟的優(yōu)越感。

    見夏的整個初中生活就像被兩種不同的情緒煎熬到焦煳的荷包蛋。她常常會在嘈雜喧囂的自習(xí)課上抬起頭，長長地嘆口氣，一種悵然的無力感撲面而來。

    他們多快樂，究竟在笑些什么呢？

    然而這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她甚至開始擔(dān)心，自己老了之后回頭遙望少年時代，會不會只能看到一片空白。

    一片空白，帶著喧嘩又疏遠(yuǎn)的背景音，撲面而來。

    就在這個夏天，陳見夏收到了縣一中的錄取通知書，同時得到了教育局領(lǐng)導(dǎo)的召見——省城的振華中學(xué)第一次面向省會以外的縣市進(jìn)行特優(yōu)生選拔，用縣一中老師的話說，來搶學(xué)生了。

    被搶的是陳見夏。

    她第一次明白了班里的某些女孩子為什么那么喜歡挑唆男生們?yōu)樽约捍蚣?。那感覺真好。

    爸爸mama特意買了鞭炮在家門口放，剛上初中的弟弟被所有長輩輪番摸頭教育“以后一定要像你jiejie一樣有出息”直到不耐煩地遁逃。見夏覺得自己度過了上學(xué)以來最快樂的一個假期，快樂得幾乎害怕新學(xué)期的到來。

    臨行前，mama一直在犯愁如何給見夏打包，一邊收行李一邊抱怨。暑氣難耐，家里不舍得開空調(diào)，電風(fēng)扇吹來的都是熱風(fēng)，mama愈加急躁，話鋒一轉(zhuǎn)又開始教訓(xùn)人，讓陳見夏到了省城讀書一定要爭氣，別出去丟人，否則還不如留在縣一中，省錢離家近，還能多帶帶弟弟，弟弟剛上初中，她一走都沒人給弟弟輔導(dǎo)功課了，初中學(xué)習(xí)多緊張，耽誤了可怎么辦……

    陳見夏聽得心煩，抓起斜挎牛仔包，說要上街轉(zhuǎn)轉(zhuǎn)。

    “姐，那么大太陽你不嫌熱??？”

    弟弟正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吃冰棍一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電視劇，陳見夏偷偷瞪了他一眼。

    小縣城里面只有一個商業(yè)中心，兩條主干道交匯成大十字路口，中間佇立的最高的樓是縣第一百貨商場。

    很久很久之前這里繁榮是因為縣政府和農(nóng)貿(mào)市場，很久很久之后，是因為kfike、sony和周大福。這幾乎是縣里唯一可以正經(jīng)逛街的繁華地帶，所以熟人頻頻在這里偶遇彼此，小情侶們分享同一支冰激凌甜筒，小姑娘們在攤位前圍成一圈嘰嘰喳喳討論哪只發(fā)卡更漂亮……

    然而那天見夏獨自散步到這條街上的時候，行人卻很少。星期三下午兩點，八月最熱的一天，一天中最熱的時候，見夏一路踩著樓群和行道樹的陰影，低著頭，任額前掉落的劉海掃過清潤的眉眼。過馬路時出租車排氣管的熱氣噴在小腿上嚇了見夏一大跳，她伸出左手蓋住眼睛，才感覺稍稍涼快了一些。

    她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反正就是走。也許是馬上要出發(fā)去省城了，心里有些慌。

    不知怎么，她想起小學(xué)時候mama牽著弟弟和她的手來第一百貨商場給外公買老花鏡，弟弟忽然問，省城究竟什么樣。mama逗他說，省城就是好多好多個第一百貨商場集合在一起。

    然而見夏聽見過女同學(xué)們聊天說第一百貨商場其實沒什么可玩的，甚至快餐店只有肯德基，連麥當(dāng)勞都沒有，更別提必勝客什么的了。

    還是省城好玩，她們說。

    這幾個名字讓她一直記到初中。初中時，從沒去過網(wǎng)吧的好孩子陳見夏借用在老師辦公室?guī)兔ε碜拥臋C會，偷偷溜到公共電腦上打開新浪的主頁，在搜索引擎中輸入“必勝客”三個字，終于第一次看到了比薩的樣子。

