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點的其他人照顧她，在宿舍的最里面額外隔出間獨立的小單間，給她當(dāng)做房間，因此出去的路上她得繞過男寢被撞得橫七豎八的床位以及隨地丟著的衣服和被子，多花了不少工夫。

    經(jīng)過艱難的跋涉和搏斗，她終于擠進(jìn)人群，看清了事件的中心。

    難得開一次的聚光大燈打開了，將大半個院子照得亮如白晝，光柱的中心是一具光溜溜臟兮兮的小身體，后面的圍墻上趴了一只長著黃底空心斑紋的大貓。

    強光和眾人的圍觀明顯讓那個孩子感到了不安，他背身低頭，躲避著刺眼的強光，攀住圍墻，努力嘗試往上爬。每次腳剛一離地，就被墻上的花豹按著腦袋輕輕推回地上。

    這樣的拉鋸應(yīng)該持續(xù)了有好一陣，圍觀群眾不再滿足于圍觀，有幾個人——尤其是屢戰(zhàn)屢敗的行動小隊成員們——蠢蠢欲動，想過去實施抓捕，又忌憚著旁邊的花豹，不敢下手。

    王看見安吉拉出現(xiàn)，習(xí)慣性地湊到她身邊，低聲跟她商量：“安吉，我記得你跟它關(guān)系不錯，不過畢竟是自由狀態(tài)，說不準(zhǔn)會不會發(fā)動襲擊……要不我還是去準(zhǔn)備麻醉彈？”

    安吉拉聽著，下意識朝墻上的花豹望過去，發(fā)現(xiàn)對方也正看著她，眼神里是無條件的信任，和懇切的請求。

    也許是之前相處的那段時間留下的默契仍在，她仿佛能聽到她在問：我能把他托付給你嗎？

    如果安吉拉還是之前愛心泛濫的她，肯定會毫不猶豫點頭答應(yīng)了；但她對自己的改變心知肚明。

    如今她冷硬淡漠，心口灼燒著不甘的火焰，一天到晚一心只想訓(xùn)練變強，直到強得擁有足夠復(fù)仇的能力。這樣的她，并不適合作為一個孩子的養(yǎng)育和教育者。

    她想了一陣，抬腳朝老朋友走過去，想面對面詳細(xì)談?wù)勥@個問題。

    花豹，也就是喬安娜，則把安吉拉的主動靠近當(dāng)成了默許，如釋重負(fù)地站起身。

    擔(dān)心再待下去會被愈發(fā)強烈的不舍和眷戀打敗，臨時反悔把小朋友搶走，她甚至不敢多看丹一眼，咬著牙跳下圍墻，把慌亂的呼喚拋在身后，頭也不回地鉆進(jìn)茫茫夜色之中。

    早先為了哄丹出來，喬安娜說的是帶他找吃的。就跟兄姐一樣，母親說的話，丹小朋友從不懷疑，即使是被獨自丟在陌生的地方，他也覺得是覓食途中遇上危險，母親逃走而他沒跟上。

    他迷茫、困惑而又無助，匆匆忙忙扒著對自己而言有些高的石墻往上蹦，過長的指甲別斷在石頭的縫隙里，疼得他不得不松了手，落回地上。

    逃跑失敗，又恰逢身后傳來腳步，他立刻捂著痛處飛快轉(zhuǎn)身，貼著墻根，警惕地望向靠近的女人。

    這個人——這個人他見過！

    丹皺起鼻子，從喉嚨里擠出威脅的咆哮：“你走開！我不喜歡你！”

