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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風(fēng)幾萬里 第71節(jié)

    一旦范純?nèi)识ò干硭?,那么,凌北兵械被劫一案,也就到此結(jié)束了?;蛟S百年后,史書會寫,凌北陸家的覆滅,只因一人貪慕錢財之私心。

    謝琢學(xué)陸驍轉(zhuǎn)著茶杯,思忖片刻,提議:“要不一會兒去獄中,我與侯寺丞一同前往?”

    侯英眼前一亮:“不會妨礙謝侍讀處理卷宗嗎?”

    “不會的?!敝x琢有些不好意思,“不瞞侯寺丞,我來大理寺這么久,整日面對的都是各種卷宗文書,還沒親眼見過刑獄是什么模樣?!?/br>
    侯英大笑:“我初來大理寺時,也跟謝侍讀一樣好奇!不過跟上官去了一次后,走出牢獄大門就忍不住吐了?!彼酒鹕?,“走走走,謝侍讀向來機(jī)敏,說不定能發(fā)現(xiàn)什么我沒發(fā)現(xiàn)的?!?/br>
    刑獄陰森,因為下雨,空氣沉悶,有種形容不出來的難聞氣味,一路往里走,都能聽見有人在咒罵或喊冤,很是滲人。

    侯英小聲道:“謝侍讀一會兒若是身體不適,就跟我說一聲,我讓人帶你出去透透氣,反正誰在這里面待久了,都有點受不住。”

    說完,還用手在鼻前扇了扇,皺著的眉頭就沒松開過。

    謝琢點頭:“好,我一定告訴侯寺丞?!?/br>
    獄吏在前面恭敬引路,將謝琢和侯英帶到了審問堂,沒過多久,鎖鏈碰撞的聲音響起,范純?nèi)时粌蓚€獄吏架了過來。

    他頭發(fā)臟亂,囚服上俱是血污,面目腫脹,雙腿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神智似乎不太清明,獄吏毫不客氣地把人按到了刑椅上。

    像是觸及了什么不好的回憶,范純?nèi)誓樕系募ou抽動,突然掙扎著想要離開刑椅,大喊:“我真的沒看見那個人的臉……我真的沒看見??!不要用刑,不要用刑——”

    侯英抬了抬手,就有獄吏過來,往范純?nèi)噬砩蠞娏伺杷都內(nèi)蔬@才恍恍惚惚地清醒過來。

    謝琢坐在旁邊沒有說話,只安靜聽侯英審問。

    不過過了一個時辰,范純?nèi)士谥幸廊粵]說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只不斷地重復(fù),自己某一天被蒙著眼睛,帶到了一個人面前,他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他怕死,就都按照那個人吩咐的辦了,什么凌云關(guān)失守,什么兵械被劫,他全都不知道,都跟他沒關(guān)系!

    侯英已經(jīng)失去了耐心,他喝了一口苦茶,勉強(qiáng)壓下煩躁:“你被帶到那人面前的路上,有沒有聽見什么特別的動靜?”

    這個問題侯英已經(jīng)問過幾次了。

    眼睛被蒙著,他們只能從周圍環(huán)境中出現(xiàn)的聲音尋找線索,就算是一聲雜貨叫賣,說不定也會成為這個案子的關(guān)鍵。

    “架著我的人沒有跟我說過話,走路‘咚咚咚’的,腳下應(yīng)該是鋪了木板!我還聽見了水聲!應(yīng)該是假山,對,”范純?nèi)视旨拥?,“其它的我真的不知道了……真的不知道??!?/br>
    侯英按了按眉心。

    洛京城中多富庶,家中有假山流水、回廊鋪設(shè)木板的人不在少數(shù)。

    他覺得范純?nèi)什皇窃谌鲋e,應(yīng)該確實是有這么一個人存在的,可是沒有線索、抓不到人,一切都是空想。

    余光瞥見坐在一旁的謝琢面露沉思,侯英詢問:“謝侍讀可有什么想法?”