    那時候，mama摸著弟弟的頭，笑著說，以后有出息了去省城上大學(xué)！

    這些話以前爸媽都只對弟弟說，然而最后被振華搶走的特優(yōu)生，是見夏。

    見夏抬頭看著第一百貨商場門上早已失去光澤的燙金大字，默默告訴自己，要加油。

    陳見夏，省城不是終點。

    她漫無目的地在第一百貨商場里面轉(zhuǎn)了一圈，出門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肯德基。上校老爺爺?shù)乃芟褡陂T口的長椅上，拄著拐杖，依舊笑瞇瞇，不急不忙的樣子。

    她推開門，撲面的冷氣讓渾身毛孔都舒服到戰(zhàn)栗。店里人很少，見夏找了個靠邊的位置坐了一會兒，覺得只享受冷氣有些過意不去，好像占肯德基爺爺?shù)谋阋怂频?，于是站起身打算點些吃的，還沒走到點餐臺，就愣在了半路上。

    一個服務(wù)生把餐盤倒進(jìn)殘食臺，轉(zhuǎn)過身，剛好對上見夏驚詫的目光：“陳見夏？”

    男生叫王南昱。

    熟悉的同學(xué)穿著熟悉的制服，可是看起來那么陌生。

    陳見夏和王南昱幾乎沒怎么說過話，這個男孩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她初中的班級是按照成績來排座位的，老師也知道課堂上亂，生怕好學(xué)生聽不清課，于是將不良少年們一股腦都放在了后排，任其自生自滅。班里爆發(fā)出的起哄和爆笑大部分來自倒數(shù)幾排，有時候見夏會覺得自己是背對著岸的稻草人，每天都聽著人聲如海浪般從背后滾滾襲來，止步于很近的地方，再漸漸退去。

    陳見夏有時不得不走到教室后部去扔垃圾，也會神經(jīng)質(zhì)地感到自己正在被一些不善的目光洗禮。

    但這目光里絕不包括王南昱。他也算半個不良少年，然而見夏直覺他對自己很友好——只是因為一件小事，僅有的一件，很小的小事。

    初二秋天的一個早上，陳見夏拎著香蕉皮站在過道不知所措，垃圾桶和她之間阻隔著一大群男生，正在踢打玩鬧。王南昱注意到了她，走過來，伸出手，笑著說，給我，我去幫你扔吧。

    見夏呆呆地把香蕉皮遞給眼前的男孩，忘了道謝，一扭頭就走了。

    “是、是你啊，在這里打工嗎？”見夏生硬地寒暄。

    王南昱笑了：“嗯，對，也不算打工，要是適應(yīng)的話，就一直做下去?！?/br>
    適應(yīng)的話？見夏有些靦腆地笑了：“總不能做一輩子啊?！?/br>
    她說完就后悔了，哪有自己這么講話的，真難聽。

    陳見夏不知道應(yīng)該再說些什么來彌補這句顯得居高臨下的無心之語，王南昱倒沒在意，好像很諒解見夏不擅言辭。

    “暫時先做一陣子。以后，家里可能讓我去當(dāng)兵吧?！?/br>
    見夏局促地盯著腳尖，“那、那很好?！煤眉佑?。”

    兩個人很快沒什么話可說了，王南昱拎起身邊的水桶，朝餐臺努努嘴說：“你要點餐？快去吧?！?/br>
    見夏點頭，走了幾步，忽然站住。

    “王南昱？”

    “嗯？”

    “上次，上次我忘記跟你說謝謝了?！?/br>
    王南昱張著嘴想了半天，才一拍腦袋，笑了。

    “多大點事兒啊，不就扔一香蕉皮嗎？”

    是啊，多大點事兒——而且還是一年前的事情。

    可他們兩個都記得。

    見夏和王南昱相視一笑，臉上都有些紅。

    “什么時候去省城？”