    當(dāng)然，落在人類耳朵里，這就是幾個含混不清的音節(jié)。

    喬安娜離開，幾個還在觀望的男性志愿者也敢靠近了，一個人身先士卒，趁丹只顧著瞪安吉拉，一把攥住他細(xì)瘦的手臂，將他拖進(jìn)懷里，攔腰抱起。

    男性的力量和主動性使得這一連串動作相當(dāng)迅捷且堅決，丹愣了一會，才后知后覺地尖叫起來，拼了命地踢打、扭動掙扎，又在橫過來的手臂上“吭哧”重咬了一口。

    饒是皮糙rou厚的男人也疼得吸了口氣，半是吐槽半是埋怨地說了句“小崽子咬人還真挺疼的”，把丹的小身子夾在胳膊下面，空出另一只手，捏住丹的兩頰，強行讓丹松嘴，把自己的小臂從丹牙下拯救出去。

    接著，他一手握住丹的兩個手腕，一手抓住兩個腳腕，小朋友就跟被繩子捆住差不多，如何彈跳都掙扎不開了。

    他像拎小雞仔一樣把丹向四周圍著的同伴們展示了一圈，又征求安吉拉的意見：“怎么處理？”

    因為姿勢變化，有什么東西從小朋友胸前滑了下來，掛在脖子上晃蕩晃蕩，然后終于被甩脫了，掉到地上。

    安吉拉原以為是男孩身上的污垢太厚，以至于搓出泥條了，但光打在地上，那東西竟隱約有點不起眼的反光，這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把它撿起來，放在手心，搓著上面不知道糊了幾層的泥巴。泥巴殼子被摳掉，露出下面銀亮的掛墜。

    d……a……n……

    安吉拉辨別著花體的字母，挨個拼出來，接著便詫異地挑起了眉。

    “丹？你的名字？”她問被動倒掛著的男孩。

    她的疑問自然沒有得到回答。

    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對目所能及的每個人怒目相向，喉嚨里滾動著聽不懂的咕噥，還不時空咬兩下，牙齒磕得“咔咔”直響，顯然只要有誰不長眼把手或者其他部位伸到他面前，必定會遭到他狠狠的一口。

    安吉拉盯著宛如一只真正的小動物的孩子看了一會，輕嘆了口氣，說：“找個房間把他關(guān)起來，讓他先冷靜一下吧?！?/br>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改了好幾版，最后還是決定換視角寫了，從喬安娜的視角講不太清楚。

    其實這應(yīng)該是周日的更新，之前答應(yīng)的周末補更先欠著，有時間就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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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6章 、一百一十六只毛絨絨

    之前為了找丹,?喬安娜帶著辛巴日夜兼程走了將近一個月，苦行軍式的長途跋涉讓辛巴對非必要的運動產(chǎn)生了生理性的恐懼。因此喬安娜假借幫丹找食物的理由帶丹出門時，辛巴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同行,?表示要獨自留在宿營地睡覺。

    也因為這樣，之后發(fā)生的種種——包括喬安娜帶著丹到了志愿者們的據(jù)點、引起一波轟動、最后把丹托付給安吉拉這一系列事情,?辛巴都一無所知。

    他甚至沒注意到喬安娜返回的時候沒帶著丹。

    那時他睡得正香，聽到有腳步聲靠近,?抬了抬頭,?瞇縫著眼睛迷迷糊糊喚：“媽咪？”

    “是我。”熟悉的聲音應(yīng)。

    于是他本能地放下了僅有的一點戒備,?一頭栽回地上，安心重回夢鄉(xiāng)。

    一覺到天亮。

    直到睡醒坐起來舔了一會毛，辛巴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對勁,?放下爪子,?左右張望了一圈，鼻翼翕動著，在空氣中搜尋篩選氣味信息。

    目標(biāo)氣味很淡，明顯是經(jīng)過時間稀釋后留下的陳舊痕跡。他愈發(fā)疑惑,?忍不住站起身，把附近的幾棵樹后和幾片草叢里全找了一遍，邊走邊嗅聞,?始終沒發(fā)現(xiàn)想要的新鮮氣味。

    他想了又想，驀然間恍然大悟,?匆匆忙忙跑回母親身邊，報告不得了的新發(fā)現(xiàn)：“媽咪！媽咪！弟弟不見了！”

