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太太膝蓋一軟，回神時屁股已經(jīng)快要黏上沙發(fā)，她覺得不對杵著拐杖立起來：坐什么坐？他打了我孫子，你們該道歉道歉，該賠償賠償，該處分處分，還有什么好說的？！

    許遇行自顧自坐下，長腿交疊在一處，十指交叉置于膝上，自下而上看著她：如果您不想坐的話我也不勉強，只是我這人比較懶，談事情不喜歡站著。

    他招呼也宸：小孩兒，過來。

    見也宸不動，他眼含三分笑意地抬手，指尖朝下在空中勾了勾。

    也宸實在不知道他葫蘆里賣什么藥，慢吞吞地挪過去。

    章宇和教導(dǎo)主任任職這些年，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家長，進了辦公室悠閑地跟在自己家一樣，既不忙著解釋也不忙著處理糾紛，反倒是先給自己和也宸各倒了杯水。

    把水推給也宸后，許遇行才像是想起辦公室里還有其他人：章老師，你們也坐啊，我們坐著說。

    明明坐著的人天然比站著的人要矮上一截，但偏偏許遇行的閑適就給了在場師長一股沒由來的壓力，讓他們不由自主坐了下來。

    唯一站著的崔老太太反而成了辦公室的異類。

    她冷哼一聲，拖著崔城坐下：說吧，到底怎么解決。

    許遇行喝了口水，撩起眼皮看向她：您說是我們家小宸打傷了您孫子，說話要講證據(jù)的，您有嗎？

    崔老太太噌一下站起來：你們也宸不學(xué)無術(shù)心腸歹毒全校都知道，這還要什么證據(jù)！

    老太太。

    許遇行別開她指著也宸手：說話的時候不要用手指著別人，這樣很不禮貌。

    你崔老太太氣急，正要發(fā)難，許遇行率先開口截了話頭，法官斷案都需要證據(jù)，就因為我們小宸成績沒您孫子好，您就這樣倒打一耙，不合適吧？

    崔老太太：你什么意思！

    許遇行笑了笑，他發(fā)現(xiàn)這位老太太很愛說這句話，但他可沒耐心像章宇一樣語重心長地給她解釋。

    他面色隨之一冷：字面意思。

    許遇行放下腿站起來，像棵拔地而起的參天巨樹，一米五幾的崔老太太得仰著脖子才能看到他的臉，也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體型上的壓迫。

    您沒證據(jù)，但我有。他單刀直入，就像章老師說的，學(xué)校保安親眼看到您孫子帶著人來找我們小宸麻煩，監(jiān)控也記錄得一清二楚，這些您都選擇性失明也就罷了。但您應(yīng)該知道學(xué)校附近的小區(qū)都有監(jiān)控吧，您孫子和我們家小宸各自的傷到底是怎么來的，把監(jiān)控調(diào)出來不就知道了？

    如果是我們家小孩兒先挑事動手，那您說的道歉賠償處分，我都沒有異議。不過，如果是崔城先動的手

    許遇行頓了頓，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賠償和處分自不用說，我還需要您當(dāng)著全校師生的面對于您詆毀和冤枉我們小宸的事情道歉。

    啊他想起來，對著教導(dǎo)主任補充，還有您，王主任。

    王主任被他單獨點名，臉色難看。

    崔老太太一心覺得自家孩子無辜，立刻就要跟著許遇行去調(diào)監(jiān)控，反倒是崔城，在許遇行話說完后臉都白了。

    崔城從小就是由奶奶帶大的，奶奶對他寄予厚望，逢人便炫耀他的獎狀和成績，為了不讓奶奶失望，他學(xué)校之外的所有時間都被課外輔導(dǎo)給占滿了。

    但也就是在課外補習(xí)的時候，他喜歡上了補習(xí)班的一個女生，原本鼓起勇氣打算表白，話都沒出口就被姑娘察覺意圖給拒絕了，但崔城不想放棄，反而越挫越勇對姑娘展開了追求。