    謝琢打量著范純?nèi)剩骸澳阏f你那日雙眼被遮,什么都看不見?”

    范純?nèi)时粌蓚€獄吏壓著,顫顫回答:“是、是,我什么都沒看見!”

    “只聽見了腳踏木板和假山流水的聲音,”謝琢問,“那你有沒有覺得冷或者熱,或者聞到什么?”

    范純?nèi)十?dāng)時滿心慌亂,以為自己就要去見閻王爺了,哪能注意到這些?他努力回想:“有點……冷,風(fēng)有點冷!”

    “風(fēng)有點冷?”謝琢與侯英對視一眼,“你覺得你被拖出來是早上還是晚上?”

    范純?nèi)室膊皇呛艽_定:“可能是早上?進(jìn)了房間后,又暖和了?!?/br>
    “你再仔細(xì)想想,”謝琢嗓音平緩,描述道,“你被人蒙上眼睛,架著往外走,踩過了木板鋪成的回廊,聽見了假山流水的聲音,很快,你被帶進(jìn)了一間屋子里,周圍沒了風(fēng),還有點暖和,這時——”

    “香氣!香氣!我聞到了一股香氣!”范純?nèi)试俅渭悠饋?,兩邊的獄吏上前,死死將他按在了刑椅上。

    侯英叩著桌面的手指一頓,連忙問:“什么香氣?花香?木頭?還是熏香?藥香?”

    范純?nèi)蚀_定道:“是熏香,沒錯,很特別的氣味!”

    謝琢想了想:“熏香?特殊嗎?你有沒有在別處聞到過?”

    侯英也問:“若再讓你聞,你能不能聞出來?”

    范純?nèi)蔬t疑。

    侯英肅了聲音:“想好了再說?!?/br>
    范純?nèi)室灰а溃骸昂芴厥?,我能!?/br>
    從刑獄出來,侯英被日光照得瞇了瞇眼睛,長長呼了口氣:“幸虧今天叫上了謝侍讀,否則這個線索一不注意就會被遺漏了?!?/br>
    謝琢隨著他往外走:“但范純?nèi)什灰欢ㄕ娴哪苈劤鰜??!?/br>
    “我騙他說,只要能抓出背后指使他的人,說不定他就能保住一條命。范純?nèi)守澵斢峙滤?,這一招很好用,他到時肯定會絞盡腦汁去回想那天聞到的?!焙钣⑴牧伺墓俜袷窍氚焉厦嬲粗姆x氣都拍掉,接著道,“不過有了這條線索也難辦,洛京有點家底的人家,都喜歡熏香?!?/br>
    “范純?nèi)首鳛楸康墓倮?,見識不少,但他很確定自己沒在別處聞過同樣的氣味,說不定這熏香是某些人家專門定制的合香。”

    洛京城中喜好熏香之人不少,但大多數(shù)都是去買香鋪調(diào)制好的成香,只有少數(shù)人才會花大價錢按照喜好定制合香。

    想到這里,侯英便道:“接下來我準(zhǔn)備去一趟宣和香鋪,看能不能取幾種合香給范純?nèi)事勆弦宦?,謝侍讀可要一起?”

    宣和香鋪是洛京城中生意最好的香鋪。

    謝琢想立刻應(yīng)下,又面露猶豫道:“雖然很想和侯寺丞一同前往,但有幾分卷宗今日就要往上交?!?/br>
    “如此確實不敢再費(fèi)時間了?!焙钣⑿Φ?,“我?guī)讉€人過去看看,若有了結(jié)果,我立刻告知謝侍讀?!?/br>
    “好,那就等侯寺丞的消息了?!?/br>
    散衙時,葛武一見謝琢,就將手里拿著的一封信遞了過去,又道:“公子,宣和香鋪的老板說了,已經(jīng)按照公子的吩咐,拿了十幾種合香給侯寺丞。”

    “知道了?!敝x琢接過信,“誰寄來的?”