    喬安娜花了一整晚的時間說服自己不要再跑回去把丹搶回來，相對應(yīng)的，也一夜沒闔眼。大腦沒得到充足的休息，她反應(yīng)有些遲鈍,?呆了半天才回復(fù)：“……什么？”

    辛巴沒料到會得到這種反應(yīng)，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了喬安娜好幾眼，用最夸張的語氣重復(fù)強調(diào)：“弟弟、弟弟他不見了！失蹤啦！”

    相較于從小一起長大的meimei艾瑪，辛巴更喜歡弟弟丹。兄弟之間總是更有共同語言，相處起來更默契也更融洽——才不是因為他對艾瑪打架打贏過他耿耿于懷呢！

    所以發(fā)現(xiàn)最喜歡的弟弟就在眼皮底下失蹤了，他難得展現(xiàn)出了兄長的表率，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重視起這場懸案的調(diào)查。

    辛巴指望著自己的強調(diào)能讓母親像之前發(fā)現(xiàn)艾瑪離家出走那次那樣焦急起來，緊迫起來，二話不說拖著他出門展開搜尋。

    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他的mama依然一動不動地趴在原處，四爪垂下，臉貼在樹枝上，耷拉著眉眼，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樣。

    喬安娜原本不想說話，但辛巴顯然認(rèn)為她的沉默是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堅持不懈地在她耳邊聒噪，反反復(fù)復(fù)強調(diào)。

    親手把養(yǎng)了這么久的孩子送走，并接受從此以后無法再見面、見面也是陌路的可能的結(jié)果，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回憶里的過去和預(yù)想中的未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喬安娜只要想到丹意識到自己又失去了一任母親，像她思念他一樣思念她，半夜呼喚著她醒來的場面，心里就像扎進(jìn)了一根小刺，每次呼吸都頓頓地疼。

    ‘丹’這個名字，也許會成為她永遠(yuǎn)無法坦然面對的禁語。

    如今辛巴不讓她安靜待著好好冷靜一下也就算了，還在她耳邊無限次循環(huán)“丹丹丹”，她再不阻止，一顆脆弱的小心臟遲早被扎成篩子。

    她只好開口回應(yīng)：“我知道了?！?/br>
    她的話音還未落，辛巴就積極地接口，替她謀劃起了下一步：“我們要去找他嗎？從什么地方找起？他是不是昨晚沒吃飽，又偷偷跑出去找吃的了？……唔，也不對啊，他之前從沒這樣過，他晚上睡得可死了……”

    喬安娜嘆了口氣：“他沒有失蹤，辛巴，是我把他送走了?！?/br>
    “……難不成是野犬回來把他帶走了？”辛巴自顧自地推理著，突然卡在了半途。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睜大了，瞳孔緊縮成一條細(xì)縫，這是緊張和不可思議的表現(xiàn)。他愣了幾秒，弱弱地反問：“什么？我大概是聽錯了，媽咪，你剛才說，是你把他送走了？”

    他密切地觀察著喬安娜的反應(yīng)，神色里帶著試探和討好，迫切希望能從喬安娜嘴里聽到否認(rèn)。

    可惜現(xiàn)實注定要讓他失望了。

    “對，”喬安娜說，“還記得嗎？我之前就跟你說過的?！?/br>
    辛巴想起來了。

    喬安娜的確跟他說過準(zhǔn)備將丹送給別人照顧撫養(yǎng)，也解釋了為什么要這么做，似乎很有道理，但他和當(dāng)事人并不在乎其中的原因和必要性，他們只關(guān)注結(jié)果——丹要跟母親分開，他們兄弟兩個也不能再繼續(xù)一起生活。

    想當(dāng)然耳，兄弟倆同仇敵愾，一口回絕了這個主意。

    喬安娜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一個民主的母親，她會尊重孩子們的意見，比如決定下一餐吃什么的時候。這直接導(dǎo)致，孩子們一旦與她意見相悖，就總敢于直言提出異議。