    后來知道她去了某個畫室學(xué)畫，就想報名同一個畫室，借此和她拉近關(guān)系。

    那天崔城滿懷欣喜地往畫室去，還沒走到畫室門口就看到自己喜歡的女生和另一個男生靠得極近。

    偏偏那個男生他也認(rèn)識，就是他們學(xué)校的風(fēng)云人物也宸。

    看著他們兩人的熟稔模樣，看著女生落在也宸身上的欽羨目光，崔城心態(tài)崩了。

    高一剛開學(xué)的時候他暗戀班上一姑娘，還沒和人家建立起友誼，就聽那姑娘和姐妹鬧著說要去給高二的也宸學(xué)長表白。最后到底有沒有去表白，表白成功與否他都不知道，但他結(jié)結(jié)實實記住了也宸的存在。

    一次兩次，崔城難免就記恨上了也宸。

    他實在想不通也宸到底哪里好，成績差得一塌糊涂，身上那么多亂七八糟的傳聞，讓老師都頭痛的問題學(xué)生為什么能讓那么多女生對他另眼相看，前赴后繼地涌向他身邊？

    就因為他長得帥？家世好？吃穿用度都是名牌？

    可這些有什么用？

    他還不是連大學(xué)都上不了！

    他一邊覺得女生都是只看臉不注重內(nèi)涵的膚淺生物，一邊對也宸兩次三番綠他耿耿于懷，越想越過不去，連夜聯(lián)系了他沒上高中去了隔壁職高的同學(xué)。

    職高這種地方本來就不是認(rèn)真學(xué)習(xí)的人會去的學(xué)校，藍毛一聽有人不知天高地厚勾引自己好兄弟的女朋友，當(dāng)即拉幫結(jié)派帶著一群小弟要去給也宸點顏色看看。

    崔城第一次充當(dāng)這種角色，即緊張又害怕，甚至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楚的膨脹。

    在把照片拿給也宸前他還大度地想，如果也宸好好解釋，說句我錯了他就不和他計較。

    他本來就只是想帶著藍毛也嚇唬嚇唬也宸，前面也仔細叮囑過他不要動手，結(jié)果誰想也宸一對五都不帶怕的，一包磚頭掄得風(fēng)生水起，最后連拉架的他也難免于難。

    崔城從沒打過架，滿臉開花地回家想藏也藏不住。

    奶奶問起來他又不能說是自己主動找事，只能掠過這部分含含糊糊地說是被學(xué)校里的壞同學(xué)打的。

    他本來想的是反正在家里別人也不知道怎么說都行，哪想當(dāng)晚奶奶就打電話給他班主任討說法，第二天還非要跟著他到學(xué)校去。崔城奶奶在家向來強勢，他根本就攔不住，被拽進辦公室和也宸對峙的時候他一句話都不敢說。

    他實在心虛，但愧疚中又夾雜著絲絲僥幸。

    愧疚的是他居然做出這種誣陷別人的小人行徑，又僥幸還好也宸在學(xué)校風(fēng)評不好，老師們基本都站在他這邊。

    雖然很對不起也宸，但是事情鬧成這樣，他實在不敢接受老師同學(xué)們失望的目光和指責(zé)。崔城甚至打定了主意，等奶奶走后找教導(dǎo)主任求情讓他撤銷對也宸的處分。

    可這一切，都隨著許遇行的到來被打破。

    不管他心里怎么彎彎繞繞，到底也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高一學(xué)生，本來就因為對家長和教導(dǎo)主任撒謊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聽到許遇行要調(diào)取學(xué)校附近小區(qū)的監(jiān)控，崔城慌亂得幾乎坐不住。

    崔老太太氣勢洶洶往外走，走了一半才發(fā)現(xiàn)崔城坐在沙發(fā)上沒動，退回來時還在安慰他：城城別怕，事情是怎么樣就是怎么樣，奶奶和王主任都會給你做主的！