    “有商隊從凌北回洛京,陸小侯爺讓他們給您帶回來的。”

    謝琢手上的動作立時滯住了。

    從陸驍離開洛京至今,邊境的消息接連落入他耳里。

    陸緒雖然還沒找到,但他安排的那個傷科大夫醫(yī)術(shù)確實精妙,大將軍陸淵已經(jīng)從昏迷中清醒,不過傷勢太重,至今無法下地。趙鼎到凌北不久,干了幾件破爛事,立刻就被陸淵找著理由架空。

    陸驍雖然幾年沒有回凌北,但凌北是陸家地盤,沒過兩天,陸驍就領(lǐng)著人與北狄大大小小打了幾場仗,勝負(fù)皆有。

    謝琢慣常會克制自己的心緒,不讓這些情緒影響到自己的理智,但或許是這份思念實在太重了,越是壓抑,越是瘋長。

    他有時會害怕聽見凌北的消息,害怕隔著千里遠(yuǎn)的距離,得知陸驍生了病、受了傷。但同時又會在燈燭下,將消息里的每個字都仔仔細(xì)細(xì)拆解清楚,以想象陸驍如今面臨的情勢。

    他明明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極為平常,但侯英會問,謝侍讀最近可是心思煩亂,夜臥不寧?葛武會告訴他,陸小侯爺那么厲害,肯定不會有事的,公子不要擔(dān)心。

    這時,謝琢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的這些掩藏,根本什么都藏不住。

    馬車行了半程,謝琢才打開了一直拿在手里的信。

    信紙很薄,上面的墨跡深且匆忙。他仿佛能看見百里連營中,陸驍披著銀甲,滿身肆意的金戈血?dú)猓瑘?zhí)著墨筆匆忙寫下一行行字。

    “夜里阿瓷幾次入夢,想來,我想阿瓷,阿瓷亦是思我念我。凌北局勢尚能應(yīng)付,無需掛念,你獨(dú)自在洛京,更要小心?!?/br>
    絮絮叨叨地寫著不要受涼、好好吃飯、喝完藥記得吃糖之類的細(xì)碎小事,又意氣風(fēng)發(fā)地寫下:“……耶律真確實難對付,我?guī)状味疾铧c中了他的詭計,不過最終我都識破了。此番,我要前往秦望山,不少人都說耶律真是狼王,我這便帶人去掏了他的狼窩。”

    信的末尾,筆鋒一轉(zhuǎn),陸驍又叮囑:“阿瓷一定要記得想我?!?/br>
    生怕他把他忘了一般。

    謝琢浸涼的指尖捏著信紙,像是要從上面汲取溫暖,將這一行行墨字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的目光最后定在末尾那句話上。

    無需記得,這早已成了本能。

    第67章

    一連幾日, 侯英身上都透著一股濃郁的香氣,遠(yuǎn)遠(yuǎn)就能聞到,大理寺中不少人都會避著他走。

    謝琢正坐在案桌后, 低頭復(fù)核堆積的案件卷宗,見侯英走過來, 先起身將窗戶推開來通風(fēng)。

    侯英無奈:“謝侍讀,倒也不必如此緊張!”

    謝琢站在好幾步開外,沒有靠近的意思:“侯寺丞身上, 少說有十幾二十種香料的氣味,聞著太熏人了?!?/br>
    撈起衣袖左右聞了聞, 侯英疑惑:“真的有這么多氣味?我自己怎么半點聞不出來?”