    見夏有些意外。她的大部分同學(xué)都不怎么關(guān)心中考成績，很多人甚至拿到會考畢業(yè)證后壓根沒去參加升學(xué)統(tǒng)考——比如王南昱。

    她心底有些小得意。他竟然知道她要去的不是縣一中，她可是被振華錄取了呢。

    “下周二?！彼α诵Α?/br>
    “你爸媽送你？”

    “我堂姑和姑父要去省城辦事，正好開車把我捎過去，我爸媽就不去了，車?yán)镒幌隆！?/br>
    “他們挺舍不得你的吧？”

    見夏點點頭，又搖搖頭，最后再次點點頭。

    她自己都不知道父母究竟會不會真的想念她。還有弟弟陪著，他們應(yīng)該不會覺得有太大不同吧，反正原本在家里，見夏也不怎么說話的。

    老話說，手心手背都是rou。

    老話又說，十個指頭不一般長。

    王南昱看出她不想多說，很體諒地轉(zhuǎn)移了話題，“到新環(huán)境，照顧好自己，也別光顧著埋頭學(xué)習(xí)，既然去了省城生活，周末就出去四處轉(zhuǎn)轉(zhuǎn)?！?/br>
    頓了頓，又說：“但是也要繼續(xù)加油，得給我們長臉啊?！?/br>
    她臉一紅，不知道怎么回答，剛剛被mama嘮叨的憤懣似乎被撫平了。陳見夏只是點點頭，輕聲說：“我……謝謝你?！?/br>
    王南昱朝她擠擠眼睛，“不能再說了，一會兒領(lǐng)班該罵我了。這個給你吧！”

    是買快樂兒童餐就能得到的發(fā)條玩具，透明的包裝袋里是正在滑雪的上校。

    他說完就拎著桶跑進(jìn)了里間。見夏盯著手里面的包裝袋愣了一會兒，心里突然有些不好受。她沒有帶多少錢，就到餐臺點了小杯可樂回到靠窗的座位咬著吸管發(fā)呆，有時候看看驕陽似火的窗外，有時候用余光觀察王南昱。他忙前忙后，擦桌拖地，很努力，卻還是被領(lǐng)班罵了一頓。

    見夏摩挲著手中結(jié)上一層冰涼水氣的蠟質(zhì)可樂杯，上面的肯德基爺爺一邊微笑一邊流著冷汗。

    校園里面吊兒郎當(dāng)?shù)摹爱厴I(yè)班大哥”，總是在低年級的小弟面前趾高氣昂，穿上制服干起活來卻也同樣勤快，挨罵的時候，羞赧的臉上仍然是屬于孩子的神情。

    見夏忽然意識到校園其實是一個多么溫柔的地方，可是她的很多同學(xué)，也許再也回不去了。

    那一絲剛剛泛上心頭的感傷被她自己狠狠抹去。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他們總要走上自己的人生路，并不會因為年少懵懂就被命運厚待。

    陳見夏要走的那一條，至少表面看起來明亮而坦蕩。這是她自己爭來的。

    知識改變命運。

    可是知識沒有告訴她，什么樣的命運才算好。

    第二章

    江湖

    于絲絲不止一次夸獎，見夏的名字很好聽。

    當(dāng)她回答對方自己叫陳見夏的時候，這個剛剛揶揄她是軍訓(xùn)積極分子的漂亮女孩笑得更燦爛了，“這名字真好聽！唉，為什么我就要叫于絲絲？”

    十幾年前，絲絲婷婷一類的名字正流行，家長喜歡用這些聽起來洋氣的疊字給孩子取名字，然而洋氣也不過是時代眼光，等孩子長大了，反而開始嫌棄娜娜玲玲這些名字俗氣了。于絲絲就是這樣。

    “絲絲絲絲，嬌滴滴的，膩人。”

    見夏被她的直爽嚇了一跳，只好說：“于絲絲……挺好聽的，真的。”

    于絲絲聳聳肩，沒搭理這句干巴巴的安慰。陳見夏發(fā)現(xiàn)了，她雖然是朝著自己笑，話卻不是說給自己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