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琢沒有趁機(jī)交游，在位置上坐到宴席結(jié)束，才跟著翰林院的人一同出宮。

    馬車轉(zhuǎn)入永寧坊的巷中，謝琢真因為在宴上喝了幾杯酒，頭尚有些發(fā)暈，發(fā)現(xiàn)馬車停下后，他慢了兩拍才問葛武：“怎么了？”

    話音剛落，眼前的車簾被掀開，寒風(fēng)送入，陸驍探進(jìn)身：“是我。”

    他換上了繡夔紋的深藍(lán)色常服，去了革冠，普通的衣飾亦被他穿出了英武俊朗的姿態(tài)。

    陸驍打了聲招呼，便毫不客氣地進(jìn)到車內(nèi)，在謝琢旁邊坐了下來。

    謝琢揉了揉額角，嗓音是他自己都沒發(fā)覺的熟稔綿緩：“連衣服都換了？你什么時候離席的？”

    “陛下走了我就跟著走了，宴上吃的不好吃，歌舞也不好看，沒什么意思?！标戲敻舻媒?，敏銳地嗅了嗅，“你喝了多少酒？”

    謝琢回憶：“五六杯？在殿中沒什么感覺，現(xiàn)在有點(diǎn)難受。”

    陸驍席上也在暗暗關(guān)注，謝琢面無表情時，很有距離感，不少人想去跟這位圣眷正濃的天子近臣套近乎，猶豫一番，都沒敢上前。

    不過咸寧帝領(lǐng)眾臣敬天地、眾臣敬圣上時，酒是沒辦法不喝的，陸驍總覺得謝琢的語氣有點(diǎn)委屈，于是耐心安撫道：“薔薇露灑這種酒后勁比旁的酒要大，不過五六杯應(yīng)該沒什么，緩一緩，散了酒氣就不會難受了?！?/br>
    謝琢又慢了半拍才應(yīng)道：“嗯，好?！?/br>
    這聲“嗯”鼻音很重，又綿軟，聽得陸驍耳尖一紅。他聲音不由地低下來，哄道：“延齡，你頭疼不疼？渴不渴？難受嗎？”

    可能是因為喝了酒，謝琢張張口，說出了平時不會說的話：“如果……我說口渴呢？”

    陸驍立刻回答：“我現(xiàn)在就去幫你找水來?！?/br>
    馬車內(nèi)驀地安靜下來，謝琢倚在軟枕上，香囊隨著車輪的行進(jìn)晃晃蕩蕩，他半睜著眼，看了陸驍許久，突然喊：“馳風(fēng)。”

    陸驍指尖一顫：“……什么？”

    “為什么會對我這么好？”

    為什么？

    陸驍在心里想，因為你是阿瓷啊，可轉(zhuǎn)念又發(fā)現(xiàn)，在得知謝琢就是阿瓷之前，他也總是不由地想對謝琢好，好一點(diǎn)、更好一點(diǎn)。

    就在陸驍不知道如何措辭時，馬車停了下來，葛武在外面道：“公子，小侯爺，到了?！?/br>
    話題被打斷后，謝琢沒有繼續(xù)等陸驍?shù)拇鸢?，也沒有再問，兩人一前一后沉默著走進(jìn)院子里。

    看見老樹枝上掛著的燈籠，陸驍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晚上有燈會，很熱鬧，延齡想不想同我一起去看看？”

    寒氣迎面，酒氣被吹散許多，謝琢點(diǎn)點(diǎn)頭：“好?！?/br>
    在等謝琢換衣服的間隙里，陸驍找到安置好車馬的葛武：“一會兒我?guī)а育g去看燈，你就不用跟著一起了，否則過年的熱鬧日子，葛叔卻獨(dú)自在家，太過孤單了?！?/br>
    見葛武還想說什么，陸驍緊接著道：“難道我還保護(hù)不好你家公子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葛武有些不好意，想了想，將公子交給陸驍，確實沒有什么不放心的，于是點(diǎn)了頭，“好，那就勞煩小侯爺了?！?/br>
    正月觀燈是洛京傳統(tǒng)，燈會則要一直到元宵節(jié)才會結(jié)束。此時，街上人頭攢動，朱雀大街兩邊，到處都有人搭著棚子，表演歌舞百戲和奇能異術(shù)，圍觀者眾多。

    不過實在太過擁擠了，陸驍在人群中護(hù)著謝琢：“延齡，我知道信陵坊附近燈籠多還漂亮，人也少，我們要不過去那邊？”