    她拽了半天也沒把崔城從沙發(fā)上拽起來，包括教導(dǎo)主任和章宇都覺得有些不對勁，崔老太太手里的拐杖在地上猛擊兩下：崔城！

    這兩聲急促的叩擊聲，終于在崔城搖搖欲墜的心防上戳了兩個窟窿，他潰不成軍，涕泗橫流地抬起頭啞著嗓子喚了聲奶奶。

    看了半天熱鬧的許遇行好整以暇地坐下，他看了眼身邊的也宸，惡趣味地展唇道

    宸宸別怕，事情是怎么樣就是怎么樣，哥哥和章老師都會給你做主的。

    第21章

    哥哥。

    這兩個字，很輕很輕地在也宸心里撞了一下。

    他看著許遇行，好半天都沒移開眼。

    旁邊心態(tài)全崩的崔城一五一十將昨天事情的具體情況和盤托出，許遇行俯身把桌上的抽紙給他推過去。

    男人今天穿著件黑T，墨一樣的黑把他冷白的膚色襯得有些過曝似的白，弓腹展臂時肩背會扯出一條充滿力量又好看的線條。

    也宸坐在許遇行右手邊，他前傾或者向左側(cè)頭時便能看見他紋在耳后的簡筆小狗。

    今天許遇行摘下了耳朵上的鉆，換上了一排小銀圈。

    也宸就盯著小狗小黑豆一樣的眼睛，和許遇行耳朵上那一排銀閃閃的耳環(huán)發(fā)呆。

    許遇行自然有所察覺，他在崔城背景音一樣的嗚咽和陳訴中偏頭，面對其他人疏離冷漠的雙眼看向也宸時便自然暈染起幾分笑意。

    小貓今天怎么呆呆的。

    又是那種輕佻的，逗人玩的語氣。

    換在平常也宸早就火冒三丈地齜牙炸毛了，而此刻聽到這句話，也宸卻沒由來的一陣心慌。

    他也不知道他在緊張什么，下意識就從沙發(fā)上站起來，避開了許遇行含笑的雙眼。

    他一站起來便引來了辦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

    原本哭得眼淚婆娑的崔城抬起頭，片刻之間，他和面前這位假想敵的位置就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對調(diào)，他受眾人指責(zé)，承受老師家長讓人無地自容的目光，心里松口氣的同時又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兒。

    像是委屈，又像是嫉妒，或者說是羨慕。

    他不懂，為什么也宸在面對莫須有的指責(zé)時能面不改色，在被證實他才是受害者的時候仍然沒有太大的反應(yīng)。

    就好像他并不在意別人的目光一樣。

    這樣一想，崔城哭得更傷心了。

    一直沉默著等待崔城哭完，再和雙方家長商量如何處理這件事的章宇也看向他：也宸？

    也宸是個沒什么耐心的人。

    當(dāng)他不知道怎么處理剛才面對許遇行時滋生出的那點莫名其妙的情緒時，他便打心底里感到一陣煩躁。

    看許遇行煩，看哭得咦嗚嗚咦仿佛自己是個受害人的崔城煩，看溫吞好脾氣的章宇也煩。

    他一刻也不想繼續(xù)在這個辦公室待下去。

    章老師，也宸說，沒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

    說完也不等任何人回應(yīng)，火燒屁股似的就往辦公室外走。

    也宸。章宇叫住他。

    崔城是實驗班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之一，這件事他雖然做得不對，但章宇知道和處理也宸這種劣跡斑斑的學(xué)生不同，校方在對于崔城這件事上一定會做出一個把各方面影響都降到最低的處理結(jié)果。

    譬如說僅讓崔城給也宸道歉，嚴(yán)重一點也可能再會給到崔城一個口頭教育。

    學(xué)校明明應(yīng)該是一個對所有學(xué)生都一視同仁的地方，但偏偏學(xué)校也是一個會吃人的小心社會，用成績把學(xué)生們分出一個三六九等。

    章宇深知這些潛規(guī)則，但他能力有限，就算據(jù)理力爭或許也無法給到也宸一個能彌補他所受傷害的完美結(jié)果。

    叫住也宸之后他突然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來安慰他，最終只能說：你先回教室吧，別再亂跑了。