    他一說起就開始心疼了, “你是不知道,我每次燃香的時候, 都感覺自己燃的全是銀錢!那些定做的合香,指甲蓋那么大一點都貴得我rou疼!若不是香鋪的店主深明大義, 沒讓我給錢,不然,把大理寺整個衙門賣了都付不起?!?/br>
    謝琢抬頭看了看大理寺有些老舊的房頂:“侯寺丞所言的確不錯?!?/br>
    侯英笑出聲來, 又揉了揉鼻子,“我這幾天每天都被熏得頭暈?zāi)X脹,你是不知道,獄里氣味本來就駁雜難聞, 我現(xiàn)在又天天在里面點熏香料, 味道更加奇異, 連獄吏都跟我說鼻子有點受不住了?!?/br>
    香料聞多了燥火,謝琢給侯英倒了杯茶:“有眉目了嗎?”

    侯英道了聲謝,端著喝了半杯:“我找香鋪的店主要了好幾種, 全給燃了一遍,范純?nèi)识颊f不是?!?/br>
    謝琢蹙眉:“他真分辨得出來?”

    “我也不確定。”侯英也有點說不準(zhǔn),“不過還能怎么辦?現(xiàn)今陛下催得緊,又只有這一條線索,除了往下追查,沒別的辦法了。我一會兒再去一趟香鋪,換另一批合香來給他聞,我就不信了!”

    一天過得很快,臨近散衙的時間,謝琢將面前的卷宗收拾了一番,正準(zhǔn)備離開,就見侯英大步走了過來,神情繃得很緊。

    謝琢停下手里的事,猜測道:“這是……有眉目了?”

    侯英看了看謝琢,唇角緊抿,猶豫一番后才道:“有眉目了?!?/br>
    他身上沾著的濃郁香氣像是天邊的陰云,神情也像籠罩在這片陰云中。

    “你你這幾天忙里忙外,都是在忙這一樁案子,又辛苦燃了這么多香料,好不容易有了眉目,不是應(yīng)該高興?”謝琢從他臉上看出了不對,幾步去將大門關(guān)上,才轉(zhuǎn)過身問,“是誰?”

    侯英有些不明白自己從店主口中得到答案后,為什么第一反應(yīng)是來找謝琢。

    謝琢在侯英旁邊坐下:“從你神色來看,是一個極不可能的人?”

    “對?!焙钣⑹謸卧诖笸壬希钗藥卓跉?,才低聲道:“范純?nèi)时嬲J(rèn)出了他那天蒙著眼時聞到的香氣,氣味確實很特殊。我拿著那份合香去找宣和香鋪的店主,他取了賬冊指給我看?!?/br>
    謝琢適當(dāng)接話:“然后呢?”

    頓了頓,侯英手握成拳才繼續(xù)道,“是楊家,用這種滋體養(yǎng)氣的合香的,是楊家!宣和香鋪給楊家供這種合香已經(jīng)供了三年多,做不得假。”

    謝琢似也有些驚訝,好一會兒才道:“哪個楊家?”

    “就是你想的那個楊家!我還專門去了一趟獄里,我問范純?nèi)室郧坝袥]有去過楊首輔府上,他說他品級不高,根本沒有進(jìn)門的資格。所以不可能是以前聞過,記混淆了?!?/br>
    “是不是很難以置信?”侯英扯了扯嘴角,焦躁地用手拍著大腿,接著干脆站起身,來回踱步走動,“我開始也難以置信,不,應(yīng)該說,我到現(xiàn)在都覺得難以置信!”

    猛地停在原地,侯英的臉繃得很緊,垂在身側(cè)的手指收攏,話中全是不解和慍怒:“他作為當(dāng)朝首輔,他怎么會?他怎么敢?沒有任何理由!”

    確實,沒有任何理由會讓一朝首輔將兵械的消息遞到北狄人手里。

    “他不可能不知道兵械被北狄人劫走的后果!凌云關(guān)失守,死了多少人?沒有兵械武器,赤手空拳對上北狄人,會是多慘烈?”侯英啞著嗓音,“他不可能不知道!”

    謝琢垂下眼,沒有說話。楊敬堯就是因為清楚兵械被劫的后果,所以才會這么做。