    “為什么？！”跟前一次一樣，辛巴立刻跳了起來，厲聲抗議，“上次弟弟也說了，他不愿意走！”

    “辛巴——”喬安娜警示性地拉長聲調(diào)，等辛巴的情緒稍微平復(fù)，才壓著脾氣耐心解釋，“我說了，他不適合跟著我們生活。”

    辛巴又顯著激動起來：“什么叫不適合，我們不是一直生活得好好的嗎？”

    他很難理解這個說法，畢竟對動物而言，生存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能填飽肚子、抵御威脅、在自然的威脅和挑戰(zhàn)中堪堪保住一條小命罷了。

    原始條件能提供的追求太少，哪怕是大貓中最講究的花豹，提高生活質(zhì)量的舉措也不過是在吃較大的獵物之前先拔毛剝皮、享受一下更好的食物口感。

    而且，動物的觀念里不存在送養(yǎng)的概念，母親放棄幼崽，只有唯一的一個說法——遺棄。

    會迫使母獸走到遺棄幼崽這一地步的一般有兩種理由：一是環(huán)境惡劣或母親本身身體抱恙，無法繼續(xù)撫養(yǎng)；二是幼崽先天不足或后天患病，為了保全其他幼崽，不得不做出犧牲。

    結(jié)合實際，前者不符合，后者倒是擦了點邊?？杉词沟は忍觳蛔闵眢w弱，喬安娜不也堅持撫養(yǎng)了他這么久嗎？怎么突然就改變主意了呢？

    辛巴不論怎么想，都覺得這是一場毫無緣由的不合理的‘遺棄’。

    大概是觸景生情，又或者是未雨綢繆，他覺得放任這種事情發(fā)生，下一回慘遭拋棄的就該是他了。

    被動挨打行不通，他必須先下手為強。

    辛巴一骨碌爬起來，扭頭就走。

    喬安娜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又實在沒精神管，沒阻止也沒詢問，只癱在樹上默默看著。

    辛巴走出去幾百米，猶豫著慢下腳步，扭過頭朝喬安娜的方向看了一眼。

    大概沒想到喬安娜會采取以不變應(yīng)萬變的策略，他愣了愣，原地踟躕了一陣，又裝作不經(jīng)意地繞了個圈子兜回來，在經(jīng)過喬安娜躺著的樹時氣鼓鼓地從鼻子里噴了口氣，故意大聲說：“我說到做到，弟弟去哪我去哪！”

    他大步走開，實際上眼角余光一直留意著喬安娜的動向，見喬安娜遲遲沒有反應(yīng)，他跺了跺腳，又著重強調(diào)了一次：“我要去找弟弟了！”

    演技太用力，表現(xiàn)太刻意，瑕疵一挑一堆，卻反而使整場表演多了些情景喜劇的味道。

    喬安娜看著覺得有趣，心情也不知不覺輕松了一些，配合著催促：“行，你去吧，那個方向一直走，會看到一堵石頭搭的墻，就是那?！?/br>
    辛巴傻眼了。

    他沒有出聲，但他的表情和眼神明確體現(xiàn)了他當(dāng)前的內(nèi)心活動：還有這種cao作？？

    喬安娜死氣沉沉地耷拉著的尾巴尖端勾了勾，左右輕甩，顯露出貓科動物特有的愉悅和笑意。

    經(jīng)辛巴這么一打岔，她也不再在牛角尖里打轉(zhuǎn)了。

    據(jù)點的志愿者都是好人，就算安吉拉還沒從痛失所愛的打擊中緩過來，無法為丹提供照顧，丹跟著其他任何一人生活，都不會吃虧。她做的舉措很明智，也很正確。

    丹既已平安回歸人類社會，前途一片敞亮，她最初的計劃也算是圓滿完成了，接下來只是如何調(diào)整心態(tài)、接受離別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