    他說的別亂跑，就是提醒也宸別逃課。

    也宸回頭時不小心瞟到坐在沙發(fā)上的許遇行，他飛快移開視線，臉色不怎么好看地應(yīng)了聲：哦。

    他兩步邁出辦公室，一直在門外偷聽和把許遇行領(lǐng)過來就沒有走的女生齊齊撲過來。

    白景平：宸兒，怎么樣沒事吧？

    女生憤憤不平：這個高一的也太過分了！

    沒事。也宸搖頭，走了兩步又退回來問白景平，帶煙沒？

    兩人目光一撞，白景平對旁邊女生說：陳楠你先回去吧，給大家說宸兒這邊沒啥事。

    他勾著也宸肩頭往另一個方向走：走走走，這半天聽得我那個火大，早就想來一根了。

    兩人勾肩搭背，準(zhǔn)備溜去男廁所吸煙。

    走前也宸側(cè)頭往辦公室看了眼，許遇行仍是那副閑散姿態(tài)坐在沙發(fā)上，他十指交叉，一邊胳膊懶洋洋搭在沙發(fā)扶手上，沒什么表情的側(cè)臉看上去有些難以接近的冷峻。

    辦公室這些人，許遇行也只有對上章宇時稍微和煦一點，他還清楚記得之前教導(dǎo)主任和崔老太太說也宸的那些話。

    也宸走了他也沒挪窩，極有耐心地看著崔城哭，也不催，等他哭聲漸弱才悠悠然開口：那現(xiàn)在就來說一下這事怎么處理吧。

    被他一提醒，辦公室的氛圍突然窒住。

    崔老太太怎么也沒想到事情的真相居然是這個樣子，她被自己孫子氣得腦瓜子都是疼的，在最開始要舉著拐杖去揍人被章宇拉住后便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吭，任由崔城在她旁邊哭得傷心。

    聽到許遇行的話，她才抬頭：這件事是我們的錯，就按你說的，我會帶著崔城當(dāng)著全校師生的面給他道歉。至于處分

    她頓了下，看向教導(dǎo)主任。

    老實說，她并不是一個不明事理的人，相反之前之所以能夠氣焰囂張地和章宇據(jù)理力爭，就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在理?，F(xiàn)在知道都是崔城在撒謊騙她，即使知道當(dāng)眾道歉會讓崔城在接下來的兩年高中生涯里面臨什么，她也要他道這個歉。

    錯了就是錯了，這沒什么好辯解的。

    但記過處分，如果可以她還是希望崔城不要背上。

    在她的認(rèn)知里，學(xué)生一旦背上處分，那就會記錄進檔案跟著崔城一輩子。

    即使她現(xiàn)在再恨鐵不成鋼，也不希望崔城的檔案里永遠留下這么一個污點。

    老太太的明事理有點出乎許遇行意料。

    他同樣看著教導(dǎo)主任，等著他開口。

    而王主任此刻，就有些騎虎難下了。

    首先是他作為一名教師，肩負(fù)的教書育人的職責(zé)，卻一葉障目，險些冤枉了也宸。在這點上，他確實是錯的。

    但人無完人，他不是不能給也宸道歉，但那也得是私下，讓他當(dāng)著全校師生的面做檢討，他這張老臉還往哪里擱？

    不過是受了點委屈，那要不是也宸一直那么不服管教，他至于對他抱有這種固有印象嗎？

    但偏偏前面那么不依不饒的崔老太太，說到道歉都能毫不含糊一口應(yīng)下，此時辦公室里青中老三個人六雙眼睛都等著他，讓他怎么說他做不到？

    許遇行像是看穿了他，不給情面地嘲諷道：王主任，您不會是拉不下臉吧？

    王主任面色一僵。

    許遇行似笑非笑：冤枉了學(xué)生也不道歉，這就是您的師德？

    王主任臉色發(fā)青。

    許遇行又說：聽說貴校有三百多年歷史，我看也不過如此。

    王主任的臉直接由青轉(zhuǎn)黑。

    許遇行繼續(xù)說：身教重于言傳，王主任，您不做個表率您讓他視線在屋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落在崔城身上，崔城怎么看您？還是說，您想讓您學(xué)校幾千名學(xué)生都向您學(xué)習(x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