    見謝琢點(diǎn)頭，陸驍便改了方向，不過每走出兩三步，就會不放心地回過頭，看看謝琢還在不在自己身后，擔(dān)心兩人不小心走散了，再難找到。

    就在陸驍不知道第幾次回頭看時，突然感覺自己的袖口處傳來了很輕的拉扯感。

    他下低頭，就看見，微白的指尖攥住了他的衣袖，指甲蓋修得平整，指節(jié)勻長，再往后，則是一截玉色的手腕。

    謝琢似乎有些不自在，別開視線，解釋：“……這樣就不會走散了?！?/br>
    人群的喧嚷在此刻盡數(shù)退去，長街燈火皆淪作背景，陸驍又聽見了自己亂了節(jié)奏的心跳聲。

    第47章 第四十七萬里

    信陵坊位于朱雀大街東面, 離主街有一段距離，住著不少手藝人。一到正月燈會，便奇思妙想, 掛出來的花燈都格外精巧有趣。又因為大部分人都去了朱雀大街，信陵坊的窄街小巷中, 反而偏于冷清寥落。

    陸驍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多少個深呼吸, 才把心跳緩了下去。至于右手, 在被謝琢拉住袖口的那一剎那, 整條右臂就已經(jīng)不是他的了。

    一動不敢動, 盡管肌rou都酸了，依然一動不敢動。

    甚至將全身上下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一處。

    周圍沒什么人了, 袖口處的拉扯感也跟著消失, 陸驍有些不舍，甚至懊悔剛剛應(yīng)該再走慢一點(diǎn)才對。

    謝琢停在一個燈架前, 仔細(xì)看了看上面掛著的一個個花燈：“這是我第一次在正旦出來看燈。”

    將被謝琢牽過的那處袖口握進(jìn)手里，陸驍又有些心疼：“那以前過年時，延齡會做些什么？”

    謝琢視線從燈上畫著的喜鵲收回, 想了想：“會看書和練字, 有時外面會有孩童點(diǎn)燃爆竹, 或者嬉鬧到后半夜，睡不著, 就干脆看一夜的書?！?/br>
    陸驍曾聽不少人夸過謝琢殿試時寫策論的字體悅目，華美秀潤, 圓融雅正，很受咸寧帝稱贊。而無論是一手好字，還是信手拈來的經(jīng)義, 都非一日可成。

    阿瓷以前，曾吃過許多苦，耗費(fèi)了很多心力。

    似是從神情看懂了陸驍心中所想，謝琢道：“我并未覺得辛苦，反而因為有可以做的事感到踏實。”

    他可以通過讀書、寫文章、考科舉進(jìn)入翰林院，可以親身處在這個旋渦，可以做許多事。而不是只能遠(yuǎn)遠(yuǎn)龜縮在一隅，滿是恨意，卻無能為力。

    這時，有幾個稚童提著花燈從旁邊跑過，嬉鬧聲很遠(yuǎn)都能聽見，注意到謝琢似乎在那幾個稚童跑過時，連看了好幾眼，陸驍放下一句：“在這里等等我，很快就回來?！?/br>
    說完就快步走開了。

    謝琢站在原地，攏了攏斗篷，想起上一次，陸驍去買蜜煎雕花來哄他時，也是說的差不多的話，心頭不由升起幾分期待來。

    他很少體驗到這樣的心情。

    在謝琢以往的經(jīng)歷中，獲得的大多數(shù)“結(jié)果”，都得于他精心設(shè)計、千般斟酌，都是他意料之中的回報，無論科考還是人心，俱是如此。

    而結(jié)果是好是壞，在棋局開始之初，就已經(jīng)或多或少地顯露出痕跡。

    但陸驍是不確定的。

    是他完全無法預(yù)測、無法提前判斷的。

    會讓他心生期待和忐忑，會讓他覺得，即使期待落空，也同樣是一種驚喜。

    而這一次，陸驍同樣回應(yīng)了他的期待。

    當(dāng)謝琢轉(zhuǎn)過身，看見陸驍手里提著的兩個兔子燈時，有一瞬的怔忪。

    陸驍將手里的東西遞到謝琢面前：“有個老師傅專做動物花燈，我挑來挑去，還是挑了兔子燈?！闭f完又連忙解釋，“上次送你的白兔耳墜，你似乎沒有不喜歡?！?/br>
    所以覺得他應(yīng)該不討厭兔子？

    謝琢伸手，將燈籠接到了手里，提起來湊近去看，暖黃的光透過白絹，兔子的紅色眼睛是用朱砂點(diǎn)的，很是傳神。

    陸驍忍了忍，還是沒忍?。骸把育g……笑起來很好看?！?/br>
    或者說，不單是好看，還讓他想起姣花照水之類的詞語。

    聽陸驍這么說，謝琢才發(fā)現(xiàn)自己笑了，他下意識地想收斂笑意，又反應(yīng)過來——在陸驍面前，似乎不需要太過遮掩真實的情緒。

    于是，謝琢難得沒有掩飾自己的喜歡，一直提著燈不松手，邊走還會邊注意著燈里的蠟燭有沒有熄滅。

    就像年紀(jì)尚小的稚童驟然間收到了一個禮物，萬分喜愛又珍惜。

    明明只是兩個極為常見的兔子燈而已。

    這讓陸驍有種把燈籠店里所有的燈籠都買下來，全部送給他的沖動。

    朱雀大街上的喧鬧聲不斷傳來，陸驍問：“延齡想不想過去看看？”

    “不想去，那邊人太多了?！敝x琢早已過了喜歡看熱鬧的年紀(jì)，也對除夕正旦這樣的喜慶節(jié)日可有可無，不過，“馳風(fēng)在洛京住了好幾年，可以講給我聽嗎？”

    陸驍就真的描述起來。

    “朱雀大街兩邊都搭了彩棚，像會仙酒樓之類的，會請樂伎舞伎在彩棚里面表演，吸引行人，旁邊則會擺上賣珠玉首飾、帽子梳子和各種小玩意兒的攤子，東西都賣得很快。除了歌舞，還有表演蹴鞠、上竿踏索、口吞鐵劍的，另外，還有些賣藥算卦看手相……”

    這道聲音逐漸和幼時重疊。

    謝琢還記得，那一年的中秋，他不能出門，陸驍便匆匆出去了一趟，很快又回來，把所見所聞一一描述給他聽。他當(dāng)時被護(hù)在院中，聽完后，就覺得自己也跟著去玩兒過看過了。

    陸驍說完，見謝琢笑眼專注地看著他，聽得極認(rèn)真。

    這一眼，讓他覺得和平日很是不同，又乖又軟。

    “延齡？”

    謝琢在風(fēng)中拎著兔子燈，搖搖頭：“沒什么。”

    他只是發(fā)覺，他極力地用理智，高筑城墻，回首時才發(fā)現(xiàn)，身后已經(jīng)燒成了一片火海。

    等陸驍將謝琢送到家門口，正在猶豫要不要說點(diǎn)什么再回侯府，就聽謝琢開口：“……走了這么久的路，要不要進(jìn)來喝盞茶？”

    陸驍本來一點(diǎn)也不渴，走的這段路也完全算不得遠(yuǎn)，但他答道：“好，我正好有點(diǎn)渴了！”

    將兔子燈放好后，謝琢才去了斗篷，因為愛潔，還順便換了身衣服。

    不過剛踏出臥房門就被等在門口的葛武攔住了。

    “公子，宋大夫叫藥童來了一趟，傳話說，您有大半個月沒去千秋館復(fù)診了，宋大夫還說，要是您再不去，他就帶著藥箱上門來?！?/br>
    被冷風(fēng)嗆地咳嗽了兩聲，謝琢緩了緩氣息：“我知道了?！?/br>
    葛武也擔(dān)憂：“公子，您這咳嗽斷斷續(xù)續(xù)一直不見好，我們這兩天就去趟千秋館吧，若您寒疾又犯了怎么辦?！?/br>
    “那不正好？”

    葛武糊涂了：“什么？”

    “沒什么?！敝x琢望向亮著燈的書房，“過兩日就去，你去睡吧?！?/br>
    推開書房的門，陸驍正坐在榻上擺弄著雙陸的棋子，見謝琢進(jìn)來，鋒銳的眉眼立時綴上了笑：“你終于來了！”

    這一刻，謝琢突然就明白，從前寒疾發(fā)作，他失去意識，無保全自身之力，所以一向厭惡寒疾，但現(xiàn)在，他竟然會有些期待。

    只因為眼前這個人。

    他希望看到他因他慌張，因他擔(dān)憂忐忑，會為照顧他忙前忙后，會守在他的臥房外，背影如銀槍如堅盾。

    他是貪求的。

    在此之前，他一直極力克制和回避，一直以“陸小侯爺”的稱呼劃為界線，一直不斷地、反復(fù)地告誡自己。

    直到陸驍親手打破了那個界線。

    如今，謝琢直面內(nèi)心，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是如此貪婪。

    他就像久旱的土地，一旦得到了一點(diǎn)甘霖，就會毫無節(jié)制地去索取、去貪求，得到了一點(diǎn)在意、一點(diǎn)關(guān)心、一點(diǎn)愛，就想要得到更多、更多，直到將這個人全部霸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